地下室的汉娜
地下室的汉娜

即使一切已经太晚,现在放弃也还太早。一个写字的人,一个记录的人。

此地的流离(二)

写下第一篇的时候因为有一些内容没有写完,特意留下一个尾巴。没想到生活真的非常配合,要来帮我把第二篇填满。

生活在海外,连续经历两次疫情,生活放佛两头烧的蜡烛。和国内的亲朋一样,我们也没有一个快乐轻松的春节。除夕那天我一遍批改学生作业、一边听着春晚当背景音,人很疲惫、焦躁,春晚人造的欢乐氛围就更显得突兀。那时候疫情并不明朗,但微博上遍地求助让人知道事态已经相当严重。除了叮嘱家里万事小心注意,别无他法。航班取消,有家难回。一个月后国内情况稍有好转,海外疫情像续集一样衔接,在盯着疫情地图一个月之后,换了一张地图继续盯着。往常关掉微博,就能远离那些哭声、呼救、愤怒、无奈,走出家门吃一块点心,喝一杯咖啡,现在则好像退无可退。

经历过一轮疫情的华语世界已经对海外疫情相当警惕。但我总感觉,人非要自己掉进那个坑才有可能涨一点教训,连真正掉见过坑里的人都未必会吸取经验,更可况看着别人走路崴脚的人?这几天陆续看到一些国家的官方声音依然在把新冠和流感作比,用疫情初期的数据来证明当下的情况比流感还要轻微。我厌倦这种傲慢不仅仅因为这种盲目的乐观和当下对新病毒的科学研究不相吻合,同时也是因为我们——被隔离在家的中国人和那些失去生命、亲人、自由的武汉人——的命运从来没有被好好看见。这些具体而真实的苦难,对于遥远国度的人来说都化约成数字。用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除以感染人数,“别担心嘛,死亡率才这么点点高”。我们仿佛生存于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目光投射进来,也没有声音反射出去。是不被在意的一组生命,在这里自生自灭。从国内疫情开始,我留心保存了那些微博上短暂流传的故事和求助信息,如果一个人能够看到这些截图、理解这些故事,她无法用轻松的语气安慰旁人“别怕,这比流感差不到哪里去,还没有流感死的人多呢。”

疫情初期曾有一则消息称,朝鲜将一个没有按照规定隔离的官员枪毙了。我关注的某位微博博主在罗列各国的防疫措施时曾把这一条信息也整理进了自己的微博,只是他的评论是——毕竟是朝鲜,大家就当成一个段子听吧。这没有让我产生读段子的轻松,相反,这让我感到,我们这群生活在越发高大坚硬的墙壁中的人,不知道哪一天,也会成为这样生死不知的生命,活着还是死了,世界上的其他人当一个段子听就好了。

与此同时,我依旧很厌倦“抄作业”的声音,仿佛不封城、不断航、不停课、不全民隔离、不疯狂建医院,不把生病的居民的个人信息公布得一干二净,政府就都不尽职。事实上,“不惜一切代价”的国家也不是没有,俄罗斯就是一例,但是谁又是代价呢?我不希望政府过度反应,因为我不想成为那个代价,不想在海外生活的华人成为那个代价。极端的防疫手段不仅会影响华人的生活、签证、回国出行、学业,还容易加剧对华人群体的歧视。当然,出现公共卫生问题政府成为全民批评的对象十分正常,哪怕是“挑刺”也理应承受,没什么好委屈的。只是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持有批评的态度也是重要的。是需要“制度自信”的虚荣心,还是真正的从自己合理权益出发的权衡?

今天早上又咨询了身在意大利的朋友,在北部病例迅速增加,涨势不见减慢的大背景下,意大利的非肺炎患者受到影响了吗,日常用品供给充足吗,医院的防护用品是政府统一采购吗?朋友回复说,大量病人涌入的出现肯定让这里那里出了问题,但整体上补救措施比较迅速,意大利政府在负责从世界各地采购防护用品,为此也抗议了欧洲其他国家的禁止出口防护用品的法令,医护人员短缺本来想征召退休人员,但是考虑到老年人更容易被影响还是改成了招募新的年轻人。看起来,至少到目前为止,封城的意大利北部没有出现可怕的人道主义危机。这当然算是一个疫情蔓延下的好消息,可是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有些难以说清的心酸。为什么我们的“仗”要打得那么惨烈呢?

有人说这次疫情仿佛一个电车难题,救一还是救五让人陷入两难,怎样选都要面临巨大的损失。这本是一个真空之中高度浓缩简化的思想实验,从思考中退出来,你就再也不需要面对那个即将走过铁轨的无辜路人,也不需要面对那五个被绑在铁轨上的无辜人质。救一还是救五,背后都有不同的哲学逻辑支撑,思想实验想训练的是人的哲学思维,而并不是人的同理心和道德感。在哲学意义上,逻辑顺畅论证充分的决定都会是正确答案,但是在现实中面对类似的两难问题,人不能冷血地认为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答案而对死去的人无动于衷,更不能为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沾沾自喜、大肆炫耀。

落到现实中,我们必须追问,是谁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了铁轨上,是谁驾驶了一列不会停下的列车,是谁阻断了提醒路人的声音、是谁把“你”放在了那个必须抉择的位置——是谁创造了这个难题?

每一个“不得不”付出的代价都需要被证成,每一个“不得不”承担代价的人都需要被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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