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圣母之殇 04 顺昌

7月21日 礼拜六 晴天

顺昌从门市部回来了,一回来就跟我说:他不去四马路卖画了,从下个月起,他就调回院里来工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经过这一年,他终于回心转意了。从此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画画了,就像我们小时候约定的那样,一起画上一辈子!临睡前,我又想起了过去与他的点点滴滴……顺昌总是那样的大度,不计前嫌,而我总是这么狭隘,小心眼,现在想来真是羞愧……

感谢圣若瑟,把最好的朋友送回了我的身边,我一定要好好珍惜,绝不能再说伤人的话了。

……

8月5日 礼拜天 晴天

他怎么能这样!

今天下午顺昌约我们去震旦公学打球,他先走一步联系场地。

我们到了地方才发觉,他居然带来了一个女人!他跟我们说:不急着打球,先给我们介绍一位朋友。不用说,这位“朋友”自然是他身边的这位女朋友。听他讲,他的这位女朋友姓王,是某某厂的先进工人、预备党员,还是什么工运积极分子,马上就要调到我们圣母湾的继电器厂,“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开什么玩笑!有这么自说自话的吗?这女人一口外地腔,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一开口就同志长同志短瞎套近乎,谁跟她是同志了?!

我气得不行,一下午都没说话。难道真让小宁波他们说中了,顺昌背叛了我们?

……

8月15日 礼拜三 多云

顺昌又来做早课了,他的样子很虔诚,差一点流了泪。放工后他还单独找梅司铎做了忏悔。看来他真的恢复了信仰。作为朋友,我感到很欣慰。

回想起来,这两年顺昌确实走了不少弯路。他一度背弃了信仰,说自己是唯物论者、无神论者,还拉了几个同学闹过事,反对过万院长。为了这些事情,我们争吵过很多次。好在蒙主垂怜,如今他终于迷途知返了,真是一件幸事!我相信,伟大仁慈的主一定会宽恕他的罪过,毕竟他和我们一样,多年来一直在为圣修会服务。为了艺术传教,他同样付出了很多。

顺昌今天回来得很早。我本想上去安慰他几句,可又觉得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顺昌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放心好了,他没事,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永远都和我们这帮兄弟站在一起!

我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没错,顺昌没有变,依旧是过去那个仗义的顺昌、有担当的顺昌。他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该猜忌自己的兄弟,还是要多多的信任他。

……

8月27日 礼拜一 阴天

考虑了两天,我还是决定帮顺昌的忙,帮他给领袖像上颜色。

顺昌讲得没错,他这么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前的相公师傅们不也帮王公大臣画过像么?为了保全我们画馆,也只好委屈一下了。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应该不会妨碍我们的信仰。

到现场我才发现,这幅画确实很耗人工。它实在是太大了,光是一颗痣就有拳头大小,上起色来非常麻烦,今天天气又不太好……

四个人忙了大半天,只不过完成了四分之一。明天继续努力吧!

……

8月30日 礼拜四 多云

总算涂完了,累得我们骨架都快散了。好在明天应该是晴天,虽然没法完全晾干,但后天开大会的时候挂上台应该问题不大。回头想想,这个抗美援朝联谊会真有这么重要吗?我们宗教徒不是应该远离政治,不参与争斗么?为什么非要轧这种闹猛呢?算了,不去想它了,早点睡吧。

……

9月14日 礼拜五 阴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跟她说上话,否则我会死的!可是没用的我、一无所有的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做啊!还好我有一个忠实的朋友。

虽然我谁也没告诉,但顺昌好像早就看出了苗头。晚饭的时候他偷偷问我:“嘿,跟我说实话,你小子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一听到这话,我就像被电了一下,脸上滚烫滚烫。他接着说:“别不好意思呀!我可以帮你约她出来。”

顺昌告诉我,现在年轻人谈朋友都会上电影院。他明天有事要去霞飞路,正好帮我带两张国泰的电影票。用这两张票子,我一定能把她约出来。“当然了,最后还是要靠你自己。放开点,侬卖相介好,伊肯定会欢喜侬的!”

这番话讲得我无地自容。一开头就约她去电影院,会不会太冒失了?可除此之外……天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晚恐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

9月15日 礼拜六 小雨

好漫长的一天。画画得心不在焉,高相公有点不满意了。

直到八点钟顺昌才从外面回来,给了我两张电影票,不过不是国泰的,是东吴影剧院的。顺昌跟我说,外面的物价又涨了,现在国泰的票子要三千五一张,我们的工资才两万块,有点划不来。所以他自作主张,帮我买了东吴的票子,一千五一张,两张三千,这样比较实惠。片子是苏联片,叫做《最后一夜》,听说是爱情片,时间是明晚六点半。

我又犹豫了,时间那么晚,又是这种片子,会不会太……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是否应该相信顺昌?不,我已经相信他了,我一直都在信任他。除了顺昌,我还能依靠谁呢?

明天啊,我对你是如此的期盼,而又是如此的畏惧……

……

9月16日 礼拜天 晴天

懦弱的我,没用的我,垃圾一样的我

午后三点,和往常一样,她又在河边出现了。我也和往常一样,躲在远处看着她,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就是没勇气上去和她说话,更没勇气把票子交给她。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局促,很奇怪。不知过了多久,我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朋友,你不要紧吧?”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坏女人!她什么时候来的?坏女人接着跟我说:“我已经看了你很长时间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我吓得半死,像贼一样逃回了宿舍。

完了,彻底完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叫我以后怎么面对她?等一下又怎么向顺昌交待?人家这么热心地帮了我。可我却……

徐成林,你就是个阿乌卵!!!

……

9月19日 礼拜三 阴天

我是多么想向他道歉,向他倾诉啊!

可顺昌这几天一直很忙,每天早出晚归,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听说是在帮工会和联谊会做事。可是,不管怎么忙,也总该给朋友一些时间吧!况且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不,我不应该有这种想法。顺昌有他自己的生活,他已经力所能及地帮了我,是我自己太不争气,怨不得别人。顺昌讲得没错,这事情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徐成林,你已经快十八了,不能再事事依赖别人了……

……

10月1日 礼拜一 小雨

今天注定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做梦也没想到,我就这样约到了她!!

我本来是想去工会找顺昌的,没想到在霞飞路碰到了国庆游行的队伍。队伍有好几千人,黑压压的望不到边,我根本就过不了马路,只好等他们先过去。

就在这时,她跟了上来。真没想到,她竟然和我同路,也被游行队伍挡住了去路。我们一起等在路边。圣母万福!我第一次和她靠的那么近,而且旁边还没有别人!我几乎,不,我肯定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那种感觉真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激动得浑身发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是她先跟我说了话,她说:“你好!要是没认错的话,你是工艺院的徐成林先生吧!”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认识我!还叫我“先生”!我仿佛胸口被猛撞一下,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久,我才结结巴巴告诉她说,我就是徐成林。她说她也住在圣母湾,看见过我很多次,她以为我也认识她。是的,我当然认识她了!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呢?在这漫长的四十多天当中,我又是多么想要认识她呀!衷心感谢您,我仁慈的圣母!经过无数的煎熬,今日终于是得偿所愿了!烦人的游行队伍在我眼中突然变得可爱了起来,我希望它永远都没有尽头,尽可能长久地横行在霞飞路上。可是,甜蜜的时光终究短暂,队伍很快就过去了。在即将与她分别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斜对面国泰电影院的招牌。在最后的时刻,我终于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对她说:我愿意请她看电影。她说:“好啊,我很荣幸。”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的顺利!于是我们约定明晚六点在国泰门口相见。然后我就与她分别了。打着白伞,迈着轻盈的步子,她消失在一条小巷中,就像是一只洁白的蝴蝶,美极了……

我在国泰的售票处买了两张软座票,共花去九千块,影片是《金玉良缘》。这是否是一个好兆头呢?我真的不知道。她明天真的会来么?我突然想起,我竟忘了问她的名字,真该死!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让人不敢相信。我开始怀疑,今天的事情只是一场梦,一场最最美丽的春梦。像我这样脆弱的孩子,是再也经不起打击了。亲爱的梦啊,请你永远也不要醒来……

……

10月2日 礼拜二 晴天

她来了,她真的来了!我们肩并着肩走进了电影院。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电影讲什么我一点也没注意,我满脑子都在想她。借着银幕的反光,我禁不住偷看她的脸。她可真美,温柔、高贵、圣洁,就像是一位大家闺秀。在她的身边,我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卑微!旁边的观众看我们的眼光有点奇怪,他们好像都很惊奇。也难怪,毕竟她太完美了,太引人注目了。像她的这样姑娘,说不定,不,是一定会有一大群追求者。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割。像我这样的穷学徒,又怎么配得上她呢?她对我到底……

一个半钟头的电影很快就结束了。走出电影院时我很难过,我手头的闲钱已经不够了,下一笔钱要到月底才能拿到。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去找坏女人预支了……正犹豫间,她开了口,说电影很好看,她很感谢我的邀请,只是电影票太贵了些,要是方便的话,以后我们可以在圣母湾见面。听到这番话,我差点哭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她太好了!真没想到,她竟是如此通情达理,事事都为别人着想。她有一颗美丽的心灵,就和她的外表一样光辉夺目。在她的面前,我越发自惭形秽了……

我终于确信,她是爱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份爱,徐成林,你一定要加倍的努力!一定要混出点出息来!

补记:今天她亲口将芳名告诉了我。很美丽的名字,名如其人。可惜我不能写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

……

10月10日 礼拜三 多云

在她的建议下,我找到了一个新地方。很隐秘,也还算方便,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要小心提防我的室友们,该换个地方放日记簿了,最好是随身带着。不过好在他们对我并不上心,万一问起,只要骗他们说去见高相公就行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顺昌,毕竟他知道了一些我们的事情。他这两个礼拜整天不见人影,不晓得在外头搞些什么。随他去吧,也正好方便了我们……

仁慈的圣若瑟,我承认,我有罪。请您向我主转求,求他宽恕他的孩子为爱犯下的这点小小罪过……

……

……

……

顺昌姓赵,并不好找。

在见过高修士的次日上午,钟少德和他的助手再度造访了圣母湾工艺院,结果却扑了个空。原来赵顺昌很早就出了门,具体去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到总工会开会去了,有人说他是去董家渡天主堂联络教友,还有人说他去工人日大进修了……看来,徐成林在日记中说得不错,他的这位好兄弟不仅交游广泛,而且行踪飘忽。

为节约时间起见,钟少德和关玫先行走访了工艺院附近的五个教友村,尝试着寻找那位身份可疑的金南琴小姐。结果令人十分沮丧,里委会的小脚阿姨们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真是奇了怪了,莫非徐成林的小情人向他撒了谎,她根本就不是圣母湾的住户?还是说,这个女人用了化名?

带着失望和疑窦,钟少德和助手在十二点半回到了工艺院。

如今正是院里的午休时间,但有五十几个男工人却并没有消停,他们正聚在厂房门前的台阶上,分成三行队伍,排练着一首合唱曲:

中华民族天上母

屑肯为我慈后

启明海星照黎首

光耀一如北斗

福我人民 耄耋黄口

宪法人人遵守

玛利亚 玛利亚

为我中华祈求

恳赐国基坚久

……

这有气无力的曲调让钟少德有些耳熟,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记起来了,那是在三十几年前,自己在青年会里听过这个调子,而且还听过好几次。这应该是一首很老的圣歌了,名字好像是叫做“中华民国圣母歌”……等一下,照这么说来,这帮人好像唱得不太对……

“停停停!”面对如此差强人意的表现,这支业余合唱团的指挥终于忍不下去了,那是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子,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工友们,你们都怎么了?拜托,打起点精神来!我晓得大家都很累,可下个礼拜就要表演了啊!介大的场子,弄砸了多没面子?能不能进国营厂,就看这一记了!来来来,都振作点!我们再排一遍——”

望着男子标志性的招风耳,钟少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径直走到合唱队的面前,也就是指挥者的背后,出其不意地开了口:

“你是赵顺昌吧?”

男子吓了一跳,慌忙回过身来,一看身后人的装束,又吓了第二跳。

“我……我就是……”他顿时结巴了起来,“……同志你……您是……”

“我姓钟,是公安局刑警处的,有些事情想要问你。”钟少德一边说着,一边瞄了瞄男子身后的乐谱架,只见上边放着一张发黄的老乐谱。

果然没错,钟少德的记忆没有问题,这小赤佬的确是改了歌词:把“中华民国天上母”改成了“中华民族天上母”,把“佑我中华新民国”改成了“佑我中华新中国”,就连歌名“中华民国圣母歌”也抹去了一个“国”字,改成了“中华民族圣母歌”……不错啊,看来这位赵顺昌工友真是多才多艺,不但是位指挥家,还是位词作家,再加上圣母湾工会主席和宗教界爱国人士的身份,真可谓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

“好了,你们可以解散了!”钟少德对合唱队说道,转身又对赵顺昌道,“你跟我来!”

钟少德径直把人带进了工艺院的接待室,清了场,关上门,隔着一张桌子摆出了审问的阵势。同行的关玫自然是坐在他的身旁,当起了书记员。

“赵顺昌——”在盯了对方半天,盯得对方发毛之后,钟少德终于开了口,“——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么?”

“我……不知道……”对方早已是坐如针毡,一双小眼睛闪个不停,极力想要轧出些苗头来。

“两天前在圣母湾死亡的徐成林,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关系……”

“胡说!你是第一个认出他的人,你们怎么会没关系?!”

“不……不,我们有关系……我们只是……一般性的……室友关系……”

“室友?这么说,你对他的情况很熟悉了?”

“不不,只是稍微知道一点,一点点……”

“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反常……举动?”

“比如,晚上会一个人去些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啊!警察同志,我这两个月一直在外面活动,徐成林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

“是吗?那么,他女朋友的事你总该知道了吧?”

“这种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他妈的!”钟少德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差点震飞了关玫手中的钢笔,“少跟老子来这套!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么?!好,那我给你提个醒——去年九月十五号,你帮徐成林和他的女朋友买了两张电影票,淮海路东吴剧院,苏联电影《最后一夜》,一共花去三千块钱,还要我再说下去么?!”

“不……不……我,我什么都没……我,我只是……”赵顺昌吓得脸色惨白,早已是不知所云。

“那女人到底叫什么名字?!说——”钟少德又是一声怒吼。

“不不……我,我……真的不……不知道……”赵顺昌想要摆手否认,但一双手却不争气地抖个不停。

“还想为她隐瞒?看来你是不清楚这个案子的性质啊!”钟少德继续戏耍着对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徐成林的案子绝不是一起普通的溺水案!这是一起重大的反革命案件!性质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有敌特分子参与其中,精心策划了这起惨案,意在挑拨我党和民主人士的团结,颠覆新政府的宗教政策,破坏抗美援朝统一战线!我还可以告诉你,徐成林的女朋友已被列为本案的重要嫌疑犯!包庇她是什么后果,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不,不是这样的……公安同志,不!首长!我怎么会包庇她呢?我……我可是你们的人啊!”赵顺昌心一横,脱口而出。

“我们的人?你什么意思?”

“首长,我早就弃暗投明了,我一直在帮民政局的周科长做事……对,对了,前年我还打过入党报告,周科长可以证明……”

“说说清楚!哪个周科长?”

“就是市民政局宗教办的周传志科长,我回圣母湾就是他的指示,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

“哦?真有这回事?”

“千真万确,我敢对天发誓!”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从小就受洗了吗?怎么,连信仰都不要了?”

“呸!那是被他们强迫的,不受洗就要把我赶出工艺院。他妈的!天主教就是个反动透顶的鬼教,孙子王八蛋才会相信!去他妈的耶稣!去他妈的天主!”

看着赵顺昌歇斯底里的丑态,钟少德心中一阵快意。这多少印证了他先前的一些猜想:就在今天早上,他从院里的工人那里听说,赵顺昌是七岁时才来的圣母湾,是他爸爸亲自把他送进来的。诡异的是,他竟然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把一个看起来很健康,还有点小聪明的长子送进孤儿院,赵顺昌的老爹脑子出毛病了吗?这绝不是靠一句“家庭经济困难”就能讲得通的,除非……除非,赵顺昌并不是家中的长子,确切点讲,他根本就不是他爸亲生的。没错,事情是明摆着的,他很可能就是个私生子、百爷种、batard。小的时候他爸可能是没看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相貌的差异也就越发明显了,于是他爸也越发起了疑心,而父子决裂的导火索或许正是那对可疑的招风耳朵……根据钟少德多年的职业经验,身世败露的私生子大多都有些心理变态。对于养父,他们又爱又恨,而对于生父,他们同样也是又爱又恨。这就导致这些人从小就缺乏安全感,长大后无法长期信任一个人,一个组织或是一种主义,总是削尖了脑袋,随时准备改换门庭,首鼠两端也是常有之事。所谓“有奶便是娘,有赏便是爹”,这句话最早讲的就是他们。实际上,在接触徐成林日记伊始,钟少德就已经看出:这个赵顺昌和政府的关系很不一般,他十有八九早就投效了民政局,而去年重返工艺院本部,包括演出“恢复信仰”的闹剧,恐怕也都是受人指使所为。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册那,这小赤佬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百爷种!好朋友死了不到三天,他就兴致勃勃地排起了大合唱,这种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可怜徐成林一直都蒙在鼓里,竟还引此辈为知己,以至于后来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真是既可怜又可悲。要是真有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徐成林或许根本就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好,你说的关系我们会去查证,希望你没有说谎。”钟少德还是缓和了态度,“现在需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是,是,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赵顺昌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

钟少德绕到了桌前,拿出了昨天那包骆驼牌,不由分说地塞了一支给赵顺昌:

“来一根——”

“不不,这怎么可以……”对方顿时受宠若惊。

不待对方拒绝,钟少德就掏出打火机,强行帮对方点了烟,随后又为自己点了一支。烟是他惯用的讯问工具,虽不说百试百灵,至少也是卓有成效,尤其是对付像赵顺昌这样的烟民——其实早在这小子第一次开口时,钟少德就闻到了他嘴里的烟味。

一阵吞云吐雾之后,钟少德再度开了口:

“关于徐成林的女朋友,你到底知道多少?不要急,好好回忆一下,慢慢讲——”

“是……可是,首长,我真的不知道多少啊!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我只听成林谈起过她。”

“你是说,你从没见过这个人?”

“天晓得,当然没见过!”

“关于她,徐成林都跟你谈了些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就是讲他认识了一个小姑娘,人很漂亮、气质也好,他很喜欢她,其它……其它也就没什么了……”

“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

“没有。”

“也没说是哪里人?”

“没有……不过,听他的口气,他们好像蛮合得来的,我猜可能是本地人。”

“他们平时在哪里约会?什么时间?”

“这个……我真的不清楚。只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徐成林好像约她看过两次电影,对,就是去年九、十月份的事情,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徐成林这个人老是神神秘秘的,有时不晓得在搞些什么。我手头事情多,慢慢也就顾不上他了。”

看样子对方已经是知无不言了……又断线了吗?不如换个问法试试——

“赵顺昌,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金南琴的女人?”

可对方的回答依旧让他失望——

“不知道,她是?”

“她就是你朋友的女朋友。”钟少德摇头叹道。

“哦,原来她叫这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点什么?”钟少德一屁股坐上了桌子,随手将烟头揿在了桌面上,一阵嘶嘶声后,桌上现出了一个醒目的黑点。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继续装腔作势道,“立功受奖的机会就在眼前,却不去好好争取,唉……小赵啊,我真为你感到惋惜!”

说着,他顺便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关玫。如他所料,她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的表演,同时正抿紧樱唇,努力想要保持严肃的表情,样子可爱极了……

“对了,首长,我想起来了!”赵顺昌的某根神经终于被触动了。

“什么?”

“是徐成林和他女朋友的事情,不过,不是和那个金南琴,是和另外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说说看——”

“是。”赵顺昌略微理了理头绪,“……她姓陆,是个反动妓女,听说以前在凡尔赛舞厅做过。她经常来教堂做礼拜。前几个月买了徐成林好几幅画,徐成林就和她勾搭上了,听说有时候还会到她家去。不知道这条消息对你们有没有用?”

“她全名叫什么?”

“听说是叫陆亚男,陆地的陆,东亚的亚,男女的男。”

“具体住址?”

“我只晓得她住在康平里,具体门牌就不清楚了。”

康平里?那不就是上午调查的五个教友村中的一个吗?钟少德记得,其他的教友村不是矮平房就是石库门,唯独这个康平里档次较高,颇有些花园公寓的感觉。可以想见,住在里面的教友大都有些花头,不会是一群清贫的羔羊。此外,康平里离工艺院也格外地近,它就坐落于工艺院的西面,与工艺院主楼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

“老师……”正回忆间,桌子对面传来了关玫的声音,“……我们上午查到过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是在康平里。”

年轻到底是好啊!上午在五个居委会查了半天户籍册,扫过的女人不下四位数,真亏小姑娘还有印象,到底是青出于蓝……至于赵顺昌,这小瘪三看来已经没什么油水可榨了,但就这么放他走未免便宜他了,哼哼,不如……

“我问你,徐成林到这个陆女人家里是去干什么了?”钟少德再度挑起了话头。

“这个……我不太清楚……”对方毕竟头子活络,隐约间觉察到了异样。

“不太清楚?你是说,你刚才给我们提供的消息,你自己也不知道真假?赵顺昌——你是在耍我们吗?!”钟少德突然厉声道。

“不不不……”赵顺昌的脸又一次被吓白了,“我……我只是听说,他们有一些……不正当的……关系……”

“什么不正当关系?”钟少德不依不饶道。

“是不正当的……那个……男女……关系……”吞吞吐吐的同时,赵顺昌下意识地瞄了桌对面一眼。

“什么叫做‘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具体点——”钟少德继续不依不饶,没错,他就是在寻衅。

“这……这个……”赵顺昌完全慌了神。什么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一位美丽而不可侵犯的异性在场,你叫他如何回答这种问题?

“这样,我们打个比方好了……”眼看对方冷汗直冒,钟少德露出了得意的阴笑,“……比方说,你认识的谁和谁,他们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他们是怎么发生这种关系的?具体都做了些什么?这么说吧,假如……我是说假设,一个你熟悉的女人——比方说你妈妈,和某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你觉得,他们具体要做到哪一步,才可以算是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你、你……”一闻此言,赵顺昌脸色煞白,浑身抖个不停,仿佛是被人捏住了命根,几经挣扎,他最终放弃了抵抗,“……你……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好极了!这百爷种总算是亲口承认了!什么叫现世报?这就叫现世报!

但钟少德并未喜形于色,他故意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打起了官腔:

“我们当然知道!你那点不光彩的出身,又怎么瞒得过公安机关?哼哼,实话告诉你,全上海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不管大事小事,全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之所以要来找你们这些人,就是为了看看你们的态度和立场。我奉劝你,最好不要耍滑头,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老老实实跟人民政府合作,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是你唯一的出路!”

“是,是……可是,我知道的……已经全跟你们说了呀……”赵顺昌哭丧着脸道。

再玩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了,钟少德决定就此收场:

“好,看在周科长的份上,今天姑且信你一回。你交代的一切内容我们都会回去查证,只要发现一条不实信息,哼哼,后果由你自负!好了,我们还有事,你可以滚蛋了!”

赵顺昌如蒙大赦,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忙不迭地向门口退去,好不容易打开了房门,刚吸了一口屋外的新鲜空气,却不意背后又传来了一记雷音:

“等一下!”

赵顺昌慌忙跳转过身来,一对招风耳在空中甩了半圈,活像一只中了电击的兔子。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钟少德用目光示意对方,接待室的地上还躺着两只烟头,“知道爱国卫生运动么?”

“知道,当然知道,谢谢首长提醒……”赵顺昌唯唯诺诺捡起了香烟屁股,随后,总算是溜之大吉了。

赵顺昌刚刚消失在门外,接待室里就爆发出一阵大笑。若不是靠着一张桌子,钟少德和他的女徒弟险些笑倒在地上……

良久,笑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老师,您演得可真像!就连国骂也用上了,呵呵……简直和那些南下干部一模一样……”关玫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拭着泪。在刚刚过去的一分钟内,这位淑女可没多少淑女风范。

“那还用讲?这帮瘪三的花头精也就这两套,再好学也不过了。”钟少德的笑容看似快意,却也透出了几分辛酸。

“我不是很明白,这家伙明明巴不得跟我们合作,老师您为什么还要吓他?”关玫问道。

“很简单,两点原因。第一,这瘪三是个滑头码子,不吓他一吓,不容易跟你说实话。第二,我讨厌滑头码子。”

“原来如此,呵呵……”关玫又被逗笑了,不过这次是笑不露齿,淑女的笑,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师,您太喜欢白相了……有时还真觉得,您就像小孩子一样……”

“那又何妨?我们警察也是人。只要不耽误正事,人人都有权在工作中寻找乐趣。整天板着面孔又有什么意思?好了,还是谈正事吧!调查也作了不少了,关玫,对于这个案子的性质,你是怎么看的?”

“唔……还没有明显的头绪……老师,您当真以为,徐成林是因为失恋才自杀的吗?您也看到了,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他的恋人啊!”

“哦?那你的意思是?

“具体还不好说,但我总觉得,这个金南琴实在太奇怪了,徐成林身边的人好像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高修士不知道并不奇怪,他的社交圈子本来就很小,可赵顺昌也没听说过这个人,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您刚才也看到了,这家伙的社会关系多复杂呀!就连住在附近的舞女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见他对这一带是很熟悉的。如果事实真像徐成林所说,金南琴是个很显眼的女生,那么,像赵顺昌这样的人,应该没理由不认得她呀!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嗯,不错!关玫,你又进步了。”对于女徒日益缜密的思维,钟少德发出了由衷的赞许,或许有朝一日,她真的可以达到自己的水准……

“不,您过奖了,我还差得远……老师,您一定也有新的看法吧?等等,难道说……赵顺昌骗了我们,他其实认识金南琴?”

“不会。这么做对他没有一点好处,而且很容易被人揭穿。”钟少德摇了摇头,露出了微笑,“不过有一点你说中了,我确实想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

“从表面上来看,金南琴好像是从圣母湾凭空消失了。但我们知道,这种事情发生的机率几乎为零,所以,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呢?或许,这个女人根本就用不着‘消失’,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没出现过?”

“是的。我们暂且假定,除了徐成林之外,圣母湾的任何人都没见过这个金南琴,也就是说,她只愿意在徐成林面前现身。徐成林的日记你也都看过了,你不觉得,这小赤佬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么?偏执、喜怒无常,还有受迫害妄想,尤其是在这个女人出现之后……”

“啊!您是说,他有……”

“没错,有精神病。他可能早就得了某种潜伏的精神病,比如神经性梅毒、早发性痴呆之类的。随着病情的恶化,他逐渐开始产生幻觉,而这个名叫金南琴的少女,很可能就是他的臆想产物。还记不记得日记里看电影的那段?”

“观众看他俩的眼光很奇怪……”

“事实很可能是,观众看到的并不是‘他俩’,而是只有徐成林一个人。哼哼,一个人占了两张一等座椅,还时不时地偷窥隔壁的空气,也难怪周围人都觉得他奇怪,大概是把他当疯子了吧?还有,后面的事情也有不少疑点。圣母湾工艺院虽不是戒备森严,但不大的一个院子,好歹也住了几百号人。从日记里看,徐成林和金南琴在院里幽会了不下二、三十次,竟然从没有露出过马脚,难道这一院人全都是瞎子么?最后一篇日记尤其离谱,金南琴竟能在大白天潜入院中,还能找到禁闭室,我去现场看过,那间房间很不显眼,一般外人根本发现不了。你看,就连徐成林也不太相信他女朋友能找得到他。综合这一系列信息,难免让人怀疑,这位金南琴小姐并不存在于现实中。”

“嗯,有道理……照这么看来,徐成林之死可能是起意外事故了?”

“不错,关禁闭很可能加重了他的精神病,使他渐渐失去了理智。三月二号那天,外面的集会很吵闹,可能是给了他某种强烈的刺激,导致他一时间发了狂,砸坏门锁,冲出禁闭室,最后不小心跌到了河里。”

“很合理的推论,不愧是老师!” 赞叹之余,关玫突然若有所思了起来,“……老师,依您看,这个案子是不是可以……结案了?”

“结案?还差得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钟少德奇怪地看了看他的助手,继续分析道,“目前一切都还是推想,我们还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更何况,推想本身也并非无懈可击。首先是尸体。徐成林的尸体实在太反常,毫无挣扎的痕迹。疯人投河身亡的案子我办过好几个,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就算是疯子,求生的本能总还是有的,窒息后照样会挣扎,一般不会老老实实去死。第二是约会的地点。我一直都很在意日记里提到的那个‘老地方’,目前可以确定,这个地方就在工艺院中,只是具体位置还不清楚。我想,如果能找到这个‘老地方’,说不定就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能找到直接证据也或未可知。第三……”

讲到这里,钟少德戛然而止,他发现:关玫的神情越发异样了起来……

“老师……”经历了长久的沉默,关玫终于开了口,掩不住一脸的忧色,“……您就没想过……要早点结案吗?”

“怎么了?”钟少德生起了不祥的预感,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今天早上,你没来处里。秦处长跟我说,上级已经下了命令,限我们……一星期破案……”

“一个礼拜?也就是七天了?”钟少德摆出了尽可能轻松的表情,“今天不才是第二天吗?还有的时间,不用急,慢慢来……”

“老师,您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关玫已是愁眉紧锁。

“嗯?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钟少德依旧一副不以为然状。

“老师,求求你,不要这样!你知道的……”关玫几乎急出了眼泪,“……你那么聪明,你肯定知道的呀!”

“是啊,我知道……”钟少德长叹一口气,终于向他的徒弟投了降,“关玫,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谢谢你……”

作为刑警处幸存的旧警察,钟少德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同样也知道,他的“上级”想利用这次的案件做些什么文章。他更加知道,如果自己不予配合,又将会面临怎样的下场。而他唯一不知道,却又很想知道的,正是他这位女徒的心思。以关玫如今的立场和处境,她究竟是怎样看他的?又将会怎样对他?钟少德曾很多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然而直至今日,他心中依旧没底,宛如雾里看花……

“关玫,这样好了——”钟少德想到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实在不放心的话,你先回去拟个结案报告吧!就用我的名义。接下来这个案子你就不用管了,由我一人负责。呵呵,这么有趣的案子,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放弃!还是按老规矩,查案归查案,报告归报告,各行其是,两不相妨。你看怎么样?”

“嗯……可具体该怎么写呢?”关玫似乎是安心了一些,“总不见得……写他是发疯淹死的?”

“当然不是了。就按上面的意思写,具体的随便编一编就行。比如,就照着曹科长、小郎他们的版本,写他是被院方迫害死的,反正他们又不会真的去抓人。再比如,曲折一点的,说他是因为看到了大会现场的婴儿坑,被帝国主义的罪恶震惊,发觉自己被反动教会骗了十几年,一下子受不住刺激,失足落水而死。要是还觉得不够刺激的话,就把那个莫须有的金南琴搬出来,请她演一回女特务,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在阴谋论上做做文章,唉……其实怎么样都行,凭你兴趣好了!”

“呵呵……老师,您可真能瞎编!”关玫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呵呵,其实你也不差呀!”钟少德也报之以谑笑,“像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年来还真没少做过。就算是生手,用不了几个月也就驾轻就熟了。”

“嗯,是啊……”关玫苦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回去编故事了。对了,老师,可不可以问一句,接下来您准备往哪里调查?”

“我想应该是……陆亚男。”

“那个舞女?”

“是的。从日记里看,她和徐成林的关系很不一般,应该知道不少事。也许,她早就发觉了徐成林的疯狂,甚至,她还有可能见过金南琴……”

“等等!您是说,金南琴可能真有其人?”

“是的。从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还不能完全排除,虽然已经很小了……还是那句话,在找到证据之前,一切都有可能。之前一直不知道陆亚男的具体情况,好在今天赵顺昌告诉了我们。难得有了新线索,自然是要去查她一查。毕竟——这个案子实在是太有趣了!三年,不!五年也未必碰得上一次。不查她个水落石出,我绝对会睡不着觉的!绝对!”

“唉,真拿你没办法……老小孩!”关玫莞尔一笑。

“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钟少德佯怒道,“我警告你,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我问你,我是老小孩,你又是什么?小大人?还是小小孩?”

“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愿意永远做一个小孩,陪在您的身边……”毫无征兆地,关玫的脸上浮起了一片红晕,“……和您一起工作的日子真的很愉快……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谢谢您,老师……”

钟少德怔住了,一时间,他胸中五味杂陈……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隔着军帽的薄布,他触到了一片柔软而强韧、散发着蔷薇气息的秀发……

“傻小孩……”他摇了摇头,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只是,她真是一个傻小孩吗?

但愿她是吧!钟少德如此期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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