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炸弹人1949 11 逃得了外甥……

9月16日一大清早,正当西南分局刑警处全体干警带着他们的隔夜面孔,把班加得七荤八素之际,新一期的判决书已悄然寄到了《字林西报》社。

首先,炸弹人照例肯定了同志们的工作态度:

第五号罪犯今已受审,正身为刘家宅山海工人夜校,判处师生多人死刑。

贫穷本身不足以导致暴乱,真正导致暴乱的是奴隶不能安于贫穷。而导致奴隶不安于贫穷的,让他们不再求神拜佛修来世的,正是山海工人夜校之流的“补习学校”和“民众学校”。众所周知,工人根本无须读书,甚至连识字也不需要就能胜任本职工作。何况山海工人夜校教给文盲的并不是常用字,而是“自由”、“平等”、“社会革命”、“无产阶级专政”这些惑乱人心的字眼,此非宣扬读书做官论而何?几声鹦鹉学舌之后,工人纷纷沦为暴徒,工厂秩序大乱,市场几近崩溃。在物竞天择的世界,一个缺乏优质奴隶的国家注定是不会有自由的,注定没有前途。文盲是奴隶的纯真,是他们最宝贵的美德,山海夜校的文化流氓玷污了这份纯真,践踏了这份美德,为满足愚妄而龌龊的野心,他们不惜毁掉整个国家的前途。其心可诛,其罪不赦!

不止如此,仿佛为了感谢同志们的义务劳动,对方这次还帮他们加了点料:

特敬告为政者:望汝等及时悔悟,速速改弦易张,须知古今中外,岂有日日玩火而不自焚者!

当然,最后仍不免是老一套:

第六号罪犯——饱食无餍,专以煽动祸乱为能事的蛆虫集团

三天内宣判处刑。

在局领导乃至市领导的耳提面命下,在秦国栋处长的英明指挥下,全刑警处的同志继续拿出十二分干劲,四处调查取证,积极商讨论证,充分动员人民群众,群策群力,群防群控,一旦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就立即更加深入地调查取证,更加广泛地商讨论证,再更进一步地发动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总之,在当天晚上七点,也就是案发廿四小时之后,本次爆炸案的作案手法终于大体判明,简单来讲——就是一只茶桶。

据山海夜校多名幸存者反映,爆炸发生时,这只五十公升的铜茶桶正被摆靠在山海夜校的教室外墙边,所以,它无疑有最大的嫌疑。茶桶是14日送来的,里头装了满满一大桶桂花芦根茶,早在当天晚上就被学员们喝了个精光。按照本来的计划,这只茶桶会被留到16日,当天会有一桶新茶被送过来,届时用新桶替换旧桶。本着勤俭节约的校风,山海的校工照例将茶桶留在原地重复利用,往里头灌了五十升白开水。谁知15日晚上水还没喝掉一半,桶就已经炸成了碎片。所以,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只茶桶有极大可能设了夹层,里头有极大可能装了炸药,也就是说,它有极大可能是一只精心伪装的定时炸弹。

有极大可能是爆炸嫌疑犯的,是送茶桶来校的小商贩。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一说是姓王,也可能是姓黄,本地口音,衣着简朴,和普通小贩无二,再无更多特征。此人已为山海夜校送了三个月的芦根茶,每周三次,每次五十公升,从无差错。最近眼看新鲜桂花上市,他还特地往茶里加了一些,加料不加价,更是收获了全校顾客的一致好评。然而,全夜校没一个人说得出这个老王或老黄到底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以刘家宅为中心明察暗访了一整天,半夜时分,侦查员们总算是找了嫌犯的落脚点:梵王渡火车站旁边一间黑灯瞎火的小屋,里头早就没了人影,只留下一口用来烧芦根茶的大锅炉。据周边居民反映,嫌犯已在这间房子里工作了三月有余,大约两三天见他来烧一趟茶,烧好了车出去卖,但他并不住在这里,好像是从南边过来的。包括小屋的二房东在内,依旧没人能确定他姓的到底是王还是黄……

截至17日零点,山海夜校爆炸案的死亡人数已突破双十大关:两名夜校教师、十八名工人学员。尚有廿三名伤重者仍在住院治疗,其中有十人为保性命,不得已接受了截肢手术。

人们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纵然神经坚强如关玫,也难以独善其身。

自从踏进梵王渡小屋的第一刻起,关玫就产生了一种熟悉感……气味,没错,就是气味。飘荡在屋里的阵阵余香,自己不是刚刚闻过么?就在两天前,交大的宿舍楼下,曲江鸿正在讲话的嘴里。彼时自己误将其当成了某种桂花点心,如今才醒悟到:混在桂花香里另一股怪味,并非是发酵的米面,而是芦根的味道。这死桂货,他瞒着自己吃的独食不是别的,根本就是桂花芦根茶!

细思之下,早在吃这杯桂茶前,一切已经有了苗头:

“……也许根本用不着邮包,只要提前放好定时炸弹就可以了,要是石库门的话,哪怕放在房子外面也没问题,只要位置放准了,一公斤SD就足够炸塌一堵墙了……”

手法分毫不差,莫不是心灵感应么?

“……怕就怕这根针是被一条大鲨鱼吃进了肚皮,不但针捞不出来,弄不好连吸铁石都赔进去了……”

现在看来,这块吸铁石恐怕本就是鲨鱼胃里的结石吧?

“……这么说,你是非要和那个人争个高低了?”

也许,谈判在前天晚上就已经彻底破裂了。可恨两天过去了,自己还木之木觉。是啊,都两天了,漫说是一本,一车教材也该拿回来了。

想到这里,关玫立刻拨通了交大的电话。果不其然,借回家拿教材之名,曲江鸿一去不复返,15日上午他就打电话向校方请了病假,号称回家休养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再信他半次。冒着被骂山门的风险,关玫再接再厉,在下半夜拨响了闸北曲家的电话——

“啥?侬要寻阿鸿?”一个迷迷糊糊的女声答道,“……伊弗是住在学堂里厢么?”

黄绿了,曲江鸿真的失踪了。

在接下来的一天内,关玫满天世界地寻起了人。

因为人是“表叔”间接介绍的,涉及组织机密,所以难以向分局开口,一时间无法申请协查令或通缉令。在实地走访了曲家和交大,证实两者均未说谎后,关玫只得再度造访杨树浦化工厂,去寻曲江鸿的直接介绍人,那位又红又专的傅山寿教授。

“原来你们挑中的是他,眼光倒是不错,”一听到爱徒的名字,小老头便自顾自卖起了瓜,“说句大实话,在这几届的几十号学生当中,也就他一个脑子又好使,人也肯脚踏实地,算是有那么一点做研究的天赋……”

“什么?他失踪了!?”得知实情后,对方也是一惊,“你们怀疑他是炸弹人的同谋?开什么玩笑?!教了他两年多,曲江鸿的人品我还是清楚的,他不可能做犯法的事。这点我敢拿教职和人格来担保!”

就这样,一天下来,毫无实质性收获。没有任何人证或物证能揭示曲江鸿和爆炸案的确切关联。一番惊扰之下,交大和曲家也已派出人手,多方打听,后者还报了警。寻人启事也正在紧急制作中,预计明天天亮前就能贴上街头。

“我到底是忽略了什么?”

躺在香闺的单人床上,关玫辗转反侧。在一连三天高强度的煎迫下,纵然是到了下半夜,她的脑海依旧一片沸腾,异常地警醒。

无论在情感还是在理智上,她都不能相信:曲江鸿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要耍她,他答应帮忙只是为了当卧底,刺探警方动向,误导调查方向。不可能,这太不可能了。一方面,正像傅教授所说,他学生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大奸大恶之徒。另一方面,就算他是,他这么做其实也对作案弊大于利。因为就算不被误导,警方也不太可能找得到爆炸目标,刻意误导反而容易弄巧成拙。更何况,仔细想来,他的那些话语与其说是误导,倒更有几分像暗示,像某种“善意”的劝讽,劝她知难而退,不要以身试弹。这么说来,难道这个男生之所以愿意趟这趟浑水,真的仅仅是因为他爱上了自己?真心想要和自己过一辈子?这是何其愚蠢的理由?何其感情用事……

假使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在小曲的心目中,自己和炸弹人的地位差不多是可以等量齐观了。那么,小曲和炸弹人会是什么关系?炸弹人到底是他的什么人?一定是一个与自己有几分类似,让他又爱又恨的人吧?说不定还和自己一样,曾利用他的信任,小小地伤害过他,等一下!原来是——

“……你是不晓得,那次吓得我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电光火石间,更加遥远的话语跃出了她的脑海,“……在我七岁生日的时候。我小舅舅搞恶作剧,偷换了生日蛋糕的一支蜡烛,里头藏了一根小炮仗,结果一点蜡烛……”

对了,SD炸药,Straight Dynamite的样品,不也是从同一个人手上拿来的么?

不错,更往后还有那个洛克菲勒基金。一个没有留美背景的人怎么可能如此清楚它的用途乃至具体运作方式?就算是他有留美的亲友,后者也未必有兴趣打听个中内幕,为面子起见,更是万难将黑幕透露给前者。除非,是一个极其聪敏,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却又极其愤世嫉俗,乃至是有些心理变态的亲友……

没错,一点也不错,只能是这个在美资公司当建筑师的“小舅舅”!

三日死期将至,已经没时间调查周边了。唯今之计,只有单刀直入,去会一会这位既擅长建设又擅长破坏,有如造物主般的大人物。

翌日早上九点,关玫硬着头皮闯进了方圆公司在外滩的办公大楼。

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手在真皮沙发椅上翘着修长的二郎腿,灰西裤,黑衬衫配紫绛红领带,全是惠罗公司的舶来品。乍观之下,他的相貌与他外甥确有几分相像,只是更高一些,更壮一些,五官棱角更分明一些,此外脸上还少了副眼镜,差不多就是一个全面加强版的曲江鸿。

“你就是庄海鹏先生,曲江鸿的娘舅?”关玫极力保持声调的平稳。她事先只做了最低限度的调查,除名字外,只晓得对手在美读的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甚至连年龄也没打听清楚。如今看来,他貌似也大不了曲江鸿太多,也不过廿七八岁的样子。但绝不可因此放松警惕,天晓得炸弹人有多少个帮凶。

对手并未即刻答话,而是从桌上拿起一只小闹钟,调了两下,摆到了她面前。

计时开始的同时,对手也开了金口:“我给你五分钟,小姐,看在我外甥的面上。”

“帝国主义走狗,神气个鬼!”暗骂的同时,她开始和秒针赛跑:“你知不知道曲江鸿失踪了?”

“知道。”对手面不改色。

“我看你好像不大心急嘛?”

“抱歉,这不是一个问题,”对手撇了撇嘴角,“我不知道该怎么答。”

“是么?那么,”她恨不得将双手撑在台面上,“——你为什么不心急!?”

“我为什么要急?”对手双手往胸前一抱,顺便看了腕上的金表一眼,“年轻人离家出走,白相失踪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兴许这两天就回来了呢?”

“洛克菲勒基金的内幕是你告诉曲江鸿的?”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对方扬了扬长剑般的眉毛,“这个基金会虽然挂羊头卖狗肉,但偶尔也出点硬货,比方讲,帮我报销了几张往返船票,比某些野鸡基金多少要强一点。”

好得很!这等于是承认了。既然如此,乘胜追击——

“庄先生,贵公司是否储藏了一批SD爆破药?”

“是的。”

“现在需要你方提供这批炸药一年内的全部使用记录,我们要逐条核查——”

“不行。”

“为什么?!莫非你心虚了?”

“不,警察小姐,是因为你没这个资格。”男子冷冷笑道,“我有义务提醒你,本公司是一家全美资企业。根据贵军管会的规章法令,只有你们外事处出面,才有权让我们配合调查。小姐,请问你是外事处的人么?”

“是么?那么我也有义务提醒你,庄先生,虽然你老板是美国人,但别忘了,你本人是中国公民。军管会有令,任何本国公民都有义务配合公安工作!”

“呵呵呵……”她对手笑得更嚣张了,“小姐,恐怕你我之间有点小误会。你晓不晓得,自从三年前在宾州拿到硕士学位,我同时就得到了在美利坚的永久居留权。只要我哪天高兴,往领事馆一个电话,改个国籍还不是三分钟的事情?呵呵,我这个人一向是肯爱国的,但具体爱哪个国,就要看哪个国更加爱我了。”

“你!!”关玫一双杏眼喷出了火。

“对,就是我——”对手不闪不拒,照单全收。

四目对撞,火星四溅,电闪雷鸣!

窒息了半晌,“叮铃铃——”桌上的小闹钟终于响了起来。

紧接着,庄海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未待关玫回过神来,他已经彻底笑弯了腰。

“不行了,装不下去了……”他挣扎着关掉了闹钟,勉力撑着桌子恢复了些许坐姿,“……我坦白,我配合……”

关玫终于是看清楚了:这个大男人眼中早笑出了眼泪,神情实与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无异。

“不好意思,小姐,不是存心要寻你开心,实在是最近生意越来越清淡,无聊极了,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呵呵……抱歉,实在是抱歉。我保证,接下来所讲的每句话都是实话。你尽管提问,不用担心时间。”说着,庄海鹏将小闹钟推到了角落里。

“那么,SD……”她还没完全适应。

“没问题,我马上帮你联络,公司全部爆药的清单今天都可以开给你。”

“那……你外甥的事情……”

“哦,其实是这样的,”对方掏出丝手绢擦了擦眼角,“昨天刚听到阿鸿失踪的时候,我人正在这间办公室里。一开始我心里也急,正准备请假帮他爸妈一起找他。没想到,大约是在九点一刻吧,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跟我讲我外甥已经找到了,人现在很安全很健康,只是暂时还回不来,还叫我转告我姐姐姐夫,只要不发寻人启事,就保证让阿鸿在四十八小时内完好无损地回到家。”

奇怪,怎么听起来像绑票?

“对方要赎金了吗?”关玫问道。

“当然没有!”庄海鹏几乎是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你怎么相信他?”

“原因有好几条。其中一条是因为他相信我,知道我庄海鹏是个守约定、重承诺的人。人生难得一知己,他信我,我自然也信他。所以昨天夜里我说服了我姐姐和姐夫,寻人启事暂时压下不发。”

“这……”在关玫眼中,这不啻于一个国际玩笑。

“除阿鸿之外,他还特别托我转达一件事,跟警察小姐你有关。”

“跟我有关?!”这玩笑简直开到了爪哇国。

“他告诉我说,这两天很可能会有一位西南分局刑警处的小姐来找我,廿岁出头,一米七左右个头,人长得很漂亮,枪法也漂亮得很。我想,指的应该就是关小姐你吧?”

关玫心头不禁一凛:最后那条“枪法也漂亮得很”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就算在小曲面前,她也未尝透露过半分。

“庄先生,请你讲实话,”她的心跳已经快过了一百,“打电话给你的那个人,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关小姐,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庄海鹏露出了得意的诡笑,“在电话末尾,他告诉了我他的大名,这就是我相信他的另一大原因,就凭这个人叫——钟少德!”

最后三个字有如一道电击,令她浑身一颤,尽管她已有所防备。

“法租界神探的大名谁敢冒充?!”大顽童的双眼俨然化作了一对明星,“关小姐,对于我从小的偶像,对于曾给我签过名,让我收藏至今的人,对于这样一个人,他亲自打电话过来,你觉得我有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不相信吗?”

“他到底,让你转达什么?”她脸色发白道。

“一句话,”对方竖起一根食指,“——叫你去老地方寻他,早去有牛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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