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炸弹人1949 10 一地的桂花

“曲江鸿,你为什么要逃?”

交大宿舍楼外的路灯下,关玫一双星眸仿佛跃动着火焰。

在她的逼视下,对方低头不语已有半晌。在两人的脚下,仲秋的桂花早已散落了一地。

“我承认,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稍稍缓和口气的同时,她并未放松压制,“但小曲,不辞而别总要有个理由吧?我们不是约好一起破案的吗?才几天功夫,难道你全都忘了吗?”

“我没忘,”终于,对方一咬牙,从一地星星点点上抬起了视线,“我必须向你道歉。关玫,对不起,那天我没全讲真话。我骗了你,我对这个案子根本就没兴趣,也不在乎能不能阻止炸弹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真话,轮到关玫语塞了。然而真话还不止于此——

“我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隔着黑框眼镜,对方的双眸也映出了火花,“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关玫,我喜欢你,从见你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你。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情愿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愿违背自己的原则,甚至情愿冒挨炸的危险,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陪在你的身边,让你能开心起来。”

虽然胸口一阵发闷,但总体仍在意料之中,生理反射,纯粹的生理反射而已。关玫深吸一口气,缓缓开了金口,道出了早已背好的台词:

“小曲,谢谢。第一次听你这么讲,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我保证,一定会好好考虑的。可是,现在太不是时候了,难道不是么?等破了案子再说,好吗?”

“不,你不明白,”岂料对方并未领盆,“关玫,直说了吧,现在我根本就不想破这个案子,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了,破案只会让你离开我。”

“怎么会呢?”她简直哭笑不得,“破了案我们不还是好朋友么?我像是那么势利的人吗?”

“不,关玫,你还是没听明白。没错,破案是会让你感谢我,这也是我曾经希望的。但我真正的意思是——眼下这个案子也好,其他案子也好,你破的案子越多,我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关玫,你忘了吗?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讲过,在我的家族里,头一条戒律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过问政治,尤其是绝不准参与政党斗争!”

小曲越说越激烈,从他嘴里渐渐溢出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是桂花味,似乎又参杂了别的什么,气味很快与全校园馥郁的桂香融为了一体。关玫记得,直到下午离别前,对方的口气依然清清爽爽,闻不出什么异味。想来是晚饭吃桂花点心了吧,真是个桂头桂脑的小桂货。

“可我也早告诉过你了,”她道,“炸弹人的案子不是政治案件,不过是治安案件。”

“关玫,你当真不晓得么?”年轻人快急哭了,“现在只要稍微大一点的案子,还有哪个不是政治案件?你上级是不用说了,就连炸弹人本人,他不也是把每一起案子都当政治案来做么?看看他写的五封信,有哪一封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用共产党的话来讲,这就是在划分阶级,跟他们搞阶级斗争有什么两样?”

“小曲,我不是来和你咬文嚼字的。”

“这不是咬文嚼字,这是一个现象,就跟分子键一样,它是客观存在的,是一种征兆!”小曲捏紧了双拳,“一个社会只有在她极不稳定的时候,才会像今天这样整天大讲特讲政治!你看看现在的上海,说是解放了,但比前几年又好得到哪里去?长江口封锁,海上贸易断绝,钞票乱印,物价飞涨,满马路都是无业流氓,郊区天天抄家杀人。再看看国际上,美苏早已经水火不容了,中共还在大搞一边倒外交,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真爆发了呢?我们的城市还不是头一个倒霉?这个所谓的人民政府真能坐得下去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眼看渐落下风,关玫也急了。

“退出来吧——关玫,你还不是党员,趁陷得还不深,早点辞职吧!你这么聪明、漂亮、文静,人还那么风趣,在哪里会施展不开呢?就算真的一时找不到好职业,还有我在啊!明年只要一毕业,我马上就能拿两百个单位的实习薪水,一年后保准涨到三百以上,比你们分局长还高,这些钱还不够两个人花么?关玫,只要你愿意,我拥有的一切都能分你一半,不,就算分三分之二我也没有怨言,只要你能生活得安安稳稳、开开心心。关玫,我知道自己话说不好听,但请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当警察了,好吗?”

“小曲,真的谢谢你,”其实她很想在后面加一家门三个字,“但现在形势实在太紧迫了,我真的没时间考虑太多。至少,先破了这个案子。等了结了炸弹人的案子,我答应你,到时候我们再一道考虑未来,好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个案子,”小曲痛苦地摇着头,“为了正义么?可你我都看到了,吃炸弹人炸弹的有哪一个是好东西?像他们这种伪善者,就算今天不吃炸弹,也早晚被其他恶人收拾!为了救这么一票人物,值得你拿生命去冒险么?你不记得了?上一次爆炸离你只有三百米!”

“哼!三百米又怎么样?要是只有三米,我早捉住他了!”关玫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小曲,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要想证明你的诚意,除非是帮我破了这波案子,将炸弹人绳之以法,不让他继续为害社会。否则空口无凭,我们目前只是萍水相逢,人生大事面前,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这么说……”对方眉宇间流出一丝黯然,“你是非要和那个人争个高低了?”

“小曲,只要你肯帮我,”她用最阳光的微笑鼓励道,“我们继续精诚合作,就一定能赢他!快了,用不了几天了,最后的胜利说不定就在明天!”

“容我想一想……”对方重新低下了头,“……至少,让我再考虑考虑,一个晚上……好不好?”

“嗯,难为你了。”她清楚穷寇勿追,所以转眼间又变出了如月光般温婉的神色,“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在这里等你。作为朋友,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不情愿的事。我只希望,到时能得出一个彼此都满意的结果。”

临别前,她还不忘伸出纤纤素手,从对方雪白的肩头上驱走了一只精神上的小飞虫。

深夜的路灯下,仲秋的桂花落了满地,其中不乏因受了风雨摧残,尚未开足便悄然坠落的蓓蕾,星星点点,小而可怜……

翌日早八点,关玫兴冲冲地再度踏花而来,结果却扑了个空。

据同寝室友和学校门卫反映,小曲六点不到就离开了学校,据他讲,是忘带了一本重要的教材,要赶回闸北的家里去取。搞什么……

关玫万万没想到,短短廿四小时不到,自己竟被同一个男人连放了两次鸽子,还是被一个低声下气的仰慕者!

曲江鸿,死桂货,算你狠!不过你可不要忘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好好在屋里厢祈祷吧!你们一家门千万不要有落到老娘手里的那一天!

猛发一通闷格后,关玫只能带上腊克丝,再度踏上了往沪西的电车。

形势急转直下,少了曲江鸿,今天抢头功的希望连一半都不到,有一成就已经很不错了。以她老师的手段,肯定早就备好了不止一手后招。昨晚送腊克丝回分局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苗头:警犬房竟然空空如也,不止一条狗,就连管事的老康头也消失了!向门卫打听才晓得:原来当天午后钟少德带人来了分局一趟,用一大箱人民币买下了所有的警犬,连老康头一道打包带走了。毫无疑问,他马上就要有大行动了,最有可能就在今天!以一人一狗与廿三十人十多条狗相争,胜败悬念着实不大。唯一一丝险中求胜的机会在炸弹人身上,希望他的手段比想象中更加高强,足以和老师一伙人争个两败俱伤,到时看准机会,由她渔翁得利。但世界上真有那么好的事么?就算是侥幸让她得逞了,也很难不正面开罪老师,那可不是闹着白相的。瘦死骆驼比马大,老家伙毕竟有五百年道行,还有的是真功夫没来得及传给她,为一次立功就同他翻脸,这未免有杀鸡取蛋之嫌……

思量再三,关玫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为了明天的功劳,还是更长远的前途,抑或是为了今天能从刘家宅全身而退,她都应该去找她老师和程强,主动提出跟他们合作。虽然心有不甘,但这的确是当下的最优选择。

可惜为时已晚。等到关玫走下电车,整个刘家宅街区早已拉起了封锁线。马路旁停了一部军用吉普、五六辆三轮摩托,还有大两部道奇军卡,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制服绿。仔细一看,搞什么?不全是自己分局的同事么!

关玫看到了她的顶头上司曹科长,这土瘪三正带着科里的几个人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耀武扬威,挎着冲锋枪大抄私家车的靶子。

顾不得这宝货了,当务之急是去旅馆找程强。

然而,当她来到旅馆前时,却发现客人们正络绎不绝像赶鸭一样被赶出大门。赶人者是她处里的两名同事。

“小姐,今朝戒严,旅馆歇业一天!”一人误将一身蓝旗袍的她当成了住客。

“咦?你不是侦缉科的关玫吗!”另一人认出了她,“你真的也来了?哦,是这样的,处长有命令,叫我们一看到你就通知你过去见他。”

错愕间,她抬头向二楼望去。昨天那间客房窗帘收起,窗户大开,里头的望远镜连同住客早已不见了踪影。

无奈何,关玫只得回头走向了军用吉普,车上正坐着本次行动的指挥官,刑警处处长秦国栋。

“秦处长早!”

敬军礼的同时,她确认了吉普车另一边座位上的副官,此人五短身材,形容猥琐,脑袋已经从昨天的鸭舌帽换回了绿军帽,还新绕了几圈纱布,不是刚吃完她生活的小韦还能是谁?这位小股长倒真是轻伤不下火线。

秦处长以难以觉察的幅度颔了颔首:

“原来是关同志啊,我怎么记得,你好像应该正在休假吧?”

册那妈!少跟老娘来这套!她强压下满腔怒火,保持着起码的恭顺:“案情紧急,我请求立刻归队。请问处长,今天的行动是怎么回事?难道已经发现炸弹人行踪了吗?”

“差不多吧,”对方继续一副温吞水的慢爷腔势,“不好说板上钉钉,但也八九不离十。在你休假这两天,经过全处同志的通力合作,我们已经大体摸清了炸弹人本次的袭击范围,活捉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说话的同时,他还特地用赞许的眼光看了身旁的小韦一眼。后者得到了鼓励,终于是贼忒兮兮地朝关玫瞪了一小眼。

瞪什么瞪?!下趟把你眼乌珠也抠出来!!她一时间杀心大盛。

“……比起这个案子,更加重要的是,今天市领导预备到刘家宅来视察工人夜校的工作,”秦大处长继续指示道,“当前我们的头等任务是做好保卫工作,以确保今晚的视察能顺利进行。我们要向全上海证明,共产党人是无所畏惧的!没有任何恐吓能阻止我们深入人民群众,领导上海工人!不管是炸弹人还是别的反动分子,只要他们敢来捣乱,就一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你个饭桶,像炸弹人这种杀千刀的变态狂,你当人家是吓大的吗?!关玫虽料到秦处长今天多半会来,但却没料到他会带一个加强排来,而且还来得那么早,吃相那么难看。大饭桶一个,破案的大好机会全被他毁了。也不晓得这么乱搞一气对他本人有什么好处?是为了讨好上头,步步高升?还是火气上头,想和炸弹人别一记苗头?抑或,仅仅是为了帮他的干丈母娘蔡大姐报仇?莫非这几夜枕边风吹太多了,脑子吹坏脱了?

“行了,关同志,时间是宝贵的,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现在批准你归队,命令你回分局负责联络工作。”秦国栋扭头对左右道,“小廖呢?去把他找来——”

“是!”小韦股长立马窜下了车。

不到两分钟,他便带回了人。

“小廖,你骑车送关同志回分局,”秦处长道,“记住,一定要亲自把她送到办公室!然后马上回来报到——”

就这样,关玫被踢出了局,一路踢回了西南分局刑警处,做起了全处一百零一位联络员。

“走着瞧,你们马上就会后悔!”在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她发出了怨毒的诅咒,虽则并无太大的把握。

没想到,做了大半天的孤魂野鬼后,诅咒真的应验了。晚上七点零五分,电话铃催命般响了起来。

她慢悠悠拾起了听筒:

“喂——您好,西南分局刑警处,我们已经下班了,如果没有……”

“关小姐!是我,小廖!”听筒另一头的声音惊恐万状,背景人声鼎沸,好像菜市口,“出事了!我在同仁医院,要命,出大事了!死人,死了好多人!已经十二个了!啊……又推出来两个,妈呀!全是血!十四个,关小姐,我的妈呀!整整十四个……”

“小廖!镇定——”虽然连她本人的脸也白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地讲,从头讲起——”

事变要追溯到半小时前。就在市军管会社会教育处的车队刚刚抵达刘家宅,几位文武首长前脚刚落地之际,街区的西北角就发生了大爆炸。具体位置是山海工人夜校,直接轰塌了教室的一堵外墙。公安赶到时已有三、四十名师生被埋在了废墟里……目前尚不知爆炸具体是如何发生的。从上午八点至今,全街区所有弄堂口均在严密封锁当中,所有人员一律凭证件进出,还要一一搜身,沿街商铺一律关门,没人走得了后门。至于当天的邮包,更是一个也没让送进去,统统退回了邮局。但即便如此,大爆炸依然发生了,就好像炸弹会隐形一般……

山海工人夜校?为什么是山海?!不应该是星火夜校么?关玫分明是记得,这两所夜校一东一西,分别位于刘家宅的两端,彼此至少相距六百米。难道她老师的判断也出错了吗?还是说,监视的时候不当心打草惊蛇了?这到底是……

关玫的心境有如落了一地的桂花,千头万绪,乱七八糟,黄绿极了……

唯一确定无疑的是:炸弹人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他到底是哪一路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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