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杀一个人不难 11 真拿我们当牙签用

收到密信的次日晚上,洪大业只身一人去了三星大戏院。

在售票窗口,他买了一张连贵班《失空斩》的戏票,故意捱到开场三刻钟后才进戏院。检过票后,他并未进到场内,趁人不注意,他溜进了走廊尽头的男厕所。

外头戏正演得如火如荼。厕所里空荡荡的,除他本人之外,也就是两间马桶间靠内的一间上了锁,里头应该是有个人。

洪大业抬腕看了看表,八点刚过一刻。时间、地点全都跟密信里约定的一模一样。

于是乎,进一步按照指示,他进了靠外的马桶间。锁上门,确定别无旁人后,他发出了接头暗号,用手指节在隔板上轻叩三下,两短一长。

隔壁立马有了回应,同样是叩壁三声,两长一短。

不错,全对上了。

洪大业猛吸一口阿摩尼亚气,略一定神,战战兢兢开了口:“是刘……老板吗?”

岂料对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刘老板有急事,他派我来跟你们联络!”

声音很是尖促,似乎带了些安徽口音,纵然隔着一层木板,还是让人觉得刺耳,和刘书记的京腔男低音天差地别,但听起来同样不怎么年轻。

“你们听说没有?神洲橡胶厂翻船了!”对方继续道。

不好,果然是陈友福的事!洪大业屁股一阵紧。

见他没反应,对方似乎很不耐烦:

“没时间了,你们自己去打听。老板叫我转告你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厂子,全力反破坏反搬迁,厂在人在,厂亡人亡!对立场不坚定、有叛党苗头的分子,可以秘密处决掉,先斩后奏!到大军进城那天,刘老板自会来厂里跟你们会师,论功行赏!”

奇怪,陈友福的事还没讲清楚,怎么突然又鼓励起乱杀人来了?未待洪大业品出味来,隔壁便传来了开锁声:

“没时间了!我先走,过半分钟你再走——”

话音未落,对方已打开门,一阵风似地出了厕所。

这到底唱的哪出?要我们“自己去打听”,这是不是说明,上头以为我们还不晓得陈友福已经死了?这都快两个月了,怎么可能?简直莫名其妙!妈的,要么是对方,不然就是自己阿摩尼亚气吸得太多,把脑子吸短路了。话说今天这间厕所还真他妈龌龊,抽水马桶外围星星点点沾了不少污斑,除了阿摩尼亚浓度特别高以外,好像还混了点别的什么怪味,苦腥腥的,又有点甜丝丝……

循味望去,不知从何时起,地上竟现出了一小滩血血红的液体,不错,是从隔壁间淌过来的!

大惊之下,洪大业顾不得看时间,慌忙从座上一跃而起,冲出了马桶间。

推开隔壁门一看,骇得他差点一跤。

只见马桶上瘫坐着一个褪下了裤子的西装男子,他双目紧闭,脑袋靠在后墙上,颈部有一道又长又深的刀口,鲜血正顺着脖子一路往下,自来水式地流了不停,早在脚下的水门汀积成了小水塘……

本能反射,洪大业一把捂住口鼻。强忍着汹涌的胃酸,他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厕所。幸好一场戏还没完,走廊里空无一人,让他从大戏院全身而退。

妈的!操!操他妈的!杀人就跟杀众牲一样!

那个被割断大血管的西装客,他到底是什么角色?是跟踪过来的特务吗?要真是这样,和自己接头的神秘人完全可以在路上寻机会解决,根本犯不着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一路带他到接头地点。莫非……不错,死人怎么看也不像特务,弄不好只是一个碰巧内急的普通观众,也许还有点便秘。神秘人大概是嫌他占坑时间太长,怕妨碍了接头,仅仅出于这个么理由,所以就……

杀千刀的!做梦也没想到,刘书记手下竟有这么个狠角色!比起这家伙,自己兄弟五人杀个陈友福算什么?简直连杀鸡都不如。凭心情滥杀无辜不说,这家伙还能待在死人身边,一本正经地跟活人接头,他真是人养的吗?

回厂同黄仲桂、乌丙一讲,他们两个同样骇得不轻。

“阿呀!”黄仲桂一声惊呼,一双小眼睛猛地一缩,“……你们想,老兰那辰光阿是瞎折腾了一阵?动静还闹得邪气大。该不会,是被上头发觉了?上头阿是生怕伊失了风,进去之后把组织招出来,所以就……?!”

洪大业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对立场不坚定、有叛党苗头的分子,可以秘密处决掉”,照此看来,神秘人的这句话与其说是给他们指示,倒更像是在警告威胁他们。难不成,还真被那死胖子说中了?上头真拿他们当蟋蟀,挑他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没利用价值了就统统丢进垃圾桶,就像丢牙签一样?妈的,何止是丢垃圾桶?根本就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做蟋蟀、做牙签做到这种地步,也真是蟋蟀中的洋盘、牙签中的阿屈死。

洪大业悔青了肠子。

“神洲厂那边也不对劲,”乌丙也开了口,脸色分外阴沉,“容我去探一探。”

一天后,他带回了确切消息:神洲橡胶厂完了。不止是陈友福留下的党支部和工会,整间工厂,连同里头的上千号职工,统统报销。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神洲厂接到当局命令,为海军生产一批橡皮登陆艇。上个礼拜完了工。不想拿去一检验,十有八九竟是次品,而且偷工减料得很巧妙,下水一两次看不出问题,一旦用到第四第五次,就开始大量漏水。海军大怒,派了一个排的陆战队冲进神洲厂,要厂方交出破坏分子。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厂工会出面与之抗争。岂料未经多少交涉,对方竟当场开枪,一连打死两人——领头的工会代表和涉事车间的拿摩温,吓得工人们魂飞魄散。还没完,接下来是副拿摩温。被冲锋枪顶着脑袋,副拿摩温供出了谋害国军的幕后黑手,也就是神洲厂地下党支部的四名党员,其中之一便是那个刚被枪毙的工会代表。不用说,剩下三人也一并就地正法。五具尸体一起喂了军犬。事情还远远没完。神洲橡胶厂是国营公司,考虑到其战略价值,当局决定,将全厂设备和技术人员全部迁到台湾。这两天,机器设备已大半运上了军舰。当局正在对全厂的一千名职工进行甄别,据说是要清退一半人,另一半带去台湾。在大上海,在曹沙渡,神洲橡胶厂即将成为老黄历,她已经完了。

妈的!洪大业恍然大悟,难怪刘书记不敢亲自来接头,原来这瘪三早就得到风声,早他妈滑脚了,不是藏了起来,就是索性逃过了长江。不用说,生产劣质橡皮艇的馊主意十有八九是他出的,至少是受了他的指使。间接搞死个陈友福不算,连人家留下的蟹脚也不放过,也非要榨干吃尽不可。还说什么胜利日再见,论功行赏,这婊子养的!生怕自己和兄弟们得知真相后不听他话,坏了他日后的大功劳,这王八蛋还留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助手,特地让后者来监视自己。对于这次接头的深刻用意,洪大业总算是彻底懂了。

可懂了又能怎么样?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将错就错,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料第一步就给他好看。

转眼又到了月底的发薪日。凭借与工会达成的默契,厂方真的一半发下了印了许多个零的拨款单,另一半发了煤球,而且还是按零售价而非成本价。这一番操作下,等于又减去了职工们的两成报酬。唯三没受损失的是工会的三位常委,厂方如约塞给了他们一笔额外津贴,当然,也是用煤球支付。

还没等洪大业兄弟想好怎么处理新入手的一吨煤球,一群护厂队的小青年早寻上了门。

“洪主席你看——”

一小包米被扔到了会议桌上。仔细一看,确切地讲,只有半包是大米,和米混在一起的另一半内容很是丰富,有糟糠、麸皮、煤渣、黑石子,甚至还夹杂着几颗浅色的小石子,乍一看跟米粒差不大多。

“拿厂里给的八卦单,换来全是这种货色!”为首的工人怒发冲冠,“你评评看,这他娘的是给人吃的吗?!”

“我家里有爷娘要养,还有个十岁的小妹妹,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求洪主席帮帮我们,跟厂里去说说。”另一个工人道。

“妈的,跟厂里说就能好得了吗?你们又不是不晓得,现在全上海的米是政府配给供应,全是这种货色。”洪大业心中怨道。

“听人讲,这两年工会靠互助储蓄囤了几万斤好米,是不是真的?”第三个工人道。

洪大业一惊,开始品出了味道。

“直说了——我们要借米!”第四个声音立马响了起来。

“一人一百斤,最起码八十斤。”紧接着是第五个。

洪大业大惊失色,连忙辟谣道:

“各位兄弟,你们都是听谁讲的?我们工会哪里有囤米?从我洪大业管事以来,有谁看到我们做过米老鼠的勾当了?”

“切,真被人看到还得了?”

“就算你们没囤米,别的硬货总囤了不少吧?”

“不管是不是米,总不能你们一家独吃,总要匀一点出来。”

“要不然,干脆还铜钿!把我们这两年的存款算上利息,统统还出来!”

“给你们两条道选,要么借粮,要么还钱!”为首的青工总结道,“否则别怪工友们不客气!不帮阶级兄弟办事的工会留着也没用。你们掂量着办——”

望着眼门前一张张最多廿岁出头的面孔,洪大业想起了一句老古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推得如此之快。

事情很明显,这帮小瘪三之所以一味紧咬住工会不放,不敢去寻资本家和反动派的麻烦,是因为他们早被后者吓破了胆。近几天来,神洲橡胶厂的事变早在曹沙渡传得满城风雨。海军陆战队被吹得神乎其神,比宪兵和飞行堡垒加起来还厉害十倍,就差没一个个长出青面獠牙、三头六臂来。在这种气氛下,还有谁敢再搞罢工游行?减他们工资的明明是资本家,发他们劣质米的明明是反动派,妈的,这帮小瘪三倒好,桃子专挑酥的捏,独独跟工会过不去,什么东西!

经过一番暗访,洪大业大致摸清了这帮东西的名目。为首的几个小后生全是已故陆胖子的手下。效法老前辈,人家前段时间也去工人夜校镀了金,不过并非自己当年就读的山海工人夜校,而是一所名叫“星火”的夜校,和山海一样,也开在夜校麇集的刘家宅街区。妈的,他们该不会跟自己五兄弟一样,暗地里也……!他们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难不成,又是姓刘的?眼看自己五兄弟折了两个,斗残掉了,这老王八蛋又偷偷培养了一批新蟋蟀,有心挑他们上台,取代自己的位子?这趟上门也许不过是初试锋头,试探试探自己,要是自己不肯就范,只怕对方还有的是后手和辣手。洪大业头皮一阵发麻,他不禁想起了陈友福的死状,更不用说,还有三星大戏院马桶间的男尸……

多方权衡之下,无奈何,洪大业一伙只能选择就范,决定牺牲家底,为全厂有困难的工人广发福利,以期共度时艰。

然而,他们的家底其实有限得很。互助储蓄的财源已经断绝,原来的那些积蓄早在搞区工会竞选时就花掉了一大半,再加上后来兰士民、陆胖子的丧事开销和抚恤,连带兰巧玉的疯人院医药费,剩下那一点点资产只够换五百斤配给米,结果没两天就被工人抢了个精光。

本还指望靠老黄的银元生意勉强撑下去。可谁想不过三天,五角场地下交易所就被宪兵队来了个连锅端。一夜间,五十多头银牛进了监牢,判刑不算,还统统抄了家。幸好老黄有人望风,侥幸溜了回来。

银牛是当不下去了,工人们不是天天喊着要米么?老黄灵机一动,索性直接做起了黑市米生意,带着几个工会兄弟往宝山、嘉定跑起了单帮。

眼看好兄弟三四天才能回一趟厂子,洪大业心里越来越不踏实。跟走私金银一样,走私大米同样是重罪。贩银元好歹是在曹沙渡,是在自家地头上,出了事好歹还有周旋的余地。贩私米可就不同了,万一在外地翻了船,进了监牢,漫说是搭救,只怕连消息也未必传得回来。不行,谁都可以,唯独不可以失去老黄。不能让他冒这种险。必须另想办法,寻别的门路。

他找到了马科长,指望通过后者与厂长经理协商,求他们发扬同舟共济精神,额外解囊一回。

“唉,大业,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老马不过是个拿月薪的,哪里说得动伊拉拿年金的?”小老头立马哭丧起了脸,“不信你来我屋里厢看看,伊拉上个月发给我的煤球现在还在墙角堆着,有一半还是受潮的。讲句老实话,大业,看现在这情形,我还指望着你们兄弟呐!你不晓得么?你们的单帮生意不但我本人入了一股,就连我女儿阿珠也舍了好几件银首饰。屋里厢这几天吃的米全是阿桂送来的。唉,年纪大了,就希望一家门太太平平的,混一天算一天吧……”

正当洪大业犹豫着是不是寻个机会一个人悄悄上门,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向剥削阶级交涉之时,黄仲桂又跑完了一趟单帮,满载而归。

“老洪你看,这是啥——”

好兄弟面露喜色,向他展开了一张土黄色的,像是熟皮制品的玩意。

“这就是今年上海最时兴的货色——黄牛皮!”对方眉飞色舞地揭开了谜底,“你阿是跟我讲,走私米太危险了么?呵呵,这趟总算是叫我寻到了替代品。”

搞什么鬼?这家伙不做银牛改做黄牛了?黄牛皮算哪门子时兴货?洪大业一头雾水。

“你想呀,大军阿是就要渡江了?”对方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现在上海人阿是全在学扭秧歌、打腰鼓?你忘记啦,鼓是用啥材料做的?”

原来如此……不错,老黄确实精明过人,竟叫他想出了这么个好点子。最近上海黑市上腰鼓红绸之类的土玩意异常热销。但要是直接走私腰鼓,还是容易被反动军警盯上。走原材料就安全多了,还能大大节省行李空间。一只腰鼓的主要成本在鼓皮上。反正大上海有的是小作坊,加工一下还不容易?

“有了材料,我们自己就能做。”兄弟比他想得更透,“老洪,我仔细想了想,我们厂这两个月之所以老是不太平,出了那么多事体,大一半还是因为人心不安定,厂子半停产,工友们缺正经营生做。以我们的设备跟工具,做几面鼓又有啥难的?而且做腰鼓又不是走私,一点也不犯法。一能补贴收入,二能打发精力,三又安全,四还能迎接大军,这阿是一举多得?你看,这主意行得通伐?”

洪大业差点感激涕零,禁不住一把抱住了对方:

“好兄弟!太难为你了!”

“老洪……我只是……”一时间,对方也有些哽咽了,“……想多尽一份力,也好对得起你……的信任,对得起兄弟们……”

凭良心讲,像老黄这样的兄弟加同志确实难能可贵。与洪大业不同,人家参加革命并非受生活所迫,纯属自愿。老黄是嘉兴南湖边上的富农子弟,家里有好几十亩地,不愁饱暖,之所以背井离乡,来到上海这个大舞台,主要是求独立求上进,想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名堂来。难得他能放下身段,跟穷出身的兄弟们打成一片,还主动跟大家搞共产,同享福共患难。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可亲、更可靠的兄弟么?

相比之下,自己的另一个兄弟要逊色不少。这家伙千年一张死鱼面孔,做生活从来没多少热情,还喜欢给人泼冷水。经过工会的协调和安排,这几天工厂风气明显转好。工友们正热火朝天地大做腰鼓,不少人还学起了扭秧歌。唯独乌丙一样不干,理由就两个字:“难看。”非但不肯做生活,这家伙连厂里也不愿多待,借刺探情报、调查兰士民案子的名义,成天荡在外头,玩起了全脱产。难得回来一趟,身上竟带了一股酒气,酒气中还混杂着淡淡的异味,像是香水脂粉什么的。印象当中,这家伙平时很少吃酒,也从没见他进过舞厅堂子,如今真是工作需要吗?然而,问他查出了什么名堂,得到的只有摇头。也罢,查凶手的事本就急不来。反正他独来独往惯了,起码的警觉心肯定是有的。只要不捅出新篓子,偶尔吃吃白相相也不算什么,权当释放压力,随他去好了。

眼看一批牛皮快用光了,老黄准备再往西边跑一趟,进一批新货。工会办了桌小酒席为他饯行。三杯黄汤下肚,冷不防,一直闷声不响的乌丙从鸭舌帽底下发了声音:

“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去。好好呆在厂里,我还能保你平安。出了上海,没人保得了你。”

“哈哈哈……兄弟你阿是跟我打棚?”带着一面孔的红光,老黄干笑道,“我去去就来,呵呵,不过三、四天功夫,又不是头一趟,哪能出得了事体?再讲还有阿三头陪我一道。好了兄弟,晓得你一直关心我。来来,再干一杯,祝这趟一路顺风——”

盯了老黄一眼,乌丙不再言语。带着发黑的眼圈,他仰起脖子,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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