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哲翰
黃哲翰

從事歐洲古代哲學研究。書寫當代是興趣,以評論德國政治、經濟與社會議題為主。原居德國,現居奧地利維也納。

閱讀隨筆:Borchmeyer《何謂德意志》

(本篇是一則閱讀隨筆,同時發表於個人臉書。)

近來德國某些右翼政客一手抬舉「家鄉」(Heimat)這概念,另一手則在政治上帶來各種刻意展示民族主義的措施,讓反對者大呼「這不是我的國」。但從某個角度來看,「家鄉」和「德意志」(das Deutschtum / Deutschsein)這兩個概念其實也不是沒有關連的。


海德堡大學現代德語文學暨戲劇學講座的退休教授Dieter Borchmeyer在去年出版的新作《何謂德意志:一個國族的自我追尋》(Was ist deutsch? — Die Suche einer Nation nach sich selbst )的第一章,處理了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見解,可作為很好的參考(以下為對該書部分內容的摘要轉述,間以我個人發揮,但作為一則閱讀隨筆,我就不逐一標示、區分了):

「德意志的」(deutsch)這個詞的原型是古德語名詞「thioda」和形容詞「thiodisk / diutschiu」,可指「我族」/「我族的」。在中古德語中,用來表達這個語族之國度的詞是「diuschiu lant」,它是複數。相較於周邊其它民族的名稱來自於地名,「diutschiu」則純粹是語言上的概念:它指的是「說我族之語言的」、「說我們聽得懂的(verständlich)語言的」,而它的對立面則是說拉丁語的(das Welsche)。「德意志」這個概念,因而單純是表達「我族/非我族類」、「我們聽得懂的/我們聽不懂的」的區分,而在內容上、關於「何謂德意志」則是未決的。事實上,「thiodisk / diutschiu」因此可以代換成現代德語「heimisch」(家鄉的)。從這個角度來看,用「die Heimat」來為「das Deutschsein」代言,好像也是剛剛好。全世界沒有哪個民族比德意志民族更適合用「家鄉」來代言了。但「家鄉」究竟包含什麼確切的內涵,則不管是對中世紀的諸多「我們一族」、或是對德國當前愛鄉土的右翼政客也好,都是曖昧未決的。


路德翻譯《聖經》時曾將希臘文「βάρβαρος」譯作「undeutsch」,被某些古典文獻學者認為犯了時序倒錯的謬誤,因而在編輯時將之刪除。在現代人看來,「βάρβαρος」(barbaros)該是「野蠻不文明的」之意,而「undeutsch」則當被理解做「非德意志的」,以這兩個詞語相通互譯,當然是有問題的。但若從這兩個詞語的原初意涵來看,「βάρβαρος」實指「說著聽不懂的語言的」(由該詞作「巴~巴~」的狀聲貌即可想像),而「deutsch」則指「說著聽得懂語言的」,那麼路德將「βάρβαρος」譯成「undeutsch」,就是完全貼切的。由此亦可見,路德那個時代對「deutsch」這個詞的理解,更貼近其原初意涵。相較於將之理解為「德意志」這個抽象的文化概念或已成熟的國族概念,他們更多地將之理解為「我們聽得懂的」這種俗民/語言的概念。此一原初意涵也部分地保留到現代德語。例如「deuten」(解釋清楚)、「deutlich」(清楚的)這些詞,都包含了「讓我們聽懂/讓鄉民聽懂」的意涵。


若真要原汁原味來翻譯「Deutschland」這個詞,那麼它就不會是聽起來又有品德又有鐵血意志的「德意志國」,而應該作「鄉民之國/鄉土之國」(das Land des Volks / des Heimischen)。是故,鄉民愛鄉,好像也很合理。只是,「鄉民之國/鄉土之國」已幾近同義反覆、循環定義的空洞概念,內容開放而待決。


此一本質上開放待決的想像,決定了萊因河以東諸多「我們一族」發展國族認同的過程。三十年戰爭、鄉民神聖羅馬帝國的衰落、萊因河西岸的鄰居作為民族國家的興盛......等發展,讓「我們一族」的鄉民們陷入創傷與自卑,卻也同時讓自我想像激烈膨脹,這反映在日常語言使用中「deutsch」一詞的急速擴張。原本內容開放待決的「deutsch」,被高度理想化,成為包含一切高貴美好的品德、但內容依舊空洞的概念。《格林德語辭典》對「德意志」一詞的描述是:「『德意志』意指高貴與優秀的事物」(deutsch bezeichnet das edle und treffliche),「『德意志男人』是能幹的、正派的、勇敢的。『德意志忠誠』是不會被打破的。『德意志性格』是深刻的、真實的。」(ein deutscher Mann [...] ein tüchtiger, redlicher, tapferer. deutsche treue soll nie gebrochen werden. ein deutsches Gemüt ist ein tiefes, wahrhaftes.) 特別是19世紀的德語充滿「德意志力量」、「德意志忠誠」、「德意志愛」、「德意志認真」、「德意志歌謠」、「德意志葡萄酒」、「德意志深刻」、「德意志嚴謹」、「德意志勤奮」、「德意志女人」、「德意志少女」、「德意志男人」這類攬鏡自憐、彷彿「疑病症患者的自我鞭笞」(die Selbstquälerei eines Hypochonders,華格納語)、如嗑藥般亢奮的空泛詞語。


尖銳地說,原先的「我們是鄉民」,現在加碼變成「鄉民真正好」、「鄉民蒸蚌」。但究竟是怎麼個棒法?這卻是曖昧而無法言說出來的(unaussprechlich)。但鄉民們還是透過這類詞語的使用,強烈暗示著:這無須多作解釋,就是這麼自明的(selbstverständlich)、清楚的(deutlich)棒。(這一點對照起當前德國保守派政治家對「家鄉」一詞的解釋,顯得特別有趣。例如Jens Spahn說:「Heimat ist für mich erstmal das, wo ich mich nicht erklären muss, wo ich mich geboren fühle, wo ich mich wohl fühle.」)


然而在自我認同始終尷尬的情況下,18、19世紀那幾輩的德意志「詩人與思想家們」(Dichter und Denker)卻也找到了出路。他們將原本缺乏具體內容的「德意志」轉化為超跨國族的世界公民主義(Kosmopolitismus),廣納各種文化精髓,專注在藝術、神學/宗教、思想/科學的成就上,作為世界各民族的精神導師(這尤其表現在古典音樂與德國觀念論上)。華格納用一句話來總結:「德意志即是,只為了事物自身而去做它。」(Deutsch sein heißt, eine Sache um ihrer selbst willen zu tun.)亦即,從事藝術或思考,只為了藝術和知識本身,將之作為唯一的目的,而不以之作為追求它物的手段、也不拿這些事物去交換其它外物。任何想將這種精神替換成具體事物(例如皮革褲、白香腸和啤酒節)的意圖,都是「非德意志的」(undeutsch)。至今最具體地體現這種「德意志」精神的,就是Humboldt奠基的現代德國大學(精確地說是洪堡之後、美式大學化之前的)。過去德國人說自己的國家是「詩人與思想家的國度」(das Land der Dichter und Denker),表面上看是自豪於自己國族的文明成就,但其核心內涵卻是一種世界(主要是泛歐洲的)公民主義,且經常刻意與狹隘的國族主義劃清界限、對其嗤之以鼻。


(可以做個有趣的參照:當前的德國比起其他國家,對國族主義更加反感。這樣的反感,一般被歸因於對納粹德國的反省。但事實上,它還有比這更深遠的文化史背景。再者,人們常認為,反國族主義是左派的專利,事實上在德國並不完全如此。此外,從德國在歐盟中所扮演的角色來看,若排除掉現實政治的利害因素,回到文化史來看,便也可以理解其堅持作為泛歐洲公民主義之舵手的理由。Jürgen Habermas是這一脈德意志精神的當前典範人物。希望不會是最後一個。)


當然,這種懸空的世界公民主義的副作用是像Heine所諷刺的法俄擁有陸地、海洋屬於英國、德意志人只有空氣的情況,鄉民們對此的哀嘆,反過頭來提供某種質變的基礎。接著,它隨著普魯士的壯大與德意志諸邦的大一統而開始質變,從世界主義變成傲慢且帶具侵略性格的文化與軍事帝國主義。形塑「德意志」認同想像的過程,則再度轉回國族主義的方向。Borchmeyer在他的書中便指出,國族主義與世界主義這兩種「靈魂」的對抗與拉扯、以及永遠無法被言說出來的(unaussprechlich)窘境,是「德意志」的特徵,此特徵必須被辯證地(dialektisch)掌握。他的《何謂德意志》即以此為核心論題。


Borchmeyer在全書的開頭,以17世紀德語作家Grimmelshausen的小說《Der abenteuerliche Simplicissimus》中描寫的一位條頓狂想家,作為「德意志」的性格象徵:這位像唐吉訶德一樣過度博學的狂人,宣稱自己是眾神之王朱庇特(Jupiter),要在人世間召喚出一名擁有一切古希臘神話英雄美德的「條頓英雄」(ein Teutscher Held),命他舉劍血洗大地,將一切惡人都殺光,留下善人。並且消滅一切農奴、勞役、關稅、貢奉......等吃人的封建秩序,建立跨民族的德意志國,並建都歐洲中心,匯集一切文明寶藏光耀天地,且讓各民族安居樂業。然而,這位高談闊論的自稱朱庇特,實際上卻是個身上滿是跳蚤的憂鬱大叔,當他的談論受到質疑時,則立刻翻臉、展露暴虐的攻擊性。此一聲嘶力竭要召喚「現代化的希臘英雄」的狂想者,在「條頓」與「希臘」、「鄉民」與「精神」之間曖昧擺盪,同時反映出憂鬱者(Melancholiker)與暴躁者(Choleriker)的雙面性格,生猛地混合了世界主義之救世者與自我中心之宰制者的形象,或許正是「德意志」之本質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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