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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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人的自杀〈一〉|色彩斑斓的她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一直不被人看到的透明人突然被人看见了,有了和人们的联系,透明人很开心,可是,透明人还是透明人,什么都没有改变,在一个昏暗的下午,喧闹的酒吧里,透明人又回到透明了,没有人记得透明人,就像它从不存在一样,明明上一秒还普通地聊着天,下一秒就忘记了。

透明人自杀了。


我生来就是透明的,没有理由。

与其说透明,不如说“被无视”。去便利店买东西,店员会默然找钱给我;去景点拍照,照片中也有我的身影。那为什么非要说“透明”不可呢?每回走在人头攒动的街道,绿灯响起人群交汇的时刻,有人撞了我,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继续和同伴说笑着往前走,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每次经历,我就会想起爱德华·蒙克的《卡尔.约翰大街的傍晚》。

“蒙克一定是我的同伴”,我坚信着。

<Evening on Karl Johan Street >Edvard Munch (1892)

我没有家人。说到底,我真的有小时候的记忆吗?,好像我一开始就这样存在着。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高中生的呢?每天按时上学放学,一如即往地被学校里的家伙无视,为什么没有人看见我?为什么上前搭话也没有人搭理我,难道是我的声音太小?我确信我大声吼出来了,可是…为什么教室还是这么嘈杂?

习惯了。


今天阳光明媚。

大地如烤箱般滚烫,草丛里的蝉有节奏地叫着,大片的绿色与上空的湛蓝在远处碰撞,在我看来,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买三色冰淇淋好了,反正到便利店很近。

小店门口有不少人,“毕竟六月很热嘛”,我嘟囔着。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拿起仅剩一盒的三色冰淇淋,突然,背后受到一股强大的力瞬间把我拍到地上。

真疼啊…我一点点支起身子。

那两个男生还在打闹,真搞不懂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推来推去嘛,这都能玩…

 “你还好吗?”

我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向我伸出手的,色彩鲜艳的少女。

不对…她的衣服也太花眼了吧?各种纯色的碰撞?什么鬼?

我愣了一下,印象中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和我说话,而且…她在看着我的眼睛…吗?

关切的眼神。

“…我自己能起来,谢谢”

我把三色冰淇淋盒捡起,走向收银台。

“好像不总能见到你,是身体不舒服请假吗?”

我明明一直都在。

“我个子小,不太起眼”

“你就是打扮土气了点,其实你超可爱的!”

可爱?难道要三原色撞色衫才可爱?

虽说难得有人主动和我搭话,但还是离远点吧,我可不想被耍。

“再见”

我摆了摆手,随后加快脚步。


我讨厌大太阳。

夏日的太阳总使我无力。

上空的高积云,跳动不停的麻雀,在疯了似的仿佛要抓住那滚烫火球的枝叶间,蝉鸣倾泻而下。

充满生机的疲惫,恐怕只有我才能感受到。

最近飘忽的感觉愈发强烈,到后来,像是灵魂吃力拖着肉体,我在随时会让一切生物融化的热浪中缓慢行走,恍惚间,能瞥见自己肉体的全貌。

此般场景过去应该发生过无数次,一切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我不是很能确定自己的存在,我存在着,又不存在着…?上前搭话必然无人回应,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几天前,居然有人主动向我搭话,这算什么?就像人总会碰上什么灵异事件,她碰见了我——不过是两条线偶然相交罢了。


终于下雨了。

缠绕在高楼间的云烟氤氲,到处是灰色,在庞大的十字路口,红灯使区域内一切运作暂时停下,无论是谁都握着手机,低垂的各个头颅,仿佛一不小心便会一头扎入赛博空间。

“不消停的手指,急速刷新的色块和140字的限制,这些人就连这140字的一半都没读到就滑到下一条了吧?”又是类似的情景,我装作动漫主角的样子,两手插裤袋着自言自语。

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

暴雨降临。

……

到家后,我赶紧把弄湿的衣物扔进洗衣机,水烧好了,正要准备洗澡,屏幕上立即显示一条“未读消息”。

不可能会有人找我,一定是在做梦。

还是点开了。

您有一条交友请求

头像是那个色彩斑斓的女孩子,穿着萤黄色块和湖蓝拼贴毛绒外套,盘腿慵懒地倚靠在大倒梯形深绿色垃圾桶旁,上面有一些涂鸦。“GARBAGE”也用萤黄色虚线圈起,线绕了个弯后指向她。

“我是叶颜,我觉得你蛮有趣的~~要是你也对我感兴趣,就同意好友请求吧 ^ ^ ”

不管是不是恶作剧,先加来看看。

“哇同意了…!”

“有什么事吗?”

先看看她的反应。

“没什么啦~就是觉得你好好玩诶,明天放学一起出来玩吧!”

真是直接。

“好”


为什么天气总是这样阴晴不定呢?

放学铃响起。

是德沃夏克的《念故乡》,不知为何,这首曲子总令我感伤。透过一楼教室的窗户,操场上,除去几个运动社团,大都是从一栅栏之隔的长阳公园来的老爷爷老奶奶们,仔细观察他们运动时显露出和树根同样清晰的身体走向,我会觉得这些年长者才是拥有生命精华的人。一切都缓慢下来,一帧一帧播放着运动中的人们,此时似乎做着什么大法事…我又在幻想了,人的感觉,大概不局限于视觉所带来的感受吧。

“在想什么呢?”

她把双手往后背,半弯着腰,单手扶着一边透明边圆框眼镜,由于镜片的反光,我看不清她的双眼。

我直直盯着长方形蓝绿色反光,端正姿势,故意摆出十分认真的表情。

我不是很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此时的情景恰巧是我梦寐已久的——托着脑袋的我朝窗外发呆,有人来拍我一下,说“在想什么呢?”,其实说什么都可以,不管谁找我搭话都行。我设想过无数次我会做出的反应,最多的是“没什么,赶紧走啦!一会儿去哪?”,这是我最希望的情景。

本想着“先保持这姿势一会儿然后说点什么吧”,却竟这样维持了许久,而她也一言不发,不可思议的是,镜片的反光仍在,“对视”中的我们很像两座面靠面的古怪雕像。还是说点什么吧,难道要保持这个姿势到永远吗?

“想去哪?”

她不回答,就像突然停止的机器人。

我试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长阳公园!”她一下子站起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顺着黑色针织瓜皮帽,从青木棕渐变到浅蓝绿色发尾,她正套着一件灯芯绒制深蓝绿色复古外套,内搭白色衬衫,若干玲珑可爱的浅灰小比目鱼点缀其上,从左胸前拉出一条短黄绿色领带,长款薄棉丝绒墨绿色外套环在腰上,虽说符合她独有的艺术感(也可能是我过度在意),不过…现在不是夏天吗?

回想起来,她的衣服几乎没有重样过,也可能是她经常把衣服重新搭配成了不同的样式,是个很潮的女孩,在艺术生的我们当中也备受瞩目。


我居住的城市是个奇妙的地方,既有大片乡村田园,也有耸入云霄的冰冷大楼,我的学校则属于这“大片田园”的一部分。在割裂的两个世界里来回穿梭,时常令我不知所措。记忆里“不知所措”的只有我一个,看着在我身旁蹦跳行走的她,我由衷地感到羡慕。

长阳公园和学校仅有一栅栏之隔,但直接从栅栏边进需要门禁卡,只好绕远路。

得先绕进高楼林立的世界才行。

“你怎么老是神游呀?”

“没什么啦!”

我故意扬起尾调,好让自己显得轻快。

她没有追问。

我和她在这名为“钢筋雨林”的森林内绕弯穿梭,没有一条路能够直接到达。五点一刻的阳光仍旧猛烈,光线没完没了地反射,还是无聊疲惫的场景。

我在想她应该很活泼才对,却意外的话不多,想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可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我从来不想显得不友好,可我也从未有过“显得友好”的机会…在我一个人的反复纠结中,与同样沉默的她到达长阳公园。

“我知道有个游乐设施,这个点人少,你喜欢人少的地方吧?”

其实我喜欢人多的地方。

“听你的”

我拼命挤出笑脸。

弄不明为什么,我非常害怕人少的地方。不过,一个人在家是可以接受的,但如果是平时人多,在某个时间点人少的话——毫无疑问,那一定是地狱。


公园很大,到地方时已近傍晚,天空染成暧昧不明的紫红色,还有贪婪的橙红正兴致勃勃啃食着所剩无几的天空,在我这里,火烧云根本不能算作天空的一部分,“异类就是异类,绝不可能同任何事物融为一体”,这是不可以破坏的信条。

“今天也有《念故乡》诶!你肯定迷这首曲子!”

她笑着,暧昧的光线,我不能辨明她表情的真实性。

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人搭话就是好事。

“为什么会找我说话呢?”

明明一年级时她都没看我几眼。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尝试去理解你!”

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

算了,她的性格就是这么古怪,真亏她有那么多朋友,不愧是富家千金。

这一定是嫉妒。

“你人真好。把我叫出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啦…就是想聊聊…”

“想聊什么?”

“你觉得“透明人”存在吗?”

“那个都市传说?”

“对。不是有个流传很久的故事吗?好像是这个城市建立之初就有来着”

『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一直不被人看到的透明人突然被人看见了,有了和人们的联系,透明人很开心,可是,透明人还是透明人,什么都没有改变,在一个昏暗的下午,喧闹的酒吧里,透明人又回到透明了,没有人记得透明人,就像它从不存在一样,明明上一秒还普通地聊着天,下一秒就忘记了。
透明人自杀了。』

这是刻印进这座城市里每个孩子心中的故事,也是我经常想起的故事。

“嗯…好像是这样,不过,有什么问题吗?”

“你觉得透明人是什么样的呢?既然能有和人们的联系,也就是说‘它’不是什么样子可怖的怪物吧?没准和我们一样”

“毕竟是透明人,能被称之为‘人’,那应该和人没什么两样”

“你有想过为什么透明人是‘透明’的吗?”

“ ‘透明人是透明’的说法,听上去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然而透明人最后自杀了,不正说明了透明人自己其实不想‘透明’吗?当然,也可能是故事逻辑的缘故,让人们觉得透明人是因为不能再和人产生联系所以才自杀的,说不定透明人的自杀还有其它原因”

为什么我可以和她如此流畅地对话呢?就像认识很久的老友之间。

“也是。”

“果然人们不喜欢追究传说里角色的真实所想呐…”

“说到底,这座城市的居民是怎么想这个故事的呢?”

她突然脚尖一蹬,荡起以轮胎为坐垫的秋千。

“我们不可能采访每一个居民吧?网上也没有关于这个故事的任何调查,好像‘透明人的自杀 ’ 是秘而不宣的秘密”

“我想,这是个理所当然的故事”

我也摇起秋千,天边的紫红色暗暗压下来,《念故乡》大概要放完了。

她没有说话。

我们很快荡到天黑。

路灯一盏盏亮起,活像祭祀用的纸灯。

我们没入由层层大厦构筑的霓虹灯海洋深处,海面上闪烁着无章的色彩光辉,闪光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

“我知道,这叫‘华灯初上’ ”

一路上沉默的她,突然接住了我的心里话。

怎么可能?

“把眼前的情景用语言形容出,这是最美好的事,不是吗?”

“我觉得 ‘命名’ 是很伟大的力量,当模糊不清的感觉被文字精准描述出后,会让人释然许多,仿佛那无处可归的情绪瞬间得到了安置”

“你觉得我现在有哪些‘无处可归’的情绪呢?”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做了什么吗?

没有一点征兆。

“嗯…我真的不知道”

她抬头轻笑两声,转而用一如既往的笑容看着我。

一如既往?

我懂我懂,这叫“既视感”,人有时在清醒的情况下会自以为见过自己初次见过的场景,难道是什么神经科学的事?不管怎样神秘学的事我是肯定不会信的。

“还要多久才能到学校呢?在我看来,这个城市根本没有尽头”

她清透的黄棕色瞳孔瞬间失去光芒,印象中…我只在临死的人那里见过,虽然忘记是谁了。

“你会感到难受吗?”

“我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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