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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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点小说

春秋亭外(1)


一、朱泙漫

1.

下课铃响起时,朱泙漫刚讲完断层形成时代的判别方法,还没等他示意,学生们就准时起身,陆续走出教室。铃声结束,朱泙漫还是拍了拍手,权作下课的指令,整间阶梯教室早已空了大半,手上的粉笔灰纷纷抖落。最后,只有前排还坐着一个白衣服的女生,正在抄写没有记完的笔记。

整个一年级有四个班,共百余名学生,他除了四名学习委员以外一个也不认识。但朱泙漫对这个女生印象挺深,地学系的女生并不多,她每次都坐在前几排,从不迟到早退,几乎每堂课也都会认真地记笔记。课堂上能有一两个这样的学生,对一名青年教师来说,既是一种无名的鼓舞,也是一种聊作安慰的依托。虽然朱泙漫并不觉得自己会教一辈子书——至少不该教一辈子本科生。他的心像休眠的火山,还埋藏着古老的滚烫的东西。

这时有个男人走进来,他自我介绍是一个历史学者,想和朱泙漫请教一个古生物学方面的问题。朱泙漫说:“我教构造地质学,古生物所在隔壁那栋楼。”男人说:“我去过,但是那里没找到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朱泙漫说:“抱歉,恐怕我帮不上你。”男人掏出烟递过来,朱泙漫婉拒了。男人说:“我读过你的一篇论文,讲的是中国历史上的几次大地震和正断层活动关系。”朱泙漫想了想这到底是哪一篇,男人又接着说:“我觉得就数这篇写得好,说人话能看懂。”朱泙漫说:“您过奖了。”男人说:“没夸你的意思,你的文章我看过好几篇,其他的也没说人话。”朱泙漫关掉了讲台上的多媒体,又看看女生,她还在写个不停,偶尔抬起眼皮看他俩一眼。

朱泙漫说:“那我也感谢您的批评,您看,我这刚下课,再不走食堂该没菜了。”

男人说:“回见,唐老师。”

朱泙漫说:“我不姓唐。我姓朱,朱熹的朱。”

“回见,朱老师。不好意思,我好像认错了人,不过对我来说,你姓什么都一样。如果有缘分,我会读读你的文章。”

“好的,如果有缘分,回见。”

这时,那个女生收起了笔和笔记本,她站起来,从他俩中间走了过去,朱泙漫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摊开手一看,全是血星子。男人递过来一张纸巾,说:“鼻黏膜出血,很常见。你这个情况应该是粉笔灰吸多了。”朱泙漫说:“谢谢。”

“平时我是个保安,就在咱们学校附属医院上班,业余时间搞历史研究,兴趣是史前史。”

“那咱们差不多,一般情况下我是个地理老师,但有时候也写诗。不过我真的得走了,早上起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我跟你一块去。”

他们走出教学楼,又穿过操场。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应该都在食堂或者宿舍。校园里一条内河贯穿而过,把生活区和教学区隔开。走到桥上,男人说:“这里几年前淹死过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朱泙漫说:“听人说过几个,你说的是哪一个?”

“一个学生,文学社的。”

“不知道,我们把这叫安全事故。不是什么名人,一般没人记得。可惜了。”

“向来都是如此,如果你读读历史,就会知道黑格尔有那么一句话。”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人类从历史中获得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会吸取历史的教训。”

“有意思。”

“不过,我觉得实际上这句话的本意应该是指重复是历史的一种属性,它不断循环,直到我们认识到这种教训并吸取它。抽不抽烟?”

“以前抽,不过现在戒了。”

男人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接着说:“你看我们像不像这条河,不管多少人死在里面,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也许吧,不过我们最好走快点,我挺饿的。”

男人把烟盒收进口袋:“你说的对,吃饭要紧。你饭卡借我使使,我没带。”

2.

朱泙漫比我大两岁。也就是说我大一的时候,他读大三;我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他在折腾硕士论文;三年后我换了工作,他读着博士,发际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上升。大学那会他跟我在一个社团,具体是个啥社团我早已忘记,只记得交过二十块入会费,跟纳投名状似的。有一次社团活动是去某个社区做公益,我和朱泙漫都迟到了,一块在校大门的公交站台等了半天,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干啥的。后来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我俩原来要去同一个地方。再后来就熟悉了,他的女朋友小雪跟我是同乡,艺术学院学唱美声的。小鼻子大眼睛,两颊上点缀着雀斑。那会我们经常去学校后边的山上瞎晃,朱泙漫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问:“知道这是什么吗?石灰岩。你们看它的颗粒细密,颗粒间又有亮晶填充物,这些是方解石晶体的化学沉淀,可以推测,在它形成的那个年代我们站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浅海。”

小雪问:“会有鱼化石吗?”

朱泙漫环顾四周:“如果能找到沉积岩层,肯定能找到化石。”

我打断他说:“别逗了,这他妈就是台阶上掉下来的。我爸开石刻厂,这种石头连给人做墓碑都不要。”

后来毕业,我爸让我回家我,没听他的,赖在了这个晃荡四年的城市。朱泙漫继续念书,而小雪回了老家。他俩什么时候分的手我也不知道,有一年春节我回家,在街上遇见小雪,人胖了一圈,穿着羽绒服走路像一只企鹅。我没喊她,她也没看见我。

朱泙漫有一次跟我喝酒,我们都喝得有点上头,他掏出手机来给我看他俩的照片,我推开他的手,他还要塞到我眼前。我说:“别闹,有能耐给我看看床照。”他说:“床照没有,想拍人没让。”我说:“上回我见着她了,在我中学母校当音乐老师。”他说:“教中学好,音乐课少,累不着。”我说:“你打算以后干什么工作,挖石油还是探矿?”他说:“我也当老师去。起码得教大学生。”后来我也一直没告诉他,那是我瞎编的。

再后来我换了几次工作,最后到一家教育咨询公司干销售。公司的字号叫学海,是提供海外留学信息服务的,说白了跟拉皮条差不多。国外花钱就能上的大学多的是,名字都起的花里胡哨——很多校名如果正经翻译过来,其实跟中国也差不多,但我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样会让客户的获得感降低。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哈弗、耶鲁、斯坦福,好一点的会知道MIT、伯克利、哥大,至于一些诸如“巴黎高等师范学校”、“韩国高等科技学院”之类,极少的人会对这几个名字肃然起敬。不过好在,这样的名校对于我们这种级别的公司是不太能勾搭上的。

我虽然干着销售,还是改不了磨洋工的毛病——上一份在广告公司的工作就是因为适应不了加班熬夜写文案而主动辞职的。工作是为了吃饭,但人为了吃饭而活实在没意思。更何况我是连饭都不打算好好吃的人。我的业务主管是一名海归,除了南极,其他六大洲都跑遍了,很见过些世面。据其自称喜欢韦伯,读过《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因此看不惯我这样吊儿郎当的员工。不过在明面上,我们关系还不错,甚至一块儿喝大酒。因为有一次,我在一家快捷酒店门口撞见他和公司的前台一块儿出来。

于是我更心安理得地把上班当作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在一个闷热的中午,我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托着脑袋听戏,耳机里唱得是《锁五龙》。单雄信号令一声还没绑帐外的时候,朱泙漫又打来电话。过去的一礼拜他几乎每天准点要给我打电话,我一次也没接,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是静音,总是错过来电。如果是熟人,我一般会在微信上回一条消息,比起开口说话,写几个字对我来说更容易一些。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手机居然响了起来,还在桌面上嗡嗡地震动,坐我边上的姑娘好奇地抬起头朝我张望。我只好接通,朱泙漫开口说的是:“我还没准备好你会接电话”。第二句是:“晚上来我学校一趟,有事。”我说:“什么事?”

“来了就知道了。七点半别迟到。”

四点不到我就翘班跑了,顺道先去了一趟医院看牙齿。一颗龋齿折腾了我好几年,一直隐忍不发。上个月,大姑父去世,我回老家乡下参加葬礼,吃席的时候院子外正在放炮,而我正咬着一根大棒骨,一声震天的巨响把这颗坏牙给惊着了,生生磕断。我拿在手里一看,断面洁白如雪,而龋坏了的牙芯则是病态的黑黄颜色。我大姑在屋子里哭的死去活来,两个堂嫂坐在她身边像忠诚的护卫。她们的丈夫们穿梭在院子里,从一桌游走到另一桌招呼客人。十几桌上的大多数都是亲戚,手臂上挂着黑白臂花。我身边坐着我妈和我婶,正在讨论我的婚姻问题,而对面我的三叔举着杯子,两眼通红,喉头一动一动,好像要说什么,但是没人理他。院子外放炮的人是我爸,举着烟头刚点上一个二踢脚,我等他放完走上去叫他:“爸,几响了?”我爸眯起眼睛,抽一口烟:“还差两个,你吃完了?”我说:“你放炮把我牙给崩了。”他说:“别放瞎屁,你怎么不说给你脑袋崩了。”我说:“一会我去看看大姑,看完我得走了。”我爸说:“下次什么时候回家?”我说:“说不准。”我回去看了看大姑,她一双眼睛肿得像铃铛,我过去拉过她的手,说:“大姑我得走了。下次回来再来看你。”她说:“你要走啊,吃饱了吗?”我说:“吃饱了。”她说:“好好好,吃饱了好上路 。”

3.

医院里磨磨蹭蹭出来已经七点,路边找了辆共享单车就往朱泙漫的学校赶。校门外沿街摆了一马路的夜宵摊,它们在太阳落山后,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然后又在校园的熄灯时刻渐次散去,留下一地的狼藉。我还没吃晚饭,就在一个小吃摊买了一份温州瘦肉丸,边走边吃。身边来往着青春活力的肉体,都是我的潜在客户。我曾经读过一本讲销售的书——主管推荐给我的,红色的书皮已经被我翻烂了,现在还在我的抽屉里躺着。书上说,找到客户达成一次交易并不是一笔合格的销售业绩,一个优秀的销售人员应该成功占据客户的心智,让客户心甘情愿地为你掏钱,甚至能自发地为你做宣传。书上还说,影响力是未来最重要的,也是最可靠的资本。成为客户们的意见领袖,为他们塑造全新的价值观,才是一个销售高手真正见功夫的地方。在一次例会的时候,主管让我举出几个销售榜样的名字,我按书索骥,随之脱口而出:“万磁王!”

进了校门,朱泙漫发来微信:“请到河边稍坐,我还在吃饭。”我拐了个弯,找了一条最远的路,它需要穿过一片坐着好几对情侣的草坪。太阳刚刚落下,夜黑的刚刚好,河边的景观灯也刚刚好,于是我找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掏出耳塞插进手机里,点开音乐软件,从下午被打断的地方接着听,然后捧起剩下的半碗肉丸继续吃。热气蒸得眼镜片上一片模糊,河对岸人影袅袅,单雄信唱道:“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儿郎好不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葬埋。”我说:“骄兵必败,个人英雄主义都是要受批判的。”单雄信又唱:“今生不能把仇解,二十年投胎某再来。”我说:“二十年太久,说不定你都忘了。”单雄信转过头来骂:“你懂不懂,不懂别瞎答茬。”我致歉说:“对不住。”

单雄信瞪我一眼,几个台步转身面向河水,良久却不发一语。我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大哥,别站着了,剧情我都知道,秦叔宝押粮未回,是徐懋功出的主意,你是等不着了。”单雄信看看我,还是不说话。我说:“单二哥一世英雄,李世民坐了江山,徐懋功确是仙兽投胎,小罗成被乱箭射杀,三件事都被你说中了。”单雄信说:“你是何人?”我说:“我就一票友。”单雄信说:“瓦岗寨一场败,弟兄们四散好不悲哀。”我说:“二哥,唱串了,再说你是花脸,佘太君是老旦,不合适。”单雄信长叹一声:“你都说完了,我没法唱了。”我说:“我是好心,想让你歇会。”单雄信把锁链提在手里,对我说:“某死不足惜,二哥押粮未归来,等候二哥回营寨,把我尸首好葬埋。”我点点头:“好办,今天尉迟恭没来,也没人给你开刀,你看这河终究归东海,顺着水路总能到蓬莱。等秦叔宝回来,我替你转达一声。”单雄信说:“秦二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怎能够还?”我说:“西凉川四十单八站,快马加鞭一夜还。不对,咱俩都串乱了。算了,甭管二哥多少站,我今夜等死在河岸。”听罢此言,单雄信扑通来了个倒僵尸,扎进河水,激起一个巨浪,附近的人听到动静都往这里张望,只见水面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重新恢复平静。

4.

我催了几条微信,朱泙漫才不急不慢地赶到。他肩上背着个大登山包,走在校园里不像个老师,倒像是驴友。他顾不得擦汗,把包放在椅子上打开,掏出一节一节的空心合金管,把它们鱼咬尾似的连接在一起,足足近三米长,三指来粗。我拿在手里掂了掂,挺沉。

朱泙漫身材高大,宽额浓眉,长得跟少剑波似的,只是多读了几年书,不尽有股子呆气。其实我挺羡慕他,不但薪水顶我两倍,五险一金保齐全,每年还有寒暑假。平时里上课,对他来说都是机械劳动,纯体力活。下班时间读读文献,写点论文,人生单纯之极。我问他拿这些合金管是不是打算练武术。他摇摇头,反问我:“你瞧没瞧见河里有东西?”我说:“瞧见了,有水有草还有泥。”他说:“没看见别的吗?”我说:“啥也没有啊。”

他卷起袖口站在岸边,那个位置正好是刚才单雄信站着的地方,我真怕他也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他抄起合金管伸到河水里开始来回走动,我左右观望,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稍稍放心一点。黑油油的水面倒映出一个朦胧的世界,树影和远处的灯光交叠为一层模糊的影像。朱泙漫耐心地搅动着河水,我站起来问:“你找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能说人话吗?”

朱泙漫不紧不慢地说:“我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前几天遇到个人,跟我说好了日子让我今天晚上来捞东西,神秘兮兮的。我打你一礼拜电话想跟你说说这事,你总也没接。”

“什么人?”

“校医院的一个保安。也算不上认识,只有一面之缘。一周前,那天下着大雨,我正上课呢,他哐哐哐敲门,浑身透湿,交代我今天来河边捞东西,说完就走了。我回屋里继续讲,正好讲到节理构造,讲着讲着就卡了壳,不过学生们挺配合,都在玩手机,也就没人发现我讲错课。”

“有点意思,你接着说。”

“我看他急急忙忙,不是像恶作剧。中午在食堂吃饭,想抽空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后来我每天吃饭都想起这事,中午给你电话,你总不接。”

“你挑我不知道的说——你得发微信,我习惯回微信。”

“一开微信我就脑袋疼,几个群里轮番发任务通知,我不爱用。说岔了,我喝口水。”他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我这周也是事多,有个朋友,写诗的,你大概也见过,办新书发布会,找我赶场去做个主持人,外地几个朋友也来了,陪他们玩了几天。”

“吃喝玩乐这种好事你怎么不叫我,算了,说重点吧。那个保安你联系的着吗?”

“我没他电话。去校医院问,我都不知道他名字叫啥,管人事的老师我认识,私下给我翻了翻档案的照片,我才认出人来,不过他已经辞职走了。”

“这就有问题了,你们既然没交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要藏河里再托你来取?”

“不知道。我也想过,但也没想明白。就想找你一块来看看。”

“这问题太大了,说不定是哪里偷来的东西。”

“应该不会吧,我看他也是读过些书的人。”

“开什么玩笑,一个保安能读什么书,当然我不是看不起保安,也不是说保安不能读书,关键是你这事实在太蹊跷。”

说着话,我背后突然有人咳嗽一声,吓我一跳。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衣衫褴褛,打扮得倒精神,我寻思这人干嘛呢,他瞪我一眼,开口就骂:“你那里休要呵呵笑,有辈古人听根苗。昔日太公曾垂钓, 张良拾履在圯桥。为人吃得苦中苦,脱去蓝衫换紫袍!”

我说:“哼,前辈古人你焉能比得?!”

他“呸”一声差点啐我脸上:“你这人把话讲差了,休把虎子当狸猫。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

我不由怒上心头:“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他却说:“你道我白日梦颠倒,时来就要上青霄,身上破衣齐脱掉。赤身露体逞英豪——”我终于明白了,赶紧打断他:“祢先生,别脱了,现在讲文明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听说过吗?”祢衡终于拿正眼看了我一次,说:“你是何人?”我说:“我就一票友。您行行好,哪来哪回。我这跟朋友还有事儿呢。”他环顾四周,有些迷惑,我又说:“祢先生,曹操没在这,别找了。”听了这话,祢衡又把衣服穿上,我把手机递过去,他找到耳机孔就钻了进去:“啪嗒”一声手机落在了草地上。

朱泙漫问:“你朋友?”

我说:“一唱戏的,算不上朋友。刚才说到哪了?”

“这哥们有点意思。”

“大小也是知识分子,跟你脾气差不多。对了,你要真想捞,我也不拦着,不管是不是真有东西,捞几杆子,捞着了咱们交警察去,捞不着出门吃宵夜,你来前我吃了点,刚半饱,一会再找点烧烤垫肚子。”

朱泙漫点点头,把杆子重新伸到水底。水面晃动了几下,漾开一圈又一圈波纹。我扭头去捡手机,周围都没人了,四野只有虫鸣和漫天星辰。远远的路灯闪了一闪,走过来两骑人马,一个花脸一个老生,两人骂骂咧咧吵吵闹闹到我跟前,我盯着他俩好一会才认出来。于是上前拉住马头,抬头跟他们说:“你们别问我是谁,前两个问我是何人的,都死了。我认得你们。不过你俩今天也快死了,我不想管你们,还是那句话,麻烦你们哪来哪去,对了,今天第一个死在这的,你们也熟,单雄信单二哥。”

两人冷不丁被我剧透,面面相觑,翻身下马。那老生正要开口,我赶紧拿话堵他:“想知道结局不?我告诉你你俩今天过不去这条河,这里叫断密涧。唐童人马已经到了,不信你瞧。”我举手指去,草丛里旌旗摇摆,三通鼓声响起,于是箭如雨下,给两人扎了个透心凉。李世民走过来探探鼻息,确认他们已死,然后对我施了一礼,回头吩咐道:“来人,将李密丢入涧中,伯当带回厚葬。”我赶紧说:“别,这两人凑一对儿殿下您都带走吧,都快成刺猬了,我怕一会招来孔明鲁肃唱借箭。”李世民一愣:“还借箭呐?一会我可不来周瑜,这忙活一天了都能消停会儿吗?”我说:“可不是,您把他俩带走,我就把那听歌的软件关了。”李世民说:“好,众将官,随我回朝交旨。”凭空里响起锣鼓点,震得漫天星星纷纷抖落,冷清清一张夜幕挂在天上,远处的干净草坪上偶有行人走过,但看不清是学生还是游客。

朱泙漫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朝我喊了一声。我跑过去一看,靠着岸边的水葫芦丛里浮上来一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朱泙漫用杆子挑住箱子的把手,往上一撬,纹丝没动,看样子东西挺沉。我脱下鞋袜和牛仔裤,然后把上衣丢在岸边,跳进河里,倒是不深,水刚到我的胸口,而脚底板踩在河床上感到又痒又滑。我们连托带拽把行李箱弄上了岸,结果我的半截小腿陷在了泥里动弹不得。

朱泙漫拉了我几下,没有拽动。这个场面十分尴尬,因为我感觉到脚趾正扒在一堆破塑料袋和易拉罐组成的垃圾堆上,而绵软的烂泥牢牢吃住我的双腿,正在慢慢吞咽。水面快到我的下巴,一道水波荡漾过来我就会被强行灌下一口让人一言难尽的液体。这让我想起跟主管喝酒时,与他推杯换盏的情景。

朱泙漫一路小跑去找人帮忙,我只好用手扒住岸边的石头,抬起下巴。空旷的夜空里,有一个红点闪烁不定,斜穿而过,大概是飞机。不知道泡了多久,风吹动水波,湿气沿着脊梁直向上窜,冻得我打了个冷战。模模糊糊又有人唠唠叨叨地走近。我赶紧喊:“路过的那位,麻烦来帮把手。”那人走过来,探出半个身子,居高临下看了看:“仁兄,何故求救呀?”

我抬眼细瞧,此人须发皆白,神色疲惫,右手牢牢按在腰间一口宝剑上,但听声音并不觉苍老。我忙说:“您先拉我上去,我给您指条去吴国的近路。”那人闻言,眼咕噜一转,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拔剑出鞘,怒目横眉指着我问:“你可认得我?”

我说:“将军莫要惊慌,得了,这段出戏了,您先拉我上去成不成?我手都麻了。”

那人说:“哥们你早说呀。”说着,他一搭手就把我从水里拉上岸来。我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想起一桩事,端起那碗瘦肉丸递过去,说:“这叫瘦肉丸,一种越国小吃。还热乎呢,只剩半碗,将军若不嫌弃,尽管拿去充饥。”

那人冲我揖一礼,说:“多谢仁兄接济我,一饭千金不为多。”

我说:“甭客气,亏得是你有膀子力气,来了别人还救不了我。”

“你好好接词儿,我都对不上了。”

“我跟你对什么词,我就一票友。”

那人叹了口气,转身自顾自唱:“伍员打马忙走却——”

我赶紧拉住他:“等会,别走,你拍拍屁股一走,我就得死在这里。上一个渔夫你忘了?”

伍子胥挠挠头说:“那怎么办?”

我说:“你换换,换个秦琼吧,正好我答应了单雄信,找秦琼有事。”

“这怎么换?行头我也没带着。”

“不要行头了,反正也没人看你,你换词就行。”

“也成,那换哪段?三家店还是观阵?”

“卖马吧。你这马鞭子有现成的。”

“行。”

话音落定,弦子就响了起来:“站立店中用目洒——”河边的晚风鼓动,岸上的树叶哗哗作响,真好似埋伏了一伙绿林豪强。

“好!真好。一晚上都没听段整的。”

“您客气,刚说有什么事来着?”

“对了,单雄信死了,李世民和徐懋功逼的,他死前托我告诉你一声,等你回唐营后将他好生葬埋。”

“完了?”

“完了。”

“你这也不挨着啊?这才刚卖马呢。”

“是,不过我只负责转告秦琼,至于时间线对不对的上,我管不了。”

秦琼当下表示认可:“行了,那咱们两清了,我得赶紧回去。”

5.

我坐在邻县救助站的办公室里时,微信里挤满了未读消息,一大部分来自公司群。因为新来的副经理刚刚签下一笔大订单,组织了三个人数不少的欧洲访学团。其实,就是一帮有钱又有闲的家长带着孩子一块去看几个外国名校,连旅游带实地考察,一个月的行程,收费七万八。访学成员好几个是市里有头面的人物,有制药企业的高管,电视台的当家新闻主持人,快退休的银行行长,还有一个刚刚上任的市社保局处长,以及来自他们的社交圈里各色人等。我的主管在群里带头给副经理祝贺,底下跟了一连串鼓掌和大拇指的表情。副经理先是感谢了大家的努力,然后发了几个红包表达了她的谦虚,随后的聊天记录又是一串“谢谢老板”的小人表情包。打开红包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句“手慢了,红包派完了”。不过,它至少还留下一个查看大家手气的邀请,好像在暗示我没抢着都怪里面那些人。

我寻思着是否也要发个啥表情,前几日我在一个打网络游戏的群里发现大家都在用一款螃蟹形象的表情包,怪傻气又怪好玩的,也下载了一套。

正在我仔细寻找合适的表情时,坐在办公桌里面的工作人员打了个哈欠:“找到了。”

我赶紧收起手机,把脑袋凑过去,这个男人把显示器冲我这边一扭:“是这个人不是?”

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朱泙漫留着短寸头,面无表情。“是。”

“那没错了,一会我的同事来领你去看看。”

“麻烦了,请问今天我能领他走吗?”

“走不成,我们这是救助站,要对家属和社会负责,你不是他朋友吗?联系家里人过来吧。”

“你们怎么不联系?”

“哎,要是联系得上我们能找你吗?当地街道、民政部门、派出所,都联系了。家庭住址、门牌号都对的上,可家里一直没人,听说社区里把他们邻居都问了遍,谁也不知道这一家人上哪去了。”

“你们也没找过他单位?”

“哪有什么单位,刚来的时候他还说自己是大学老师,给我们接待的同事吓一跳,以为神经病呢。”他把显示器又扭了回去:“我们这也救助过不少精神病患,老年痴呆的居多,像他这么年轻的,比较少见。”

我说:“他过去是大学老师,没骗你们。”

“是,后来我们知道了,公安说的——你这朋友是不是受啥刺激了——我可不是好奇,我见的多了。但既然到了这里,我不得不说几句,你明白吧?”

“明白。”

门外侧身挤进来半张女人的脸,闪了一下就走了,甩进来一句话让我跟她走,我冲男人点点头,拿起自己的书包就跟了出去。绕过几个楼道拐角,再穿过两扇铁栅栏门,来到救助站的后院,这里是宿舍,也就是受助人们暂住的地方,四周围着一圈高墙,北墙上写着一句大标语:“社会救助事业是改善民生、构建和谐社会的崇高事业”,而仅挨着的另一面墙上写的是:“坚持以人为本,服务和谐社会”。看传达室的老头坐在一把破藤椅里,透过窗户我们只能看到,椅背上方露出半个光溜溜的秃瓢。

女人带着我先到传达室里做了登记,这时我才看仔细,原来那不是脑袋,而是一个气球,被一根尼龙绳系在椅子上。传达室里空无一人,桌上摊着一本书,边白处密密麻麻写着小字,桌子一角还堆着几本养生保健的书。正在我环顾四周的时候,门口进来一人,还真是一个大秃脑袋的老头,头顶锃亮,冷不丁一瞅像个卤鸡蛋似的。他六十上下年纪,眼窝挺深,鼻尖带钩,脖子上有道特色鲜明的疤,如果稍微抬起下颌,人们没准会以为那是第二张嘴。其实也没啥,只是笑起来有点吓人,脸部的肌肉带动颈部干皱的皮肤,两张嘴都以一个标准的弧度翘起,比如他现在的这副表情。

“坐啊,别干站着。”

屋子里只有一张藤椅,一张行军床,床边有一组文件柜,柜子边的墙角坐着一个电水壶。而靠窗的这边就是一张桌子和一张方凳,我本来应该坐凳子上,毕竟第一次来就坐人床上显得不是很得体,但是现在凳子上被我放了书包,书包跟我多年,有点破旧,而且也脏,上不了桌面,也更不合适上床。我只能回应:“站着不碍事。”

幸亏那个女人及时带我出门,走进了隔壁的会客室。里面只有一张长方桌子,和几把椅子,似乎久未使用,桌椅上面还有蒙着一层灰。女人从门后摘下一块抹布,象征性地擦了擦,让我在此等候,她去叫人过来。我接过抹布接着擦,扬起一阵灰土,呛得咳嗽几声。门又开了,隔壁的老头提了热水壶和纸杯进来。

“我们这不常来客人,你算是今年头一个。”

我透过窗户向宿舍望去,隐隐能看到一些敞开窗子的房间里有几张高低铺。这跟我们当年大学里宿舍楼有点像,外面看上去像是公寓,其实里面跟筒子楼差不多,几个人挤一间房,新来时谁也不认识谁,没几天就混得烂熟。但也有例外的,有些人天生惧生,不是很容易跟陌生人开始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据说这和基因相关,就像在期末考试时候你写错了一个别人都会的成语,你的基因让你在人群里感到不自在。

我正想着,门口里进来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先进来一个气球,气球后牵着一个小女孩。她管那老头叫爷爷:“爸爸怎么还没来?”

老头放下水壶,撂下话:“热水管够,别客气。”牵起小女孩的左手,带她离开了。我目送他们爷俩走远,身影消失在窗框之外。

二、林湘雪

1.

那天,两个警察来住处找到我,想了解朱泙漫失踪前的情况,我俩在九月十七号晚上,在中山北路街口的大排档吃宵夜,那个鼻翼上长着青春痘的警察说我是他失踪前的最后一个接触者。跟他俩聊了一会,我得知他消失前原来跟小雪拨过一个电话,但是没有接通。警察在朱泙漫的宿舍找到他的手机时,它还在书桌上充着电。

送走警察,我翻开多年前的通讯录,试了试那个号码,居然通了。小雪接起来,我问:“请问——”

背景里声音有点吵,好像在看电视剧,小雪说:“你等一下——妈,我这有事。”然后又是一声关门的动静。我接着说:“请问——”

“你别问了,我这号码没改。是吴所为吧?”

我说:“是。我想跟你聊点事。”

小雪说:“警察找过我,我已经知道了,我是真没接过他的电话,那天我手机落在车里了。”

林湘雪的丈夫赵朴比她大十四岁,来自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亲是县委老书记,本来给他设计好了一条宽阔而平坦的人生之路,但九十年代潮起潮落,把人们像倒豆子一样驱赶到了南方。赵朴去过海南,去过广东,折腾几年后回来做房地产,公司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现在他把家搬到上海,一是方便打理生意,二是为了孩子的教育。林湘雪毕业后到了县电视台上班,后来离职去了赵朴的公司,再后来就变成了老板娘。他们俩没有自己的孩子,一双儿女是赵朴和前妻的。

这天天刚擦黑,路灯已经亮了,我在公司写字楼下用手机给一辆共享单车开锁,一个电话打进来,我没注意看是谁,手指一哆嗦竟直接接通了,对面是个声音有点熟悉的女人:“喂。”

“您好,我是学海教育的客户经理吴所为,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那个学海,但我们的服务宗旨是让每一个人都能顺利抵达彼岸。”

“我是林湘雪。”

我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因为电话那头不是某个喋喋不休的客户。

我说:“你等会。”然后我拿出耳机插上,接着鼓捣那辆单车。“你说。”

“你还在省城吗?”

“对。”

“你干嘛呢现在?”

我想了一会说:“文化行业,我们差不多是半个同行。在一个留学中介公司干销售。”

电话里笑了起来:“你等会,我拿个充电器。”然后是一阵踢踏着拖鞋跑远的声响。

我踩着单车磕下马路牙子,她又回来了。“我跟你说个事,你还在听吗?”

“你说。”

“朱泙漫,你有消息了吗?”

“没有。报案快一年了,公安都没消息,我能有什么消息。”

“我好像在广州见到他了。你在哪?”

“下班路上。”

“我也在省城,出来跟你说说。这家酒店里有个茶餐厅,我发定位给你。”


2.

林湘雪的公司是做广告投放生意的,准确地说,那是她丈夫给她开的公司。前几日,她去广州参加一场国内颇为知名的视觉媒体行业展会,会址设在珠江岸边的国际会展中心,一条街外就是羊城八景之一的琶洲塔。展会结束的那天,她打着电话去地铁站,一不留神走迷了,回过神来抬眼看去,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石子小路上,一条小河静谧流淌在路边细密的竹林里。她看了看手机地图,发现自己位于琶洲塔下的绿化公园。公园的设计显然已经过时,植被景观比较单调,导游步道七弯八绕,岔路丛错。林湘雪走了好久,从塔北侧转到南侧,又从南侧拐回北侧,愣是没有找到出口。

公园里人迹稀少,她遇到两个游客,倒是乐意帮忙指路,但是一腔潮湿而婉转的粤普让林湘雪听的一头雾水。天色渐晚,她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塔楼,灯火通明,传来一阵阵鼎沸的市声,越走到近前,动静越大。到了塔下,她环视四周,空地上并无一人。塔院里走出一个道士,一瘸一拐的,肩上背着一个大旅行包,看样子要出门。他注意到了她,一边锁上门,一边说:“下班儿了,明天再来吧。”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林湘雪赶紧问他:“师傅,我迷路了,请问到最近的地铁站该怎么走?”

那道士看她一眼,说:“巧了,我也要去坐地铁,跟我走吧。”

我说:“那么他没认出你?”

林湘雪说:“应该没有,我们走了一路,他也没说过几个字。”

“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她说:“我不知道,当时觉得有点像,没细想,也没好好认,但是回来后越想越像,所以问问你。”

这时服务员送过来两杯饮料,有个小女孩在隔壁桌坐下,餐厅的灯光有些暗,其实也没有多暗。小女孩从书包里掏出书本和文具开始写作业,她的父亲打着电话在她对面坐下,手腕上还系着一根尼龙绳,绳子上飘着一个气球。

我端起一杯冰柠檬茶喝了一口,味道像小时候喝的五毛一瓶的汽水。窗外的喷泉广场上有不少人跳广场舞,隔着老远就听到砰砰砰的音乐声。

“你得告诉警察。他们兴许能找着。”

“老实说,找着与否都不在我的预期内。结果如何跟我无关。”

“我必须承认这在主观上是不成立的,但是客观来说有。有时候,一条线索就能救人一命。”

“你这可有点强词夺理了啊。”

隔壁的父亲正在纠正女儿的坐姿,他提到她的母亲来吓唬她。小女孩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一脸娇气地让父亲把气球绑到自己的手腕上。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人生就是不断地从一处抵达另一处。”

“不对,海明威在后面说的是,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那么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呢?难道我就能找着?”

“你说会让每一个人都到达彼岸。”

“那是骗客户的,我可办不到。只有摩西能办到。再说到彼岸是到彼岸,又不是回家。”

“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作家。在我五岁那年离家出走了,我妈就把书房给锁了,他过去所有的书稿和日记都被封存了起来。”

林湘雪扭头看着隔壁的父女,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时候日子过得苦,我妈也没有再婚,她很倔——这方面我有点像她——后来有一年那房子要拆迁,我们把书房打开,找出十多年前的纸箱子,里面爬满了蠹虫,一箱子的纸稿化成了灰。”

她的声音好像变得有些遥远,像刻录在磁带上的某个片段。广场上的彩灯喷泉开始表演,世界在我们中间投进了一束奇妙的光。

“我觉得你可以找到他,虽然我觉得这跟我没有关系,但两者并不矛盾。我很早就知道他有一天会来这么一下子,因为他曾跟我说过。过去他有很多奇怪的念头,我都可以忍受,但唯独这一条,我不能忍。”

出于礼貌,我点点头。

“明白。”

隔壁的父亲开始打电话。

她接着说:“至少你可以试试。你们关系一直挺好,就当帮他家里一个忙吧。”

这次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再答话,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我问:“洗手间在哪?”

3.

朱泙漫跟我都是最迟一批离开学校的。他考上了研究生,只是在等一封早就知道会准时到来的录取通知书。

我没找到工作——也压根没去找。从众多大同小异的选项中做出一个选择并为它找出一个足以感动别人和自己的独特之处,这种时刻人生中不会经历太多,但我每天都在遭遇类似的思想斗争,比如早上起来吃什么,吃完早点去哪转转,午饭该蹭谁的......只要朱泙漫在,这些问题最终都会得到解决。

宿舍楼后院外是退休教师活动中心。蛰居在校园的最后几个月,我开始喜欢去听戏。休息区的沙发边有几台唱放机。每天,工作人员都要换胶片。这里安静空旷,也许是整个学校里人迹最少的地方,所有的空间都预言着衰老,却并不直接点明死亡。那时候我就明白,我们都会老去。那时候,有个画家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件看不出来洗没洗的衬衫,我们俩能在那一坐一天。

我爸给我打了最后一笔生活费的那天傍晚,我和朱泙漫去吃烧烤。他和小雪这两天刚吵过一次架。我想找他们俩一块吃,但是小雪要准备毕业汇报演出,排练任务比较重。我想了想,叫上了画家。三人喝的烂醉,摇摇晃晃跑到操场,站在四下里一片黑暗的草坪上,朱泙漫提议要朗诵一首自己的诗。

我正在浑身不自觉地打哆嗦——这不是因为冷,而是酗酒后的自然反应。朱泙漫见我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念了起来:

......

那些火焰在风中凋谢如花朵

正如所有的路都有尽头

前面一大段我都没听见,因为我早已被放倒在地上。群星开始旋转,世界嗡嗡作响,脸上沾满碎草叶,我觉得自己闻起来像一只死去的乌鸦。朱泙漫兴奋地手舞足蹈,画家在一边抽着烟频频点头,世界嗡嗡作响。我有点害怕画家把烟头丢我背上,也害怕朱泙漫发疯之余踩我一脚,于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试了几下,没有成功。世界嗡嗡作响。

小雪排练完了才来找到我们,她惊讶的瞪大眼睛(也可能是由于夜晚比较黑),目光从我们三个人身上一一扫过,被我们给震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朱泙漫踉踉跄跄地从我身上跨过去,这几步的距离好像跋涉过千山万水那么艰难,最后他在小雪面前跪下,环抱住她的双腿,把脑袋贴在她柔软的腹部。小雪吓坏了:“你干什么呢,快站起来。”朱泙漫不言语,突然开始放声大哭,世界嗡嗡作响。

画家把这一幕给拍了下来。后来,他用这张照片的构图创作了一幅作品,还得了奖。画面背景是一间暗室,一对赤条条的男女,一跪一立。模特的姿态、表情也设计得极其微妙:从左半边看,画面里似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人;从右半边看,又好似一对即将分别的母子。双重阐释让人们的评价出现了分流,但无论谁也不能否认的是,这幅画采用的超写实主义技法,功力精深。如果仔细观摩的话,连模特脖子上的静脉和左乳下的胎记都清晰可辨。因为过于写实,很快有人就辨识出了模特长得好像是本校的一个女学生干部,而画面里那个男的,是画家自己。

这件事后来闹得挺大,画中的女生写了一封态度坚决的公开信发在网上,历数了画家多次对其进行言语及行为上的骚扰,从搭讪、约请画像、写情书等等不一而足,并表示画中裸女形象与自己无关,系画家未经本人同意,擅自用其肖像照片临摹拼凑而成。她表明希望校方介入调查,绝不能容忍这种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这件事经过互联网舆论的发酵,成了当年的一条热点新闻,和无数的热点新闻一起,淹没在全国人民的口水之下。

校方一看舆论风向急转,于是采取措施,先把画家的驻校计划给终止了,同时公布了一封同样态度坚定的情况说明,然后将其逐出了校园。画家搬走那天极不顺利,我去帮忙给他收拾东西,刚在屋里拆完一个画布架,屋外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我跑出去一看,画家倒在地上,脑袋被人开了瓢。边上,一截合金管还在滚动。

我后来再也没见到画家。没多久我也搬离了宿舍。

4.

我从洗手间回来,林湘雪已经把账结了。我摊摊手有点难为情。她问:“你住的远吗,用不用我送你?”

“不用,我打个车就好。这里打车方便。”

“那我送你到门口吧。”

我们走出餐厅,又走进电梯,电梯垂直往下走了2层,进来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又往下走了16层,停在了酒店大堂。

我们俩一前一后,彼此也没话说。我在想在那天他们俩人是不是也以同样的姿势前进,一前一后地穿过古朴静谧的塔院,回到喧嚣嘈杂的城市中。

一走出明亮优雅的酒店大堂,远处广场上的音乐声马上变得清晰起来。马路上车来车往,林湘雪站住说:“你相不相信,没准朱泙漫也在等着谁去找他,并带他回来。”

我说:“回哪?他们单位早把他除名了,不如不回来,省心。”

“人和人的本性之间总会隔着一些障碍。有时候你也会需要谁帮你一把的。”

“明白,人生难预料,一线付惊涛。繁华如梦渺,莫悔赠木桃。”

“我明天就去上海,有事打我电话。”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九点。街上,环卫工人在拖着一只垃圾桶缓缓走着,每当一束汽车远光射过来,他身上就发出橘色的光晕,一闪一闪,像一座在街头行走的灯塔。

回到家后,我开始上网搜索琶洲塔,除了广州市旅游局的景点介绍和百度词条上几百字说明,毫无收获。第二天我去请假,编了个老家修房子的理由,主管问要几天,我说十天半月左右吧。“这个月你任务完成得了吗?”

我说:“手里几个客户挺有签单倾向的,努力一下应该差不多。”

“别差不多,回回月度总结都差不多,一年十二个月加起来可差多了,整个小组的进度都得栽你小子手里。”

我只好厚着脸皮说:“今年的确有点背时,电信公司的那位王处,都约好第二天上午去签字了,结果头天晚上被抓了。还有上次请的教授,莫名其妙被边控了,事先我也不知道这情况呀。您看看,虽说我工作没做到位,但也不能全责吧。”

“老大不小了,你能不能有点事业心,负责任一点。”主管把一支圆珠笔戳在我的请假条上,缝纫机点头似的快。

我掏出烟来递过去,又给自己点上一颗:“不能,要不您教教我?”

主管一下被噎住了,气也撒了一半:“到底几天来着,给个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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