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炸弹人1949 07 谎言和谣言

坐在法医间外的长凳上,关玫柳眉低垂,手托香腮,一言不发已有小半个钟头。

夜色已深,腊克丝早关回了警犬房,如今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曲江鸿,后者同样摆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姿势。

在法医间里,朱法医还在摆弄新送来的三具尸体,不错,这次乘了三倍。

第四起爆炸案的受害者是沪上知名金融家、慈善家,刚过知天命之年的祝作材先生,连同他四十五岁的结发夫人和廿五岁的长子。爆炸地点是霞飞路马斯南路的祝家私人别墅。据两名受伤的佣人反映:今天晚饭刚结束的时候,一个邮包被邮递员送到了别墅,再由佣人转交到祝作材手中,后者正与妻儿一同在客厅里听无线电。祝作材亲手拆开邮包,随即发生剧烈爆炸。祝作材一家三口当场身亡。还好祝家的客厅够大,在场的两名佣人侥幸逃过一死。炸药已经验明,与上起案件完全一致,又是Straight Dynamite。没错,又是炸弹人的杰作。

他这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人想得到,就连新故的祝先生本人恐怕也绝想不到:炸弹人这回居然找上了他——一个根本不在教育界内的人物。祝作材生平从没教过书,从没办过学校,甚至连名誉校董也未曾当过。如果硬说他与教育事业有染,恐怕也只有他创办的一项公益基金——“作材助学基金”。难道说,助学也有罪吗?

“没错,关玫,我想明白了,”小曲突然抬起头来,“这次的问题就出在助学基金上面!”

关玫抬起眉眼,看了看对方。

对于作材助学基金,她本人其实也略有耳闻。该基金似乎已经创立了十几年,每年都会资助三位数的穷学生,迄今想来也助满了3000个,和“予人虚假希望,制造逾3000失业者的大诈骗犯”这条罪名也算相配。但还是奇怪得很。与之前三个臭名昭著的目标不同,祝作材在社会上的名声不可谓不佳。此公历来广结善缘,和气生财,在政治上也一贯保持中立,从未听说过他开罪过什么人或组织。炸他似有触犯众怒之嫌,与炸弹人之前的做派未免不太相符。更何况这次还炸死了祝的妻儿。据小曲的推算,这次的炸药用量大约是上次的三倍,也就是讲完全是故意为之。炸弹人想取的不止是祝作材一人的性命,根本就是想灭他满门!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连环作案,炸红了眼么?

“关玫,先不谈祝作材的事,你晓不晓得,”小曲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一个公益基金,比方那个最有名的洛克菲勒基金,它最最主要的功能是什么?”

既然对方这么问了,答案自然不可能是资助教育。

“总不见得,”她想起了北京的协和医院,“……是造医院?”

“当然不是!”小曲几乎跳了起来,“不管是什么基金,不管办不办公益,只要是基金,那么它最最主要的功能只有唯一的一个,那就是——投资赚钱!以本金为基础,炒股票,炒黄金,炒地产,炒石油,总之一句话,利滚利,争取赚更多的钱!”

关玫不禁愕然,这与她所知的那些“公益”、“慈善”性质的基金貌似大相径庭。在她的概念里,这些基金无非是富家翁沽名钓誉的工具,至于本身赚钱与否,似乎并不太重要。

“就拿洛克菲勒基金来讲吧,”小曲继续道,“它的百分之百都常年浸在投资市场里,光在纽约下城区就不晓得买了多少幢商品楼。至于捐给教育和医疗机构的钱,其实不过是每年净利润的很小一部分,一般有百分之十就非常不错了。要不是这种经营法,又怎么养得起那帮金融慈善家?”

“你是说,祝作材那个基金其实也是……”

“不错,这是唯一的可能。”小曲眉头紧锁道,“我猜想,比起美国那几个公益基金来,作材助学基金的投资方向只会更加窄。十几年来从没听说过它资助过什么实业,我想,作材基金募到的钱十有八九都拿去买公债金元外汇了,等于全抛到了经济泡沫里面,非但没产生什么就业职位,反而闲置了资本,加重了失业。”

“啊!你是说,制造失业……”

“不错,这就是‘制造失业’的真正含义!”小曲剑眉一凛,“作材基金资助的学生越多,它造成的失业者也就越多。并非因为毕业即失业,而是因为,它的助学方式只有唯一的一种,那就是——不断制造失业!”

不可思议……难道说,这才是炸弹人的真正逻辑?关玫不禁感慨万分。过去她只知那些慈善家个个伪善,却从未想到他们居然能伪善到这种地步!简直是深不可测!照此看来,祝大善人不仅给予了3000穷学生虚假的希望,他还欺骗了整个市场、整个社会,骗得全上海人为他唱颂歌,真不愧为一位欺世盗名的“大诈骗犯”!

翌日,一封隔夜判决书在千呼万唤中登上了《字林西报》,大体上证实了小曲的马后炮推理:

第四号罪犯今已受审,正身为作材助学基金的运作者祝作材一家三口,判处全家死刑。

作材助学基金由伪慈善家犯祝作材创办于1932年,十七年间总共资助贫困学生3000余名完成学业,在一个就业率低下的社会中,等同于直接制造了3000余名失业者。作材基金的本质是一个金融投机基金,募来的经费主要用于投资黄金、外汇及债券,仅以每年净利润的一成助学,而无一分钱用于兴办实业,所产生的就业职位不外乎为祝作材经营基金的个别肥差,最大受惠者是帮他大拉金主的老婆梁氏,以及从46年开始继任基金经理的儿子祝继业。一家门诈骗犯,欺世盗名十七年,引3000余名少年浪掷青春,误入歧途,间接造成的失业游民、动乱分子又何止3000之数!全家罪孽深重,一并死有余辜!

第五号罪犯——玷污奴隶纯真,为祸工商业的文化流氓

三天内宣判处刑。

炸弹人

1949年9月12日

继续熬鸾的同时,关玫也感到了一丝小庆幸:她的这个搭档总算是没挑错。小曲的思维方式确实与炸弹人如出一辙。只要继续坚持下去,再努力一把,案子一定会迎来转机。相信下一次交锋时,与对手的距离一定会缩短到三百米以内,甚至有面对面的机会!

正当她对“玷污奴隶纯真,为祸工商业的文化流氓”展开排查之际。分局却紧急召开了全体大会,由局长亲自主持,不用说,自然是为了眼下这波重案。

然而,会议的重点却不在案子本身,而在于案子所造成的愈演愈烈的“恶劣影响”。出乎关玫意料,她在大同酒家造成的事故仅仅被一笔带过,因为那不过是一大堆“恶劣影响”中较轻的一个。

从第一起案子开始,全西南区的学校和居民区就已开始戒严。十多天戒下来,闹出了三十余起暴力冲突,殴伤五十多人,更有两人因半夜翻墙回家而重伤致残。民众皆视上学回家、走亲访友为畏途……

自圣安娜邮包炸弹案后,上海教育界人心惶惶,分局平均每天接到十余起报案,均声称收到了来路不明,疑似炸弹的邮包。祝作材一家被炸死的次日,光是一个上午,同类报案量就激增到廿七起。刑警处应接不暇,终日疲于奔命……

更可恶的是,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大肆造谣生事,诬称炸弹人实为华东野战军的一名爆破专家,出生安徽某县,在苏联学的军工,熟读马列经典,又红又专,对上海这座资本主义都市有着刻骨的阶级仇恨。眼看新政府对剥削者宽大为怀,此人实在想不通。于是趁大军南下偷偷开了小差,独自一人留了下来,发誓要继续革命,彻底消灭全上海的资产阶级,直接实现共产主义。众所周知,新政府对教育界资产阶级的待遇最优厚,所以这位左派炸弹人就拿教育界开起了刀,先革教书匠的命。他的邮包炸弹之所以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受害人不敢不拆,乃是因为上面全盖了市军管会的印戳……

诸如此类的“恶劣影响”大都是通过小报和电台传遍了新上海的千家万户,大大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声誉,严重破坏了华东局的统战工作,必有蒋匪敌特居中作祟!

为维护革命成果,保持新上海各界的团结稳定,粉碎敌特的颠覆阴谋,市局党委下令——从即日起,查封西南区全部小报和非国营电台,一家也不准留,违者按敌特、反革命论处!这个光荣而紧迫的任务,如今就被交到了西南分局的全体同志手上。

大会一共开了两小时又十三分钟,却从头到尾没提到那个即将挨炸第五号罪犯,那个玷污奴隶纯真,尤其是祸乱上海工商业界的“文化流氓”。

“正所谓同类相感,猩猩相惜。”关玫心中冷笑道。

会后各处各科室旋即开起小会,布置起了各自的“具体工作”。

也许是被上级打了预防针,关玫的顶头上司曹科长并未为难她。一天前,这位侦察英雄刚打完他的渡江战役。当他带着全科警员兴冲冲地渡过黄浦江,抵达川沙县时,正赶上对张露薇全家的控诉大会。原来,这名19岁的地主小姐连同她父母家人早已被当地革命群众在柴房里关了一个多月。她本人看上去已经精神失常,虽不能排除装疯卖傻的可能,但寄送邮包炸弹的嫌疑基本上是可以排除了。于是乎,如今曹科长再接再厉,又盯上了第四起案子的挂名邮寄人——“李艾维”,这个名字被发现在作材助学基金47年的资助名单上。有了上次的经验和教训,这次务必发动群众的力量,鼓励检举揭发,打一场人民反特战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揪出这个李艾维……

还好曹科长并没有发动关玫同志的力量,只是让小廖通知她,准她休两天假,虽然她并没请假。

“皇帝的新衣……”关玫不禁叹道。大会也好,小会也罢,封报社电台、找新的邮寄人,还有她本人的被休假,这一出出,一件件,其实全是皇帝的新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人们对行将到来的第五场灾难的恐惧。他们想要假装能阻止它,甚至假装它不存在,同时又在暗地里偷偷观望,保留着蜘蛛丝般的一线希望,而这一线生机居然被寄托在她关玫——一个小小的“留用女警员”——身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承蒙各位看得起,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关玫决心再去揭一回新衣,不信这回还揪不出皇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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