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
方可成

香港中文大学助理教授

和结构性的压迫抗争,需要的是更多文明而不是野蛮

我来针对@Baron的《关于房思琪的一切》提点反对意见。

Baron提出的野蛮-文明二分法,在我看来是一种虚幻的构建,和经验现实并不相符,也无力提供一种真正有效的解法和出路。

1. 自杀与文化程度的关系

“研究表明,心理疾病的发病率与知识文化程度高低的确呈现某种正相关。文化人整天这毛病那毛病,人家啥都不懂的乡野村妇往往一句中的,你就是想太多了。想太多,又想不破,可不就是得生出病来。”

不知道Baron在这里引用的数据来自哪里,研究又是什么。我在这里提供两则比较权威的研究数字(比Baron引用的徐凯文研究要权威得多,徐的研究有很多争议):

(1)刊载于美国疾控中心网页的研究报告表明:教育程度最高的人,自杀率最低;教育水平最低的人,自杀率中等;教育水平中等(高中毕业)的人,自杀率最高。

原文:Overall, suicide rates varied by the level of educational attainment. Persons with the highest educational attainment had the lowest rates, those with the lowest educational attainment had intermediate rates, and those who had completed only the equivalent of high school (or 12 years of education) had the highest rates.

(2)在中国,农村人口的自杀率比城市人口高3-5倍。(费立鹏:《中国的自杀率:1995-1999》,2002,《柳叶刀》)

对“乡野村妇”豁达开朗、城市文化人愁肠百结的想象,是一种和经验事实不符的幻想。如果我们按照国别、历史来看,更能看出,文明导向的是生活质量的提升、死亡率和自杀率的下降,而不是相反。

2. 中国教育“阴柔化”吗?

“中国的青少年教育,主体仍然是一种乖学生主义、好学生主义,并且呈现出阴柔化、过度文明化的压抑倾向,不独大陆如此,台湾地区似乎尤甚(林奕含本人就在遗作里抨击台湾的升学主义)。”

台湾的情况我不熟悉,仅就大陆的情况来看,我并不认为中国教育有“阴柔化”、“过度文明化”的倾向。(暂且不论“阴柔化”这个说法里面是否带有陈腐的性别观念)

没错,总体来看,大陆的教育是在规训学生,培养青少年的服从意识,压抑质疑和挑战精神。但其核心是规训孩子们接受现状(status quo),这与“阴柔”、“文明”都没有相关性。

教育规训孩子们接受的是什么现状?我们可以列举几个方面:

首先当然是对中共绝对领导的认同。这跟“阴柔”、“文明”有关系吗?没有,没听说越文明的人越认同中共领导,反倒是我们看到知识分子里面不认同的人多,而底层教育程度低的人口中认同的人多。

其次是对(中国特色)市场经济秩序的认同,对“低人权优势”的认同。这跟“阴柔”、“文明”有关系吗?有点关系,但是是相反的关系。教育规训我们接受的是丛林法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是“文明”的反面。越被这种教育规训的人,反而越认同丛林法则。

还有对民族主义的认同。不用多说了,这也是“文明”的反面。大家不会认为把“虽远必诛”挂在嘴边的人是“阴柔”、“文明”吧?

所以,中国教育培养的乖学生,是对党国意识形态服从的人,而不是“文明”的人。Barno所说的中国教育“阴柔化、过度文明化”,其实并不存在。

3. 和结构性压迫抗争,需要依靠什么?

我赞同Barno提到的四个字:权力结构。不管林奕含的个案背后原因如何,性侵事件频频发生的根本性原因的确在于权力结构。或者更确切说,是父权社会的压迫。

要反抗这种结构性的压迫,需要靠什么?Baron给出的解法是:

“不仅是青少年,包括我们成年人,首先我们要忠于并服从我们的身体和本能。”
“我宁可她去公开揭发,媒体曝光,法律起诉,甚至闹到那个老师家里去都可以,撒泼打滚都好”

但是,这种解法是无力提供真正的出路的。

公开揭发、媒体曝光、法律起诉(其实,媒体和法律都是文明的产物)往往并不能发挥作用。为什么好莱坞韦恩斯坦的性丑闻过了那么久才被揭发?是她们没有服从本能去做反抗吗?@Isaac 在评论区里面提到的美国体操队队医例子也是一样,是女孩们没有反抗吗?不是,她们反抗了,向大人投诉了,但是,大人们(基于自己的本能判断)没有当一回事,或者(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本能)掩盖和包庇了罪犯。

真正让这些丑闻被揭发、让队医受到惩处的,是结构性的压迫被撬动了,出现了一个缝隙,然后大家合力把它推开了。

这和本能无关。这反而和文明有关。为什么丑闻被揭发最多的地方,是文明程度最高的国家?为什么文明程度相对较低、人们的本能没有受到“压抑”的国家,往往是性骚扰和性侵犯最为严重的地方?

人类的本能本来就是互相冲突的。性冲动也是一种“本能”,掠夺财富和扩大领地也是一种“本能”,战争也是一种“本能”。是文明驯服了这些本能,我们的世界才没有变成人间地狱。

现在反而要向“本能”寻求解决性侵问题的解法?恐怕是南辕北辙了。

“做个混蛋”、“撒点野”,这些都是听起来很酷的说法,但它们仅仅能提供一种表面的、似是而非的安慰。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是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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