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中佩
卞中佩

中國學人書店、沙龍空間

這篇是兩年前去北京做論文田野,順便做一些採訪,然後本來有對沙龍空間、青年空間寫一篇報導,本來想從1989後的局勢、到學人書店、到後來有些資本化,然後談目前政治局勢緊縮、青年活動逸樂化,但後來寫完初稿覺得很虛,覺得應該再去中國跑更多訪談,就沒完成了。兩年過去應該也有新發展,例如程寶忠好像離開706,然後鴻人會館也頂給商業公司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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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一個炎熱的週日中午,為了聆聽中國青年如何看待蔡英文上台的講座,我坐地鐵到了開設在五道口、中國高校雲集的「706青年空間」。本來以為僅是一個舉辦講座的簡單教室,一出電梯,就是一個剛裝潢好的現代式咖啡館,隔壁房間則是一個開放式辦公室,給工作人員及訪客隨意使用。

一個工作人員十分好客,一看有生面孔就上前寒暄,我告訴他來意後,他自我介紹他就是開辦706的傳奇人物鄔方榮。接著他帶著我繼續深入706,包括了小型討論室、廚房、樂團展演室、十多坪大四周都是書櫃的閱覽室、能俯瞰五道口的頂樓天台以及青年旅社。鄔方榮說:「這裡24小時開放,讓中國青年能暢所欲言聊理想、談未來。」

「這根本個提供所有文藝青年需求的天堂。」我心裡其實在嘀咕著。

當我們回到咖啡店,鄔方榮向我介紹當天另一場講座主講的中國工運組織者許輝。我和許輝互相自我介紹後,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今年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香港朋友到美國旅遊時,是到對方家落腳,我回頭和鄔方榮說:「我們兩個一個是台灣人、一個過去在珠三角工作,只因為有一個香港共同的朋友而聽過對方,卻沒想到巧到在北京這個地方碰面。」

鄔方榮笑著回答:「這個就是706傳奇之處,能匯聚相同理想的朋友,在這個地方相遇。」原來一直以來,706為了接地氣,已經舉辦了不少在第一線基層工作的朋友前來分享經驗,有意識地要做串接青年及社會組織的平台。

於是,我就留下來聽許輝對朋友半公開的心路歷程分享會,許輝簡介了他如何從大學休學進入工運,然後到富士康工廠進行潛伏勞動,為何最後選擇出國留學,聽眾除了幾個大學生及在職場工作的白領,還有許輝在工運、社運界的好友,然後各自分享看到的社會局勢與自己的困境,可以說是理解當前中國局勢的大補丸,幾個小時一下子過去,我也忘了要去樓上參加兩岸局勢講座,只知道約40多人參加。

當我當晚回到住宿的地方,把經歷告訴曾經在大學時期積極參與706活動的室友凌炎,他微笑著對我說:「你知道嗎?比起過去動輒上百人擠爆場地,甚至講者都沒地方站幾乎被擠到陽台上講,現在的706已經冷清許多。」

中國沙龍空間第一次起落

一直以來,中國沙龍空間扮演著面對面知識分享及思想交鋒的角色,更因為直接互動,更增添與會者一起行動的可能性,《八十年代訪談錄》一書中描述,當今中國許多文藝、學術界的大腕,或多或少都有參與沙龍時的傳奇故事,以致於沙龍不僅鍍上理想主義的色彩,也被視為輿論陣地。以致於沙龍空間本身就帶有政治敏感,屢屢受到政治衝擊。

中國沙龍的第一次興起是1980年代,當時中國改革開放剛起步,社會力開始萌芽,但也前途茫茫,對中國的文化反思、歷史梳理、發展路線、或是在世界的定位都想要找解答。一些青年知識份子,組成了較為內部、一個拉一個的沙龍,定期或不定期聚會,或清談或針對具體問題,甚至捲起袖子實幹,用自己的方式為中國找出路,比方說文化圈著名的是趙越勝沙龍、雙榆樹沙龍。

當時的社會氣氛,也感染到政府機構,例如年輕改革派官員時常聚集在「九號院」暢談改革路徑,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王岐山、促成1998年電信大討論拆解國有電信業的北大教授周其仁等都是當時的成員。

這樣的空間在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變後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政治緊縮及經濟上因為1992年鄧小平南巡而確立進一步開放。雖然中國社會向錢看的虛無主義瀰漫,但基於理想主義的沙龍仍被有心人保留下來,如北京三味書屋從1992年開始在書店二樓辦起講座。

而民營經濟的崛起,也讓許多學者開辦民營學術書店,在北京,1993年萬聖書園、1996年風入松等「學人書店」陸續開業,在商業發展及文化理想的雙重目標下,許多高水準的講座、沙龍在這些書店舉辦,沙龍傳統在這些文化事業「多元化經營」的掩護下,得以留存。

沙龍熱再起

「學人書店」的存在,讓講座沙龍從涓滴細流到2005年左右能再起波濤。由於中國經濟發展造成的社會矛盾,讓左右之爭、政治改革等宏大問題從原本的暗流成為浮上台面的尖銳論戰,開啟了中國第二波沙龍熱。

例如中國新左派學者也利用網際網路的興起,於2003年成立「烏有之鄉」網站,線下陸續開辦實體的書店、講座、沙龍,在2004年反國企改革的國有資產流失的「郎顧之爭」中,搶得話語權,從此成為中國新左派吸引群眾、對外發言的灘頭堡,一改1990年代左派除了《中流》、《真理的追求》等雜誌,僅能私下散佈匿名的反改革開放「萬言書」的限制。

民主、人權、憲改等政治改革的呼聲也慢慢擴散,更多的空間開始成立,包括單向街、雨楓書館等等,這些偏向自由派的沙龍除遙指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還把沙龍的經營與運作,就當作民主及公民社會的實踐,強調講者與聽眾的平等、人人都有發言權、相互尊重,把沙龍空間,塑造成獨立於當前政治壓抑氛圍的烏托邦,而且有往社會漸漸擴散的功能。

類似的沙龍空間越開越多,許多的講座,觸及憲政、政改、人權、勞工、環保、性別等等敏感議題。也就是說,這時的沙龍已經跳脫出原本單純的思想傳播,而打算塑造成輿論陣地及實踐場域。例如「零八憲章」草擬時,許多連署者其實也使用這些沙龍進行理念傳播,萬聖書園創辦人劉蘇里也因為支持劉曉波而被逮捕。

新的沙龍空間形式

「零八憲章」的抓補,雖然造成風聲鶴唳,但沒有直接衝擊到沙龍講座的舉辦,但隨後而來的中國社會在政治經濟上的驟變,仍使得需要大環境養分支撐的沙龍空間,面臨許多困境。

除了日常的政治騷擾,在2011年,三味書屋的沙龍,就因為東歐顏色革命,而被要求停辦;2012年,由於表態支持前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烏有之鄉在薄熙來垮台後被勒令關站、講座停辦。許多書店面臨租金上漲的問題,網路書店的興起,更使得民營書店面臨極大的衝擊,單向街必須搬遷,並且更商業化經營,風入松則於2011年倒閉。

在傳統的沙龍模式仍然存在之外,由於中國在改革開放後累積的社會資源,新的形式沙龍空間興起。例如706青年空間,是由12位在各行各業甚至還在學的年輕人,在2012年自發成立、自行籌款成立的組織,當年706標榜要經營青年群體在五道口成立時,填補了許多當時大學生在思想、互動上的渴求,講座幾乎場場爆滿。大獲成功後,中國各大城市的大學城附近也陸續成立青年空間。

2013年,從事環保工作多年的霍偉亞及小柔,有感於公益組織在宣傳上,仍受限於傳統紙媒,線上溝通又有隔閡,決定開設一個面對面的沙龍空間,在阿里巴巴基金會的資助下,成立了鴻芷咖啡館,成為公益組織舉辦活動重要的據點。

霍偉亞說:「現在的沙龍講座空間確實和學人書店的時代性質不同,除了各自服務的群體不一樣,應該也是社會更多元了。」

運作模式

在活動的設計上,706青年空間除了要保持706主辦方的主體性,也會開放給外面的團隊設計一系列的活動,這種以開放、共同型塑的模式決定706的內容,鄔方榮說:「由於706青年空間本身是由青年群體組成的,青年人來形成706的風格,活動形式、內容產出,就是偏向自組織的模式。」

這樣的模式不僅在活動內容上,比方說706的青年旅社,鄔方榮就說不是當作作純粹的提供床位然後收租,它被取名為「生活實驗室」,希望打造成一個多元共識社區,同吃同住,共同討論管理規則,藉以體驗民主及平等。

鴻芷在運作上,則定位於不僅做公益從業者的空間,受眾範圍還希望是更多有興趣參與公益的群眾。霍偉亞說:「鴻芷活躍的主體不是學者及知識份子,而是社會行動者,是活躍在各種社會議題第一線的人,探討的話題都有行動的面向,分享彼此做得如何、還可以做什麼等等,以行動為指向和中心。」

無所不在的政治

但同樣的,過去沙龍空間面臨到的困境,現在的仍會遇到,政治當然是中國永遠逃不開的命題,無所不在的政治是各種沙龍討論的焦點,但同時也是壓力來源。

除了習近平上台後對社會的管控日增,多次被關切之外,青年群體的政治觀改變是影響最大的。706的鄔方榮觀察,2012年青年空間剛開幕時,可以明顯感受當時的年輕人對思想、知識有明顯的渴求,但才幾年過去,已經完全不同,也許是整個愛國主義教育深化造成的影響。

不過也許趨勢不是愛國主義,我從706在豆瓣刊登的活動中,發現近來旅遊、美食、品酒等活動開始偏多,我直接問鄔方榮,是不是中國年輕人其實是去政治化甚至逸樂化,706的活動也因此做出調整?鄔方榮笑了一下,說706還是保有許多思想、歷史等等偏硬的活動,但青年本來就有這些逸樂型活動的需求,而706是青年自治的組織,隨著青年想法的改變而有活動內容調整是很正常的。

因為兩岸在2008年馬英九上台後關係和緩,一些來台的陸生,經歷台灣自由的學風及學校各種講座活動,回到中國後,也在校內積極舉辦定期沙龍講座。例如曾經在台灣清華當交換學生的王琪(化名),回到中國後就開始在校內呼朋引伴,舉辦沙龍。

王琪和一起經營沙龍的同學賴貽(化名)則觀察到,他們這幾年舉辦講座時,會打「公民社會」的擦邊球,去試探議題在校內的討論空間,但兩人陸續畢業後,接手沙龍的學弟妹,「已經認為去世探政治的嚴肅議題的風險很高而且意義不大,只想做一些小資性質,讓自己愉快又不感到壓力的活動。」

宏大政治的討論從部分新一代年輕人的視野中開始退場,逸樂化趨勢不只是沙龍空間感受到了,商業公司的嗅覺更敏銳、動作更大。例如北京在2015年開始,出現了創投支撐的城市青年自發活動平台someet,任何人都能發起活動,然後在someet招募參與者,活動包括夜遊帝都、逛醫院、品咖啡、做蛋糕、看展覽等等,一個週末活動能高達90場甚至上百場,今年七月開始已經陸續在上海、廣州開辦。

經濟壓力

但另一個攸關生存的現實問題,仍然是如何自負盈虧的經濟壓力。為了經營青年社群,706青年空間開設在北京高校最密集,但也是地價最昂貴的五道口,每月的租金,就能把706壓垮。

706青年空間2012年2月由12個發起人集資三萬多元,租了五道口華清嘉園甲A樓706室舉辦活動。一開始不收取場地費,但隨著資金壓力,開幕兩個月後,開始收取活動參與者每人每次10元場地費,但由於仍是入不敷出,2012年8月暫時停業。搬到另一處地點後,重新開業並在網路上集資,雖然成功募集到12萬的資金,但收支平衡仍然是最大的挑戰,提高場地費、會員制、販賣周邊商品都是706團隊不斷動腦筋增加收入的方式。

鴻芷咖啡館也有類似的狀況,雖然有阿里巴巴基金會三年計劃的支持,如何在計劃結束後能獨立運作,始終是霍偉亞及小柔的挑戰。尤其鴻芷咖啡館從原來的公寓搬至由知名建築師札哈.哈蒂設計的朝陽門銀河SOHO辦公大樓,租金壓力更升。

不確定下的組織

而對於沙龍空間的經營者來說,外在形式的變化,不僅觸及應急式的見招拆招,也得有戰略調整的格局及想像,加上外來團隊所舉辦的活動會模糊空間主體的價值,如何凸顯、打造空間的「品牌」,始終造成組織成員凝聚上的挑戰。

706原本12個發起人,從第一年開始就因為各自不同的人生規劃、對空間的想像不同而離開核心團隊。鄔方榮說,一個原因還是大家怎麼看706能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與可能,706討論到底是公益組織還是社會企業的過程中,難免會與每個人的想像不同。

鴻芷也是一樣的情況,不確定感及對抗大環境難以施展手腳時,就會產生消耗。凌炎大學畢業後進入鴻芷,不斷在想如何塑造鴻芷在公益及理想主義的獨特性,以產生品牌效應及商業模式,但後來因為覺得大環境難有空間仍選擇離開,但仍站住在鴻芷開設的公益旅社,慢慢想下一步路。凌炎的接班人,做了不久後,也離職去了新創公司。

高地租也帶來空間

不過中國房地產市場的扭曲,卻也讓沙龍空間找到新的機會,鴻芷咖啡有可能搬遷到人流更多的商場。現址的辦公大樓,雖然極其摩登現代,但空間較為封閉,極少過路客。霍偉亞觀察,由於近幾年中國實體店鋪由於受到線上購物的衝擊,已經出現關店潮一些經營商場的地產商,為了吸引客源,已經有意願與鴻芷這種有穩定顧客的公益商家合作,未來鴻芷不是搬入商場,就是開分店。

而北京的高房價,也讓706找到切入空間,前面提到的青年旅社,吸引在北漂在北京工作、受訓或旅遊的青年暫住,已經越開越多,目前將近50個床位,一個月2000人民幣,鄔方榮不諱言,這讓706青年空間有穩定的收入來源。

鴻芷也在朝陽門附近,開設了鴻人會館,給予公益組織工作人員北上暫時落腳的住宿點。

在中國目前這個沙龍面臨轉型的時候,沙龍空間也找到了暫時螫伏的機制,等待著中國社會下一波辯論風潮的時刻到來。

就像706另一個從創始時期就一直堅持留下工作的程寶忠,在訪談快結束我們再度聊到中國社會的種種壓抑與限制,以及706這幾年如何不斷調整應對,他對我說:「現在中國需要的是好好專心做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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