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mmy Chang
Gimmy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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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的真善美

所謂文學,有一個最前提的要素是,把同一個概念、事情、意思,用非日常的表達呈現。
Hermann Karl Hesse

所謂文學,有一個最前提的要素是,把同一個概念、事情、意思,用非日常的表達呈現。用許杰先生的原話是:「"在我家後院,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棵樹,一顆是棗樹,還有一顆也是棗樹",這就是文學,因為打破了語言的常規」,語言傾向於快速與直接,而文學是對於語言的一種陌生化。

一位作家,一位有抱負的文字輸出者,追求的就是一套專屬於自己的,將語言陌生化的系統,而這系統,有時候被稱為文字風格。而追求,能往兩個方向去發力,一是提高系統的質量,二是建立多套不同的系統。張愛玲是前者的佼佼者,那種犀利刻薄只屬於她,具有極高的辨識度,而葡萄牙作家Pessoa是後者千人千面的代表,他用無數的筆名,寫了無數風格迥異且高質量的作品。關於後者,詳細來說是,一個有所追求的作家,當自己已經熟悉的系統發展到瓶頸時,能放下已經擁有的高度,試圖在另一套陌生的系統找到更高更好更遼闊的風景,這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情,在我看來,這也是區分好作家與偉大作家的一個重要評判標準。

經過優秀系統打磨的文字會有自己的質地,而要為了擁有優秀的系統,約略可以分成三種方法。一是天道酬勤的,如武俠中的少林武當,千卷書萬里路的緩慢積累,胸中自然有丘壑,下筆酣暢如江河,民國初年很多大家給人的就是這個印象。二是憑藉著少年才氣,憑藉初生之犢不畏虎,這是老天爺賞飯吃,是天選的,是被上帝吻過的,如王希孟在《千里江山圖》所展現的藝術才華。三是去點奇怪的技能樹。所謂劍走偏鋒人走偏門,就像youtuber跟up主會去選一些光怪陸離的題材來製造話題與流量一樣,花時間在佛教典籍上,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信手捻來時,文章在常人看來會自帶禪機;花時間在二十五史上,真讀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很多人世間的大奸大惡大善大悲會了然於胸。

好像扯遠了,其實我想談的是文字質感這問題。作為一個讀者,中文書的文字質感我能明顯的直接感受,好壞與優劣心中有數,但是外國的翻譯作品,往往會失去這種文字本身的質地,能品味故事的敘述方法和架構,但總覺還少了些什麼更直接的東西。當然,很多作品光憑著這些就足夠的吸引人。看外文翻譯作品就像遠觀一個漂亮的女孩,可以看到她精緻的五官,姣好的身材,但離她十公尺遠;而中文作品則是可以站在她身邊,能聞到髮後梢獨特的香氣,能感受手心迷人的溫度,喝點小酒,偶爾還能感受到一些無法言喻,但令人心神蕩漾且稱之為費洛蒙的東西。所以,之前說某某外文作品怎樣的好,其實我都感受不到。黑塞的作品翻譯過來當然也有這些問題,但也正因為如此,我能更專注於他的那些內心剖析與奇思妙想。

《德米安》(或譯徬徨少年時)有A、B兩位主角,A是個內心戲很多,有著一堆煩惱的傻逼,B則是與之相對的,圓滿通透的智者。A崇拜且有點畏懼B,甚至我覺得A就是愛著B的。整個故事就是A有一堆問題,B或近或遠亦親亦疏的開導B的過程。《荒原狼》是講一個心中有更高的追求,導致有些自傲且孤傲的人,經歷了些事情,讓他能更平等的看待世間原以為平凡人事物的故事。《悉達多》(或譯流浪者之歌)是個求道的故事。過程是標準東方的三階段:山,山非山,山又是山。故事的核心講述知識與智慧的差異:知識可以言傳,但智慧只能心領神會,也就是老子所說道可道非常道。

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但我自己覺得三本書有明顯的高低之分。《德米安》單純好在一個真誠,作者很真誠往自己的內心去挖掘,但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看點。《荒原狼》多了一個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闡述方式:它先以房東女兒作為第一人稱開頭,接續了以荒原狼自己作為主角的手稿,這種皆是第一人稱,但第一人稱的人不同的講述方式特別好,特別使人融入。最後一章進到只為狂人開放的很多小房間的空間那一段,想像力整個漫溢,身為讀者可以明顯感受到,能這樣寫,不是嗑了很多迷幻藥,不然就是個天才。《悉達多》承續了上面的所有優點,但有佛教作為背景主題,才讓我意識到黑塞的作品之下,不只有才華洋溢的天份,還有一個勤奮學者的背影。

這三本書的外皮不同,但骨肉與精神卻極為相似,比較明顯的可以從以下三點來說。

其一,它們都把主角的心理剖析往死裡寫,這種用大篇幅去寫第一人稱的自我心理描述是黑塞的特色,這也多少解決了外國文學缺乏文字質感而難有辨識度的問題。而在自我心理描寫當中,不知道與其東方哲學的學習經驗有關與否,很常出現一種物我合一的奇妙精神體驗。我想很多人都曾經有過這種經驗,就是喝酒之前我是世界的,喝高之後世界是我的:突然一切模糊起來,微風、晨曦、流雲、鳥鳴、波浪、初雪中好像都有自己影子,所有的一切正在與我對話,用的是一種亙古存在的神秘語言,不經過耳朵,卻直達心靈,能理解風為何吹,陽光為何灑,薄紗般的雲為何從藍布背景滑過,你聽,波浪演奏著地球的脈動,那種感覺,我就像個是個造物主,不,更好的說,我就是個造物主。又或用他自己的語言:「離人的悲泣聲,智者的歡笑聲,憤怒者的吼叫聲,以及垂死之人的呻吟聲——所有這些,悉皆彼此隸屬,難解難分。它們全都互相交織,彼此連鎖,以千種不同的方式糾纏在一起。而所有這一切聲音,所有這一切目標,所有這一切渴望,所有這一切煩惱,所有這一切歡樂,所有這一切善與惡 —— 所有這一切的一切,就是這個世界。所有這一切的一切,就是萬法之流,就是生命的樂章。」特別注意,這經驗通常都是從一種無法言喻的模糊開始,在季羨林曾說,模糊這東西可能是東西方兩套體系最大的差異:東方強調模糊與整體,西方式重視局部分析與客觀理性。從這邊,也間接看出東方哲學在黑塞身上的影響。

其二,主角都與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都有知識份子中常見的自命不凡之毛病。這種怪病的病徵是,他們往往過於嚴肅地對待自己,孤獨和獨立不再是願望和目標,而成了一種命運。會染上這種疾病的似乎不是那些軟弱、無足輕重的人,恰恰是那些最堅強、最聰明、最具天賦的人。在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的三段式論述當中,三本書的主角,中間都經歷過一段捨棄知解學問的本能,改用肉身更直接地去體驗的階段,也就是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例如辛克萊是到酒吧酗酒吹牛,哈勒是到沙龍跳舞喝酒蹦迪,悉達多是去搞錢搞女人。在這三段架構上,我還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之間,不知道是主動的追求還是無法避免的陷入;第二階段與第三階段之間,不知道存在是因果關係的必然還是相關性的運氣好。

其三,字裡行間可以感受到作者對真善美的執著。“真”是外顯的,透過自我心理的剖析,他直白地去寫小男孩對性的慾望,寫成年人對權力金錢的慾望,寫老年人放不下的貪念。善表現在主角們在怎樣過的不好的時候,也一直有著很高的道德標準,從沒想過害人,當然,這很有可能源自於懦弱。美並不是那麼直觀,但它體現在精神追求上,對我來說,能勇敢的、持續的、冷血的進行自我批判,一步一步的往真理靠近,這個過程就是美的體現。只能說,浪漫主義在他的作品中無所不在。

這些就是我看完之後的一些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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