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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obot

《大典》--- 电子蜂(3)

老叔这种时候本来没心思再听电子蜂项目的汇报。世界卫生组织的警报一解除,高速运行的防疫运动就像一头撞上了玻璃墙,戛然而止。电子蜂自然不会再用,收尾也用不着老叔过问,他面临的问题比这些小事严重得多。不过赵归坚持要汇报,让老叔感觉另有其他,就随赵归上了楼顶。

国安委大楼可被看作一个巨型电器。里面的无数电子设备是其中的零件。大楼的墙壁内、楼板间、天棚上布满数据线、电缆、光纤、插座和接口,如果把其他建筑材料去掉,那些线缆会呈现出同样形状的大楼,密布交织,数据如瀑布和流水在那些线中川流不息。还有大量在楼内交换的无线信号,被包裹着整个大楼的巨型电磁屏蔽罩隔绝在内部,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与外界联系靠的是大楼顶端那座高耸的天线塔,数十种大功率天线集合在一起,外表做成浑然一体的建筑装饰尖顶。天线塔的底部插入楼顶半透明的蓝色梯形体下。那梯形体的顶部与楼顶平台之间留有十二米高的空间。天线塔在其下如树根般张开,分成几十根直径一米五的不锈钢柱。柱体作为天线塔支撑,柱内是不同天线的线路。柱脚和大楼结构合在一起。梯形体与楼顶接合处留着一圈一米五高的空隙通风散热。楼顶平台虽然看不到天空,却有风对流,经常风还不小。这种柱体林立且有风的环境很适合作为电子蜂捕捉SID目标的模拟环境——天线柱如树林,空气对流如自然风。

老叔很少上楼顶平台。阳光下,罩在上方的梯形体透进蓝色光线,像在青幽幽的水底。此时其他人都已撤离,只剩赵归和刘刚。赵归事先已安排好,老叔一到就放飞电子蜂。充当标靶的刘刚穿长袖衣裤,戴着有护目镜的头罩在天线柱间绕行,时而小跑时而慢走。从发射基座上陆续放飞的电子蜂追踪到刘刚,接近他发射针弹,再返回被称作「蜂巢」的回收箱。赵归让刘刚到老叔面前,指着射在刘刚衣服上的针弹。

「您看,这是我一直没解决的难题。SID可以指引电子蜂射中人体,但是人体大部分覆盖在衣服下。受限于电子蜂体积,针弹射击力度不可能太大,只要衣料不是紧贴人的皮肤,就会因为衣料缓冲使针尖扎不到皮肤,药剂也就不会注射进人体。针弹大部分掉落,有些像这样挂在衣服上。反复试验的结果,模拟皮肤暴露最多的夏天,针弹有效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其余的都会被浪费。这种有效率是无法进入实用的。」

赵归让刘刚转身,指他头罩后面脖颈位置的白胶垫。「提高有效性的途径是让针弹只命中人体皮肤暴露处。考虑人多数情况是穿全套衣服,头顶有头发,始终暴露的皮肤只有脖颈、脸和手。手的活动频繁,不易命中,脸部可能射中眼睛造成伤残,因此最合适的位置是颈后。就是这块区域——大概上下五公分、左右十公分。想准确命中这么小的目标已经有困难,问题还在它总是随人的形体变换位置。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解决。从这点而言,防疫运动中止倒让我放下了心病,否则一直都在焦虑怎么向您交待呢!」

老叔知道这不是赵归真正要说的,如果就这些,完全可以不说,做出什么都已解决的样子至少更有面子。

「我一直以为不会有问题。不能像无人机那样人工遥控吗?」

「在视线范围内由发射员遥控,命中颈后位置没问题,但是防疫范围在整个国土,只能通过卫星或移动网络操控。信号会随着距离增加有延迟,少则一秒钟,甚至两秒三秒。对象静止不动还好,但那种状况不多。靠人工对移动目标估算提前量弥补信号的延迟,失误率非常高,不会比电子蜂自动发射更好。」

「然后?」

赵归挥挥手,刘刚到楼顶平台另一端的鞋联网工作间回避。赵归则请老叔进这一端的电子蜂工作间坐。利用楼顶维修间改装的工作间主体部分是玻璃,可以看到整个楼顶。里面有空调和卫生间。赵归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屏蔽罩生成器,直径两米的屏蔽罩把他和老叔罩住。防范电子刺探的屏蔽罩是由特殊仪器形成的电磁场,完全无形,却能阻隔电子信号。外面的信号进不去,里面的信号出不来。在罩住了整个国安委大楼的屏蔽罩内再用屏蔽罩,防的就是大楼内部的窃听了。

赵归把事先沏好的茶给老叔斟上,没用平时说话的快节奏,而是字斟句酌地开口。「从技术储备的角度,这个课题应该继续解决。首先用移动网络或卫星遥控电子蜂都会留下轨迹,可以被回溯追查出源头。这对用于特殊目的会不利。其次,即使对象是静止的,以人工遥控电子蜂瞄准颈后那么小目标,也要在距目标五米内才行。否则空气对针弹的干扰会导致过大偏移。那么万一对象处在半径超过五米的大型屏蔽罩内,电子蜂在屏蔽罩外的发射不能一击中的,便可能被发现而前功尽弃——这种方式只能一次有效,不可重复。而让电子蜂进入屏蔽罩,遥控信号便会失去联系,无法人工远程操纵,只能让电子蜂按SID导航方位自行发射,于是又卡在无法射中颈后位置的问题上。」

赵归话中的「特殊目的」、「一击中的」、「前功尽弃」是事先反复考虑选定的词,内含着特殊含义的提示,尤其是「半径超过五米的大型屏蔽罩」,他相信老叔能明白。果然,老叔的血压骤然升高,感到了一阵晕眩。能用屏蔽罩的人都是权势人物,但一般的便携式发生器只能形成两米半径的屏蔽罩。半径超过五米的屏蔽罩得由随行机器人承载发生器,运行复杂且成本高,只有身边总有多个随员的政治局常委才能在日常使用。

老叔在手指间捻了好一会儿茶盅,一直不说话。茶水从热变温,血压慢慢降下。他饮了一口温吞茶,没尝出味道。 赵归把新茶从壶里倒进滤网,嫩黄明亮地流进银丝网下的玻璃杯。空气凝滞。赵归的话也变成一字一顿:「我想,目前的局势对您多危险,应该不用我多说。」

赵归和老叔是那种可以直言官场秘密和仕途之术的关系。在高位者万般谨慎,也需要一个能直言的对象,无需猜谜般拐弯抹角地说话,让对方帮自己做判断,提反证,激活思路。这种对象一般是有历史渊源,年龄地位不在一个档次,又能放心信赖的人。赵归多年来一直为老叔管理海外秘密账户,说是为工作而设,赵归每年存进账户上百万美元也像公事公办,但是老叔最疼爱的外孙在美国读书生活,包括买跑车一类开销,都是赵归从那个账户出。

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结果一方面让中国出乎意料地解了套,一方面也使前面的防疫运动成了空折腾。主席在感到幸运的同时,马上就面临如何善后。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神经过敏过度反应,一定是又一次高奏凯歌的伟大胜利。主席亲自参加了大张旗鼓召开的全国防疫庆功表彰会,为英模授奖, 高度肯定了防疫运动采取的措施,归结为在党的领导下,全国人民万众一心战胜了疫情。信息防火长城内的中国民众并不清楚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结果说明举国防疫是个大乌龙,都以为是取得成功后得到世界卫生组织的认可,因此对政府的做法不再抱怨,毕竟危机解除,生命安全了,被隔离的人皆被放回家,关卡撤除,通讯恢复,人们回归正常生活,主要心态便是抓紧娱乐、消费、享受,把被防疫运动损失的个人生活补回来。

而要让官僚集团释怀却没那么容易。他们完全清楚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说明了什么,无法含糊过去。尤其是在防疫名义下被撤职的近十万官员,若真有疫情,怎么都有理,没人敢质疑,一旦是子虚乌有就成了乱搞,甚至会被怀疑有意为之。以后是不是随便编造一个瘟疫就可以开展类似的清洗呢?官员对此怎么能放心,还怎么能效忠?十万被撤的官员各有能量和人脉,该如何安抚?未被撤职的官员也会兔死狐悲,对他们是不能没有解释的。

极权社会的最高统治者,不管是皇帝还是主席,从来不会有错误。如果有什么不对头,一定是下面人所为。主席不会为防疫运动撤职的官员平反,那是他保证继续掌权必不可少的震慑,往回缩一点就会效果全失。且空出的职位已经恩赐给新人,任何动摇都会恩情不再,两头不讨好,绝不可以。撤职者就算这次没犯错,以前的反腐清查也都有账底,如果不闹,该有的待遇不会少,不服就算老账,取消待遇,相信没有人敢较真。不过,统治需要灵活性,毛主席当年时而反左时而反右,就是要让官僚产生心理上的不确定性,被威慑的同时又总是抱有起死回生的希望,避免铁了心地成为对立面,因此也不能让官僚太憋屈,气得有处撒,就要找一个替罪羊,展示象征性的公道。

「无非是退休养老呗,早晚有这天,谁也指望不了做一辈子。」老叔的声音无力,力图显得散淡。

主席需要的替罪羊明显会落到老叔头上。防疫运动是老叔负责,罢免官员是他主管的特派局提名。这些天对防疫指挥部形成前所未有的攻击狂潮,以前主席还做出摆平姿态,这次却没有表示。既然肯定了防疫运动取得伟大胜利,正常程序应是由防疫指挥部主办庆功表彰,由老叔负责运动结束和善后,然而主席却绕开老叔,让中央办公厅搞,嘉奖对象中一个防疫指挥部的人都没有。官僚对这背后的含义怎能不一目了然。老叔虽是主席的心腹,但政治就是政治,关键时刻从无情义,甚至还要被用来表现大义灭亲。老叔已近退休,没用的人在废弃前再发挥一次作用,不正是替罪羊的最佳人选吗?

赵归抛开委婉,对老叔直言不讳——树欲静而风不停,因为一个乌龙撤了那么多官员,本是源头的主席既不做挽回也不去担当,官僚不敢对主席发泄的不满只能加倍报复到老叔头上。被撤官员虽不能翻天,合在一起搞报复却会十分可怕,那不是老叔一个人下台就完事的,一定让他全家陷入灭顶之灾。 老叔妻子是中国珠宝玉石协会的会长,看似低调偏门的职务,却站在每年上千亿元流水的河边,怎能不湿鞋?女儿女婿合开的投资公司更不用多想,在中国能入金融行业怎么可能没有台面下的交易?一抓一个准。老叔在美国留学的外孙那时怎么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什么办法呢?」老叔很少显出无助之态,看得出他早就绞尽脑汁,却想不出解脱之道,只能听天由命。

「OK,OK……没办法的事情咱们就先不费心。只求下台前站好最后一班岗吧。」赵归明显夸张地转换话题,其实是进入话题的下一阶段。「回到我前面说的那个技术难题,差一步就完成了。只是我能掌握的技术资源已经穷尽。您的技术资源多,能不能帮我想想解决路径?要是能解决,下台前您多留一份技术储备给后任,我这段忙乎也不白费!」

赵归在其他事上对老叔直言,是因为知道老叔愿意听直言。而这件事猜得出老叔怕听直言,只能以隔着窗纸看到影的方式说。赵归看得出老叔已经明白他在前面说的话,却一定不会立刻表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态,也许根本就不表态。那样,自己所想的一切就只有当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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