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令尹
关令尹

兴趣使然的专业历史小说家 文化考古 画骨剖心

圣母之殇 02 银色勃朗宁

3月1日 礼拜六

你来了!真的是你!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六天,我终于看到了曙光!

在这个黄昏,你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我终于领悟到,你从未抛弃过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是龌龊不堪,哪怕是罪孽深重!

隔着木门,我感受着你的呼吸、你的话语、你的温度、你美好的一切一切。原来,我离天堂是如此之近,只有一门之隔……

你告诉我:是时候了!苦难快到尽头了!而明天,明天正是天赐的良机!你会在全院的大会上等我,等我冲出樊笼,赶到你的身边,挺起胸膛向所有人宣布:“我爱你!”我要让那些俗人知道,为了你,我甘愿付出一切,前途、名誉、生命皆不足惜!纵然与全世界为敌又有何惧!

金南琴,我生命的火焰!

金南琴,我心灵的甘泉!

金南琴,我未来的荣光!

只要打破这道腐朽的牢门,我将拥有整个天堂!!!

这是一本黑封皮日记本的最后一篇记录。在记完这篇日记的次日正午,也就是1952年3月2日星期天十二点整,日记的主人被发现死在了圣母湾的河道中。人们很快就报了警。第二天,这本日记就被送进了西南分局刑警处的办公室。

经初步调查,日记主人的身份已经明了:

死者徐成林,男,17岁,孤儿,死前的身份是圣母湾天主教工艺院的学徒工。死亡时间是3月2日十点到十二点间,死因初步判定为窒息,具体仍有待法医检查。在死前一周内,死者曾遭到师傅高相公的囚禁,被单独关在工艺院的一间禁闭室中。在死亡当天的上午,死者砸坏禁闭室的门锁逃了出来,随后就被发现死在了圣母湾中。目前尚未找到死亡当时的目击证人。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了。大家都有什么看法,不妨拿出来讲讲!”

讲这话的是刑警处处长秦国栋,四十来岁,国字脸、粗嗓门,典型的北方人。49年进城后,他从某师政治部调到了市公安局,同时还调换了一位夫人。这三年来,他一直是这间办公室当仁不让的主人。

不知是被领导的威望慑服,还是因为案件线索太过有限,办公室里的二十几名警员全都面面相觑,不知所言。

“大家不要拘谨,各抒己见嘛!”秦处长的目光扫过了半间办公室,停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来,曹科长,你给大家开个头——”

“是!”一听到上级点名,曹科长像标枪一样立了起来。这个一脸严肃的壮年男子同样也是北方人,警卫兵出身,是秦国栋的老部下。

“我认为,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反革命案件!反动修士高若望有重大作案嫌疑!这个人一直敌视党和政府,拒不配合统战工作,还有严重的反革命前科。依我看,徐成林十有八九就是被他迫害致死!我建议,马上对高实施逮捕!先用非法拘禁的罪名!”曹科长的话语犹如连珠炮,这位小学毕业生难得如此口若悬河,看来早就打好了腹稿。

在老部下发言的同时,秦处长脸上保持着微笑,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他并未急于评判,而是将眼光投到了第二个人身上:

“小郎同志,你也说说看——”

“是……我只有一点不成熟的意见,讲得不好,请领导和各位同志多包涵……”操着一口吴地口音的普通话,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拘谨的微笑。此人姓郎,原本是霞飞路凡尔赛舞厅的仆欧,所以局里人都叫他小郎。小郎同志据说很早入了党,建国前就潜伏在凡尔赛舞厅。一年前,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协助公安破获了一起“重大反革命案件”,将他的老板和一干舞厅同仁送上了断头台,由此受到组织的赏识,被正式吸收进了公安队伍。

“曹科长讲得很有道理,我完全赞同。我觉得,除了那个高修士以外,死者日记中多次提到的那个姓陆的女人,她也比较可疑。一个住亭子间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她为什么要在死者身上花钱?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另外,她和高修士的关系看来也不一般。这个女人身上有很多疑点……”小郎小心翼翼地分析道。在说话的同时,他不住地打量着秦处长的脸色。

此时的秦处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位刑警处的第一把手一面漫不经心点着头,一面用余光观察着办公室的西北角。在那个光线最差的角落,一个男人正在一门心思地玩着他的枪。

男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军帽下露出了乌黑的发际,尽管和其他警察一样穿着军绿色的中山装,但却熨烫得格外挺括,脚上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与他的发色相得益彰,显得他颇为年轻,乍一看只有三十来岁。如果说这位男子的相貌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生了一个鹰钩鼻,尽管很挺括,但鹰钩鼻毕竟就是鹰钩鼻,再配上鼻子上方那锐利的眼神,不免让他看起来不太友好,令人望而生畏。

男人似乎并未理会身边发生的一切,他专心致志地把玩着他的配枪,那是一把银色的比利时7.65mm勃朗宁手枪,很老的型号了。男人将子弹退膛,抽出弹夹,不过三两下,就将一整把枪拆成了一堆零件。他掏出一块绒布,轻快地擦拭起零件来,同时还吹起了口哨,但不知由于距离太远还是吹得太轻,没人听得清是什么曲调。保养完零件后,男人又使出魔术般的手法,转眼间就重新拼出了一把枪,装弹,上膛,瞄准,目标似乎是一颗痣,没错,的确是一颗痣,只不过这颗痣长在办公室的墙上,更确切地说——它属于墙上那幅领袖像的一部分……

“咳咳……不错,不错,同志们都讲得很好!我们革命队伍,就应该发扬民主精神,集思广益嘛!哈哈……”听完了小郎的意见后,秦处长一面干笑着,一面将头转向了玩枪男人,“钟副处长!比起我们的同志来,你可是老公安了!对于本案,想必有不少高见吧?怎么样,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分享?”

“呵呵……秦处长说笑了,”玩枪的男人笑着收起了他的枪,把视线转向了众人,“高见不敢当,一般性的见解还是有一点的。死者的日记,各位应该都看过了吧?本人以为,在看了这本日记,尤其是看过最后几页之后,作为正常人,都会得出一个很直观的猜想——”

讲到这里,玩枪男人停顿了片刻,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如其所料,在貌似恭谨的外表下,这些人各怀着叵测的心思……

“那就是——死者可能是自杀的!”玩枪男人终于揭开了关子,“难道不是么?大概是因为犯了错误,死者被一连关了六天禁闭。弄得神志无知的时候,他的相好过来找他,约他第二天出来碰头。结果很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却发觉被小姑娘放了鸽子,一下子熬鸾不过,最后就跳到河里自杀了。一桩因感情纠纷引起的自杀案——这难道不是最最直观的猜想么?”

玩枪男人的这番话看似平常,不意间却激起了轩然大波。短暂的诧异过后,许多警察的脸上渐露怒色,仿佛发觉自己被耍了一般。

“钟副处长,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急性子的曹科长率先站了出来,“这分明是一起谋杀!是反动分子早就计划好的阴谋!否则你怎么解释他落水时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很好解释。当时正在开大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死小孩身上,口号又喊得那么响,没人发现他落水是再正常不过了。”玩枪男人道。

“就算你讲得对,他真是自杀的,可也不能排除他遭受迫害的可能呀!他会不会是不堪忍受高修士他们的虐待,所以才走上了绝路?”小郎同志也发了话,继续带着他职业化的微笑。

“你的意思是说,他先逃出了禁闭室,摆脱了他师傅的迫害,甚至是逃到了最能保护他的‘反帝爱国大会’上,然后才因为‘不堪忍受迫害’而自杀了?小郎,你是这个意思吗?呵呵……我真不太明白,有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舍近求远。我知道,我想你们也知道,在许多时候,真相其实很简单。”玩枪男人调侃道。

“钟少德!别以为资格老就可以指桑骂槐!我警告你,你今天的话已经暴露了你的阶级立场!”曹科长忍不住发作了。

“小曹,注意你的用词!这是跟上级说话的态度吗?”看了半场好戏,秦处长终于开了口。装模作样地训斥了手下之后,他又对玩枪男人,也就是刑警处的副处长钟少德说道:

“钟副处长,依我看,同志们出发点都是好的,他们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嘛!现在的斗争形势很复杂,我们的首要任务还是打击隐藏的特务和反动分子,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这是原则问题,容不得我们有半点马虎。”

“没错,一切皆有可能。”钟少德笑道,“所以我才说——‘死者有可能是自杀’,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他杀,也可能是意外死亡。呵呵,各抒己见罢了。至于孰是孰非,还是等等验尸报告吧!”

钟少德不再多言,他点燃了一支墨西哥雪茄,若无其事地吞云吐雾起来。他的烟瘾其实不大,通常只在有特殊需要时才会吸上一支,比如今天,他就要靠这玩意来平复恶劣之极的心情。在缭绕的烟雾中,不堪的往事再度浮上眼帘……

屈辱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时,钟少德还是刑警处的正处长。五月份的时候,解放军打进了上海城,分局局长跟着革命军逃到了南方。“警察不是宪兵,我们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没必要为一个政权殉葬。”抱着这样的想法,钟少德和另外两个处长一起,带着全分局四百多名警员举了白旗。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量才录用,既往不咎”的承诺。三位处长还因“在接管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而获得了“降级留用”的“特别优待”,变成了各自处室的副处长。钟少德记得很清楚,那时刑警处一共有五十三个“留用警察”。而在接下来的两年当中,这五十三个人有十个吃了卫生丸,二十多个判了徒刑,其余不是被开除就是引咎辞职,到如今只剩下了区区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钟少德本人,而另一个人……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雪茄烟烧到一半的时候,“另一个人”出现在了钟少德的眼前。

那是一个女人,娴静、优雅、梳着素净的短发,不施粉黛,丽质天成。一身列宁装的她刚走进办公室,便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目光。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女式雨鞋敲打水门汀发出的脆响。

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目光,迈着优雅而稳健的脚步,她径直走到了办公室的主人面前,用一双素手递上了一个文件夹。随即,她退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她的办公桌就在钟少德办公桌的对面。在落座之际,或许是出于礼貌,她将一个浅浅的笑靥送给了钟少德。一时间,钟少德又成了刑警处的公敌,数十道饱含怒火和妒火的眼光像子弹一般射向了他……

“咳咳……这个——”秦处长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徐成林的验尸报告出来了,同志们传着看一下——”

趁着众人传阅验尸报告的空当,钟少德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如您所料,没有外伤,也没有搏斗痕迹。”女警终于开了金口,音如其人,不徐不疾,清雅宜人。

“药物检查呢?”

“都很正常,没发现麻醉剂或致幻剂。”

“窒息类型?”

“听朱医生说,是混合性窒息。肺里有水,但主因可能是被河泥堵住了气管。”

“很好……”钟少德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正当他准备进一步推敲之际,秦处长的粗嗓门又响了起来:

“同志们,如各位所见,这是一起复杂的刑事案件,涉及我党的宗教政策,政治影响相当严重!所以,分局领导已经决定,将本案的侦破工作交给我处刑侦经验最丰富的干警——钟少德副处长!”

一闻是言,在场的警察神色各异,有的忿忿不平,有的如释重负,还有的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钟副处长的办案效率有目共睹,他对本地的熟悉程度更是没人比得上……”秦处长继续说道,“我们相信,在他的带领下,我处必能迅速查明真相,严惩凶手!给上级领导,给各界人士,给广大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理所当然地,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在可疑掌声汇成的海洋中,钟少德缓缓站了起来,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这个“党外干部”已不知多少次被装上榫头,推到风口浪尖,处置那些最棘手的“政治案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要一着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其下场就跟那五十个旧同事一样……

面对一房间人的“盛情厚意”,钟少德报之以微笑,看不出是苦笑还是谑笑。他只说了一句话:

“承蒙领导看得起,保证完成任务。”

好了,又该出发了!虽然不知道下次会以何种身份回到这里,不过好在已经想到了调查方向。没人喜欢打无准备之仗,但很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

“小关,准备一下,一刻钟后出发!”

对桌子对面的女警抛下一句话后,钟少德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刑警处。走到楼梯拐角处时,他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吐出一口恶气:

“操伊拉!一房间的疯狗!”

——当然,不包括那位可爱的小关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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