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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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值即正义?美丽神话中的完美自我

作者 / 刘满新

首发 / 新媒体女性


每当需要在社交媒体上传照片时,我们第一时间要做的自然是为照片中的自己美颜一番。现在美颜程序的功能更多,操作更简单,瞬间我们可以将自己美白、大眼、瘦面、增高、减肥、美妆。这些步骤,也恰好是我们每天在现实的自己身上做的各种操作。我们每天在洗好的脸上涂上进行挑选过适合我们肤质的护肤品和化妆品。从保湿开始后,然后润肤、面霜、精华、眼霜。出门前化妆,做隔离、遮瑕、粉底液、散粉、腮红、画眉、眼影眼线、口红等等。

这些对美丽追求的操作,女性再熟悉不过了。不少女性每天花费不少时间、精力和金钱在这些美貌操作上面,从每天早上醒来出门前,到每天晚上睡前,这些操作都承诺为我们带来美丽。普通的我们会觉得,这个简单的承诺正是我们每天坚持这些操作的动力。但是,当用批判的眼光来观看这些美丽操作,以及各种需要的美颜产品,我们很难不发现消费主义在背后的力量。批评者最常用的评价,是这些美丽操作和美颜产品不过是“消费主义陷阱”,引诱我们花费时间和金钱。就像斯坦福法学院教授德布拉·罗德斯(Deborah Rhodes)在她的著作《美丽偏见》(The Beauty Bias)总结,“在消费在化妆品护肤品的180亿美元里面,只有百分之七用在产品的成分上面,剩下大部分花在了精美的包装和产品的营销。而且科学家已经表示,很多这些产品并没有效。”

然而,单单宣称美颜产业是消费主义陷阱似乎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还是热衷于投身到美丽追求之中。我们都是被欺骗的消费者,但如何解释我们的热衷追求呢?特别是,当我们了解了消费主义之后,我们仍然会继续美丽追求,我们仍然会感受到美丽操作后带给我们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用消费主义陷阱往往会导致批评那些选择染发、美容,或者打肉毒素瘦面针的女性。我们需要一个更准确更前面对美丽神话的解释。英国伯明翰大学哲学系教授海德·维朵斯(Heather Widdows)的新书《完美自我:作为伦理理想的美丽》(Perfect Me: Beauty as an Ethical Ideal)刚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关于美丽神话的分析和解释。


美丽的目标:越来越高的要求

维朵斯新书的目标跟书名是一致的,即研究和理解日常生活中对我们产生要求的美丽追求。她的目的是要论证,当下的美丽理想(beauty ideal)已经逐渐变成一种伦理理想,或者说一种带有强规范意义的价值观。

所谓伦理理想,就是一个价值框架,我们依照这个框架来评价我们自身的行为以及他人的行为,判断自己与他人的行为和品格的好坏。维朵斯认为,作为价值框架的美丽理想会规范我们的日常习惯和行动,并以此重塑我们的日常生活,甚至重塑我们的自我认同和生活意义。它会对没有遵守这种美丽理想要求的人施加羞辱,向严格追求美丽的人承诺美好生活。

美丽理想或者美丽目标是怎样成为这样一个强规范的价值框架的呢?在维朵斯看来,我们当下的生活中,“不仅越来越多个人开始越来越重视外表,而且美丽理想的控制范围越来越大,以至于美貌变得更有价值并且更多人重视。”

尽管可能有着具体地方和文化的差异,维朵斯认为美貌要求呈现出趋于一致的全球性倾向。瘦,最明显的美丽要求之一。从流行影视中的形象到日常交流和饮食,瘦和变瘦是最常见对身体外表的基本要求。更高的要求是瘦并有弧线。这种要求的伤害特别明显,除了身体上容易导致饮食问题,在心理上对追求更瘦的人还带来各种的自己厌恶。有人会说,追求瘦未必是美丽要求,只是健康要求:瘦一点更健康。先不说这样的健康定义过分狭窄,健康要求和美丽要求中的瘦对于追求者有着明显不同的心理要求。因为健康要求而进行健康饮食的人,在坚持不住的情况下作出的自我评价以及收到的他人的评价,跟没能变得更瘦的人作出的自我评价和他人的评价,截然不同。没能变瘦所带来的是对自己如此失败的质问,他人的评价甚至是对品格的批评。

除了瘦,还有皮肤的顺滑、无瑕疵;肤色的严格定义,尽管不同的文化会要稍微的差异;特别处于中心的美丽要求是年轻,其他的美丽要求最终就是要实现年轻。在流行的美丽目标里,衰老是最难被接受的,甚至会要求将衰老的痕迹隐藏起来,不然便是一种应该感到丢脸的状态。

不过,维朵斯要断言美丽要求有趋于一致的全球性倾向所需要的实证证据可能非常高,简单的观察似乎很难得出关于倾向的结论。维朵斯自己也承认,要证明这样的倾向性,需要更多的实验研究和数据。

同样需要更多实证数据说明的,是她所提出的另一结论,即,当下美丽目标关于“基本”的要求越来越高。以往显得是比较极端的美容做法,现在已经渐渐变得正常,这不单只是科技发展的结果,更是这些要求逐渐模糊了“常规”和“极端”的界限。脱除可见的体毛的基本要求变得越来越严格,以至于当下露出体毛成为了明显的政治宣言;化妆本来是可选择的常规,在某些情境下已经变得不得不选:工作面试、上班、会议、朋友聚会,甚至只有化妆才能感觉正常。而那些强调自己不会被工作生活环境强迫进行美丽操作的女性,或许刚好只是身处一个更好的共同体之中,例如身处学术圈。这本身就是一个优势(privilege)。

所以,尽管维朵斯本人也承认当下缺乏足够强的实证数据,但是美丽追求的越来越高的趋势仍是有迹可循的。有人或会强调,美丽追求总是自愿的,我总可以选择是否遵循。可是这个说法并不完全正确。个人可以选择是否遵循美丽要求,但是个人选择是有限度的,毕竟美丽要求是一个集体性要求,你很难去选择遵循哪一种要求。不过这个回应刚好引出另一个关于美丽的话题,就如当下为了迎合女性主义要求而制作的护肤品广告一样,追求美丽,只是为了取悦自己。


美丽理想中的自我

过往女性主义者批评美丽要求,强调美丽理想的消费主义使得女性被迫遵守各种美丽要求。这些要求往往造成各种对个人的伤害以及社会不公和歧视。对个人的伤害从各种护肤成分到不同程度的手术;社会的不公从剥削从业者到剥削消费者;社会歧视更是产生对女性极不友好的环境。但是,这些批评都很少正面针对女性在美丽追求中获得的自我满足。不少女性事实上会在各种美丽操作中获得满足。不仅如此,正如维朵斯所说,在美丽操作的互相分享中,女性还可能形成特别的社会联结。这在试图分化女性的社会中十分重要。

这里涉及到美丽理想中的自我。在美丽要求的社会伤害或社会好处背后,核心的应该是关于自我的概念。这大概是《完美自我》一书中最核心也最有哲学味道的部分。维朵斯认为,这里涉及还不是普通的自我,而是一种想象的自我(imagined self)。在美丽追求背后的自我,往往跟身体密切相关,我们相信经过这一系列的追求美丽的过程之后,我们更美好的自我就会出现。

这是一种希望与想象。这或许能更好地解释为何我们愿意投身到美丽理想之中。美丽理想承诺了我们一种更好的自我,这种想象的自我使得我们更加活跃和积极。我们根据美丽的要求来评判自己与他人价值,就是在评价自我是否如想象中优秀。在美丽追求中的失败,反映的是自我的失败,于是我们对自己有各种内部的惩罚,我们会因此感到羞耻和厌恶;对其他人失败的评价会是她懒惰和放纵自我等等。可能美丽理想的要求最终是有问题的,但用虚假意识的大口袋套在美丽追求中,很难看出美丽追求的这个面相,所以也无法说明为何“取悦自己”的美丽操作拥有如此强的吸引力。


美丽凝视:时刻准备着

承认美丽追求对个人带来的满足感并不等于否认对美丽理想的批评。正如上文所说,美丽理想的各种追求会对女性个人以及作为整体的女性以及社会带来各种伤害和不公正。在美丽追求中,女性的自我被等同于身体,女性就是一个身体,而女性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等待改造的任务对象。

将女性仅仅看作对象,就是物化女性的核心。对大部分女性主义者而言,对女性物化的实质,就是将女性还原为单纯的性对象。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经历是最好的例证。无论是做一名老师还是一位作家,女性往往被冠名“美女老师”“美女作家”;在竞技运动中,女性着装在舒适以外还要求体现“女性魅力”,网球名将赛琳娜·威廉姆斯(Selina Williams)穿上连体运动装参加比赛竟然会引发激烈争论;在车展里,观摩性感车模跟观摩名车同样成为宣传焦点;男人与美女恋爱和结婚成为可以炫耀的资本,地位的象征,女人是一个个奖杯;无论你在讲课抑或喝茶,做方案展示抑或认真翻阅杂志,男性都可以目不转睛盯着你让你全身发麻,最后用“男人天生爱看美女”来解释过去。男性凝视可以说是将女性物化还原为简单工具的重要体现。

传统对美丽要求的批评也是从男性凝视出发。美丽理想对女性的要求只是使得女性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追求美丽只是在性别不平等的环境下使女性竞争成为男性喜爱的对象。性别要求中的完美曲线、性感、装扮,很难说不受男性凝视的影响。

然而,维朵斯认为,在美丽要求里,性物化并不是真正的关键。对,我们很难避开对女性的性物化来谈美丽追求,但美丽追求里还有另一种重要的物化,特别是当下数码的世界里面,时刻准备着“被看”("to be looked at")也是一种物化,并且未必与性对象相关。

“被看”的凝视,在美丽追求中十分常见,女性会对自己的外貌和身体进行评价,今天的自己能否出镜、可否出门、是否应该见人。无论是当面还是私下,女性会互相评价外貌是否可人,身材是否出众。这种“被看”不一定是他人的目光的凝视,可以是自己对自己外貌的凝视,我看起来好看或不好看,是否满足了美丽的要求。

无论挑选过发上朋友圈的照片是否会引起他人的性幻想,无论挑选过的衣装会否显得性感,在美丽的世界里,这些不是关键。关键是“被看”,我们是否满足了美丽标准的要求。我们仍然被美丽物化,不过美丽的物化不需要男性凝视。我们翻阅时尚杂志,观看明星衣着,播放美妆视频,浏览自拍照片,都带有“能否被看”的凝视。无论整体上性物化如何影响当下的美丽要求,在美丽凝视下,追求美丽中出现的物化可以只是作为视觉评价的对象,而不是一个性对象。


改造美丽神话

这一点可能是《完美自我》最重要的洞见之一。在不否认性物化整体性地影响着性别不平等的情况下,区别性物化和美丽世界中的物化,可能会带来微妙的结果。如果美丽世界中的物化并非全然性物化,那么我们就可以在不需要放弃美作为一种有价值的追求的情况下,我们实际上可以通过改变美的流行定义,来塑造一个更好的美的形象。

我们不需要全盘否定女性在美丽追求中获得满足,甚至可以承认从中获得力量。通过改变当下越来越狭窄,要求越来越高的美丽要求,我们可以帮助减轻女性从自身身体上承受的压力和厌恶感。“在美的物化下,……,我们并不只是被还原为我们真实同时有缺陷的脆弱身体,我们的自我还放置在不断变化的,理想中的身体之上。”所以,反对美丽追求的关键,并不是以“虚假意识”或者“消费主义陷阱”来全盘否定美丽追求,而是改变不合理的美丽要求,将美丽神话变得更加真实,扩宽对美丽的定义。

我们不再嘲笑因追求美丽而进行的美容手术是一种进步,我们更可以尝试让美丽的定义特征变得更灵活。白,不是美丽肤色的唯一标准;完美曲线,不是美丽身材的唯一标准;皱纹,不是值得感到焦虑的标志;肉毒菌针既不是必然选项,也不是值得羞愧的手段;年轻和衰老不是美丽的两个极点。

事实上,所有的身体都是社会建构,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自然身躯和样貌。改变对美的这些要求更可以帮助改变制度上各种基于外貌的歧视。

维朵斯的《完美自我》在实证证据和论证上或许有些不足,某些论述也稍有不清晰,不过如果我们希望更深入分析和理解美丽如何成为当下如何强力的规范要求,并且尝试去改变美丽神话带来的伤害与不公,这是一部值得一读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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