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杀一个人不难 10 这可真叫一箭多雕


陆胖子死后第三天,印着他死人头的警方启事贴遍了曹沙渡厂区。

洪大业和黄仲桂这才装模作样去了局子。这次没叫上江必扬,一是因为上次认尸已和他闹僵,半个月来就没怎么打交道,二是因为这次他毫无嫌疑,犯不着再试探他。

一进西南分局,接待他们的还是上次那两个警察。对于他们的二次造访,对方似乎并不太意外,未经几句盘问,便带他们走上了去太平间的老路。

路过办公大厅时,洪大业又见到了女警员小关,与上次差不多,她依旧是一身短裙制服,整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件。

即将离开大厅时,洪大业又生起了熟悉的感觉:背后仿佛射来一道目光,盯得他直发毛。

回头一看,大厅依旧是老样子,一干警员还是在各忙各的。奇怪,要是直觉得不错,刚才的目光应该就是从小关的位置发出的,可眼下这位冷美人一双妙目毫无斜视,分明正在埋头疾书。

妈的,真见鬼了!莫非,这件大厅其实跟太平间一样,也布置了一间暗室,专门用来监视外面的情形?

“看什么看?快点走——”两名警员一样慢爷面孔,很不耐烦。

带着满肚皮的疑云和鬼胎,洪大业第二次进到了太平间。

在上百支冷光灯的照耀下,太平间里依然是一片白,白墙白顶白水门汀,如今还多了一具盖着白布的胖烂浮尸,乍一看,简直就像是一座雪山。

洪大业特地注意了那面深茶色玻璃墙。仔细一看,上次那位鹰钩鼻处长早已在墙后恭候多时,一式一样的官服笔挺,抽着一式一样的雪茄烟,甚至,他还向自己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吗?照这么讲,刚刚大厅里的那道目光其实不是他?

未待洪大业细想,那个白得像鬼一样的法医再度揭开了尸体上的白布——

不错,躺在灵床上的确实是陆胖子,不是他还能是哪个?

“天哪!兄弟……”一旁老黄早挤出了热泪,“……才两天没看到……你哪能就……”

唉,还能哪能办?按部就班吧——

“不错,他就是我们的同事陆胖子,我们工会顶顶好的一个兄弟!哦,他大名叫陆荣宝,胖子是绰号。警官,到底怎么回事?是哪个众牲害了他?!”

本以为会遇到些麻烦,谁知事情进行得比上次还顺利。

签字、画押、笔录,不到二十分钟,警方就走完了流程,放他们两个过了关。

这次鹰钩鼻处长连指示都免了,任由部下草草操作,自己当了半程旁观者,看神情,简直跟看戏差不多。

直到走出西南分局大门,望着多云而不失蔚蓝的天空,洪大业才发觉了一件事:在刚刚过去的小半个钟头当中,“兰士民”三个字一次也没被提起过。作为上一个受害人,他仿佛被所有人一齐遗忘了。问题是:这可能吗?

他不禁又是一阵发毛。

好在今天的12路电车与他心有灵犀,来得够快。

跳上车后,洪大业想到了新新死人的好处。与拖家带口来沪谋生的兰士民不同,陆胖子是一个人到大上海来闯荡的,家人亲戚全在江北。如今不正在打仗吗?正好省去了通知他家属的麻烦,还帮工会节约了一大笔铜钿。只不过,抚恤金固然能省,场面是万万省不得的。

溜回大中华厂老巢之后,洪大业连同黄仲桂立马为陆胖子大操大办起了丧事。

不用说,灵堂自然是设在那间六十平米的工会活动室里。由于北面墙上早被关老爷像占了先,陆胖子的大幅黑白相片只能挂在东墙上,能与神明为邻,也算不得委屈。

更不用说,为了死者的哀荣,屋里原来那些杂七杂八的摆设——会议桌、康乐球桌、不锈钢椅子,连同装在桌椅底下的那套全新的,还没来得及用的电刑机关——早早被洪大业清理一空,换上了供桌、烛台、火盆,还有好几个跪垫子。

陆胖子生前出了名的豪爽,帮人出头、疏财济急的好事没少做,比起已故兰士民,他在厂里的声誉要更高一筹。尽管空间有限,遗体只能暂寄在厂外,来灵堂吊唁的工友和职员依然日日盈门,十有八九是自发而来,几乎不用动员。

这天,死者的头七仪式刚刚做完,众人正散场之际,却见江必扬找上门来。今天他的行头换成了土黄色西装和墨绿色领带,跟做法事的和尚差不多颜色,混在一大片黑与白当中也不算太不搭调,更何况他一脸失魂落魄,头发有些蓬乱,显然没顾得上抹发蜡,腔调与平日大相径庭,还真像死了亲兄弟。

“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他走到了洪大业和黄仲桂面前,“大业、阿桂,你们真行,好端端一个工会,一个月走了两个人,哦,不对,算上我本人,一共是三个。因为你们的工作做得太好,上峰刚刚下了命令——我被停职了,还是无限期。从今天起,大中华厂工会由你们兄弟全权负责。好好干,好自为之。”

说完,他又找上了一旁的马丽珠。

“丽珠妹妹,我走了,下次相见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他红着眼,抽了抽鼻子,从怀里掏出一块花花绿绿的湖丝手帕,“别为我伤心,好好保重身子,当心冷暖,不用太挂念。”

言罢,他把花手帕塞到了一身黑旗袍的马丽珠手里,而后转身下了楼。走到差不多是陆胖子摔死的地方,他回过头来,留下了最后一瞥,销魂得很。

逼走了反动特务江必扬,拔掉了工会的一根眼中钉,照理讲,革命也算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也不枉兰士民和陆胖子各自牺牲一场。然而,洪大业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冒出了一段更不搭调的插曲。

不等陆胖子二七、兰士民四七,后者的妹妹兰巧玉就发了疯。她成天又哭又笑,一会流着口水痴笑道:“嘻嘻,胖哥哥,你又要来啦!嘘——轻点,别叫我哥哥听到。”一会又哭着缩成了一团:“哥哥,全是巧玉不好,巧玉臭不要脸,求求你,不要来捉巧玉!”

消息传来,全厂工友议论纷纷。其中不无与洪大业所见略同者。兰士民之死开始被传成一宗情杀案,凶手多半是陆胖子,这个明面上豪爽义气,暗地里杀兄奸妹的家伙很快遭了现世报,同样是三更半夜横死在小弄堂里,实在是老天有眼。

眼看谣言越传越广,工会声誉岌岌可危,洪大业束手无策,只能让黄仲桂额外送些钱粮抚恤兰家。然而钱只能堵住正常人的嘴,又如何堵得住疯子的?

正当洪大业焦头烂额之际,却不意马丽珠找上了他。她说愿意帮忙,自称有个中学同学在西郊疗养院当护士,那里收治神经病人,费用可以通路子打对折。只要洪大业点头,她马上就能介绍兰巧玉入院。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洪大业不禁重新打量起了这位娇小姐。

不觉间,对方的面貌确已焕然一新。不仅身上香水味淡了许多,原先一头受尽电刑的卷发早换成了朴素的直发,配了个白色的发箍,只在前额微微烫了个刘海。一身旗袍也从天鹅绒、丝绸材质换成了阴丹士林布,和洪大业身上的工人装一路货色。才不过几天功夫,她俨然返璞归真,变回了一个女学生。

“兰大哥,还有陆大哥,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教育了我。”女学生眼眶湿润,轻启两瓣樱花道,“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太糊涂、太荒唐。现在才知道,在大中华厂,全心全意帮我们职工办事的只有工会。大家只有拧成一股绳,团结在工会的领导下,我们厂才有得救,我们每个人才真正有前途。洪大哥,我是不是觉悟得太晚了?你们肯让我帮忙吗?”

当然肯啦!哪能不肯呢?一时间,洪大业真恨不得一把握住对方柔若无骨的玉手。但他及时抑住了激情。转念间,他悟到了背后的真相:要不是走了江必扬这反动少爷,马丽珠能变得这么快么?原来如此,戏本里是怎么唱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也罢,看在她帮自己解燃眉之急,也算有几分诚意的份上,姑且先接受下来再说吧。话说回来,要是这位中专生小姐真肯入伙,给她个工会秘书做做倒也不错,再不济总比已故的前任强。

“你有这份心当然是好的,只不过么……”像一位日理万机的要员那样,洪大业皱起了眉头,“讲老实话,眼门前工会还有的是更加要紧的工作,凶手还没捉住,兄弟们的仇还没报,还有工钱纠纷要调解。像你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情么……”

眼看未来的女秘书杏目掠过一丝黯然,他适时舒展开眉头,挤出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我看,你不如去找老黄商量商量,看看他方不方便——”

“这么说,洪大哥你是答应了?”对方黑而圆的瞳仁瞬间绽放出光华,“嗯,我这就去找黄大哥。放心,一定尽力办妥,不会给工会添麻烦的。”

望着阴丹士林布包裹的柳腰和翘臀,洪大业暗舒了一口气。

对方果然没让他失望,当天她就和黄仲桂一道说服了兰家二老。次日一早,一干人连哄带骗,把兰巧玉运到安保有如监狱的西郊疗养院,收进了一间二等客房,叫她享受起了橡皮马桶、冷水浴、电疗等”特色疗养项目“。

虽然谣言的源头已经堵住,但覆水毕竟难收。洪大业明白,要想消灭一个谣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另一个谣言来取代它,讲穿了,就是浑水摸鱼,转移目标。自从进工会以来,这招他白相了好几趟,为何不能故计重施一次呢?兰陆两人的案子发了那么多天,也没见警察局有什么大动作,这表明对方有所顾忌,不怎么敢对工会下手。既然人不犯我,何不敌退我进?来他个出其不意,主动出击,发动全厂搞一次游行请愿?这招一箭双雕,既能把工友们的视线转到警方身上,又能借此加强工会团结。作为权宜之计,实在是想不出比它更好的了。

一番计议和动员后,借着兰士民四七暨陆胖子二七,洪大业发起了大出丧。大中华厂工会倾巢出动,集结了五百多号男女工人,以卡车开道,携死人照片两大幅,拉出长长的血红色标语,浩浩荡荡,横行街头,一路开到了西南分局大门口。

反动警察毕竟不是屈死,人家也有的是防备,不仅早早大门紧锁,荷枪实弹,还调来了一个装备了盾牌的防暴中队和两部飞行堡垒装甲车。

来得好!对手的反应正中洪大业下怀。怕就怕对手不设防,来不及锁大门,这反倒会让本方骑虎难下。一旦行动过分顺利,工友们群情亢奋,很容易一时兴起,真的闯进局子大闹一通,就跟48年舞潮案一样。真动起手来,区区护厂队如何是大队警察的对手?何况还少了个头号打手陆胖子。到头来吃大亏还不是本方?弄不好还会酿成灭顶之灾。哪能像今天这么保险,这么安全?

“叫你们长官出来!”

“我们要申冤!我们要说法!”

“严惩凶手!!”

“汪汪汪汪!!”

隔着牢靠的装甲车、防爆队和大铁门,按照事先布置,工人们一阵大呼小叫,引得铁门栅栏对面的几条警犬跟他们别起了苗头。

千呼万唤中,大铁门打了开来。警群一分为二,走出了一名身穿高级警官服,长着鹰钩鼻,叼着雪茄烟的中年男子。不错,正是之前见过两面的那个处长。

趁着前几天搞策划的功夫,洪大业派手下摸了摸这家伙的底。原来,此君是西南分局现任刑警处长,姓钟名少德,无党派,能爬到今天的位子上主要靠的是名气和资历。在收回租界前,这家伙在法租界巡捕房当了廿年差,帮帝国主义破了数不清的案子,老早人称“法租界神探”。这让洪大业想起了往事:当年自己双亲失踪的那一天,家里不全是法租界巡捕么?弄不好里头就有这家伙。妈的,这条双料反动走狗,等着吧,解放大军一来,你的两个主子统统完蛋!到时候再慢慢收拾你。要是真查出来你参加了当年的灭门案,哼哼!

眼下,作为老资格鹰犬,对方的身手出人意料地轻快,两三个腾跃,竟一举登上了一部装甲车的车顶。仗着一米八的挺拔身躯,他微笑着俯视起了站在卡车后货厢的洪大业一干人。

他吐出两个大大的烟圈:“……各位工友,不要激动,本人就是你们要寻的长官,全权负责兰、陆两位工友遇害的案件。”

“好!这位长官,我问你——”洪大业尽力挺直腰杆,抬高嗓门,“我们的好兄弟陆荣宝和兰士民,今天一个二七,一个四七。都一个月了,你们到底查出了什么名堂?”

“这个嘛,鉴于刑侦的保密守则——”钟少德皱了皱眉,又来了一口雪茄,“……我只能告诉各位,经过刑警处全体同仁一个月来的精诚合作、不懈努力,案情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进展。”

操,什么法租界神探,看来跟一般的反动官僚也没什么两样,也只有打打官腔、吓吓野人头的本事。一时间,洪大业轻松了不少。

“哦?那我们偏要问问看了——你们取得了哪门子的进展?到底是怎么个可观法?”洪大业冷笑道。他早已做好准备,一旦对手吃瘪,他就趁势从后货厢跳上卡车车底,一举占据制高点,紧接着率众高呼口号,夺回所有风头。

“各位工友,对于你们的兄弟情,本人深表感动,”面对又开始鼓噪的人群,钟少德笑着耸了耸鼻子,“所以,本人临时决定,今天特别坏一趟规矩,向你们公开侦办的最新进展。老实告诉各位——就在三天前,我们已经擒获了两起凶案的嫌犯!”

一闻是言,众人一阵惊呼。

洪大业更是呆若木鸡。妈的!这唱的是哪出?“两起凶案的嫌犯”,这么说,不止是兰士民,就连杀陆胖子的人也捉住了?这怎么可能?!

“被我们一网打尽的是一伙武装匪徒,主要成员有五个人——”吸完一口烟,钟少德继续道,“……据查,大多系原飞豹啤酒厂工人,为首的叫狗宝。从今年年初起,该团伙就在沪西流窜,趁国难冒充共匪到处行凶,犯下敲诈、抢劫、绑票至少十来起案子,已致多人死亡。所以,我们有极充分的理由怀疑,贵厂兰士民、陆荣宝两名工友也是被他们杀害的。”

狗宝?不就是一个多月前闯到马科长家的那帮抖乱么?对啊,怎么把他们给忘了?被自己和兄弟们教训了一番,难保他们不怀恨在心,在背地里寻机报复。照这么讲,莫非兰士民真是被他们……

“目前,该团伙正关押在看守所,由刑警处警员廿四小时轮班审讯。这帮赤佬犯案实在太多,一个个死硬而且狡猾,三五天内只怕审不完,希望各位理解。不过尽管放心,本处掌握了最先进的美式审讯术,只要假以时日,必定叫他们老老实实全盘招供。到时递交法庭,明正典刑。我们保证,一定给工友们和沪西市民一个圆满的交代。各位觉得怎么样?”

一番交头接耳后,众工友的疑色虽未完全消退,但大多数人都安定了下来,甚至还不乏点头称赞者。

不管对方所言究竟是虚是实,游行请愿的目标已经达成,而且还有超额。在洪大业的原计划中,游行是实,请愿是虚,意在借机挽回人心,提振士气,至于破案么,也就是问警方拿个空头保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善解人意,还帮自己寻好了一群替死鬼。好得很,保住胜果,趁早收场吧——

“好!长官,请你记牢今天讲过的话,尽早审出个结果来。凶手一天不伏法,我们工会兄弟就一天不罢休,早晚会再来请教!”

“那是当然,欢迎欢迎。”对方颔首一笑,看洪大业的眼光不啻一个观赏新人表演的老名角。

回到老巢后,趁着全厂工友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狗宝一伙身上,无心继续闹事,洪大业悄悄拾起了旧议题。对于陆胖子完蛋的根本原因,他可一天也没忘记过。经过一番暗渡陈仓,他、黄仲桂、乌丙三人代表工会与厂方达成了秘约:默认厂方提出的工资变通方案,也就是一半按粮价发放,一半发煤球,代价是厂方向工会提供的财政补贴不但不能降,还要上涨一成。

事态平息,名利双收,真跟戏本里唱的一样:运筹帷幄,一箭双雕,不,何止双雕?简直是三雕四雕,要多少雕有多少雕。

正当洪大业总算缓了一大口气,以为能太太平平等来解放大军时,却不意一封怪信被寄到了大中华厂的传达室。信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华志堡 收”。

诺大一个大中华机器厂,上上下下一千多号工人职员,没有任何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唯有洪大业、黄仲桂和乌丙知道,寄信人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三个——大中“华”厂地下党支(“志”)部(“堡”)。

那是上级与他们早先约好的紧急联络方式,专为应对中间人突然消失的情况。

刘书记终于又来了。和上次大不一样,这次他已经晓得陈友福被种了荷花,弄不好还会扯上两个新死人……

不用说,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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