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 H. Kwakzalver
Georg H. Kwakzal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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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史讀後感01 - Cicero挫敗Catiline叛亂當中的問題

那場公元前1世紀的叛亂,其產生的影響,在我們生活的當今時代,仍然有留存。也許發明「境外勢力」的威脅,階級屬性的對立混合上權鬥,這些政治活動起源的時間比我們估計的更早。

近來閱覽Mary Beard所著《SPQR, A History of Ancient Rome》一書(中譯:羅馬元老院與人民)。作者反覆提示我們,記得看一下另一方面的說法(other side of the story)。這是一個歷史學方法論上的無奈,在文字記載的保存上,西方世界古典時期,明顯是不足的,或者說不能滿足於後世研究的期待。有時,一位作者號稱有一些作品,而實際上只是被其他作者進行隻言片語的引用。西塞羅(Cicero)也許是最爲高產的著者,但是如上所述,我們也許要看到問題的另一面:也許只是因爲他的作品被進行了充分的保存,甚至是爲了政治目的而進行大量的抄寫和分發,而這些工作通常是需要大量的(識字)奴隸進行,這又昭示了大量的財產的積累。西塞羅也許是唯一讓現代研究者通過流傳的文字資料,就能構建出完整生平事蹟的古代人物。而下一位這樣的人物,估計輪到大約500年以後的聖奧古斯丁了。

傳播上的問題通常帶來另一個嚴重的後果:勝利者理所當然主導了話語權,但是如果勝利者所寫是我們唯一能接觸的史料,那構建事件的真相就非常困難了。不幸的是,西塞羅挫敗Catiline的「恐怖襲擊」這件事,就是這樣的情形。依照西塞羅的說法,我們得到的前因後果是:Catiline是一個政治賭徒,舉債選舉但是屢戰屢敗,因而債務積欠愈發嚴重。他預謀發動一場襲擊,將羅馬城完全燒毀的同時,也消滅所有的債務,當然也包括支持他的人所欠的債務。在他招募的人馬中,還有一隊高盧人。好了,事已至此,應該是簡單明瞭,我想有中國背景的諸位應該知道要如何定罪了。暴恐分子,外加勾結境外勢力,這還能讓其有活路?那我們當年的執政官西塞羅也是這樣的,Catiline一干人等未經審判就被處死。這也變成了西塞羅日後的最大爭議,以至於在他卸任執政官的那天,告別演說的場合堪稱「門可羅雀」。一個羅馬的政治人物失去了publicity,也就失去了一切。

中國的讀者讀到這裏或許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實不相瞞,我一開始是對羅馬公民(這裏爲了嚴謹,我指的是有參政權、投票權的男性成年非奴隸的,公民)的法制意識充滿了敬意。後世要到了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訂立所謂的人權宣言,才將「未經審判不得定刑」列爲人的基本權利,締結國際公約讓各國去遵守。但是放下書本,寫這篇文的時候,再做思考,發現原來也並不複雜,我們也不要多想。在成文法都不甚成體系,但是同時有普遍競爭性選舉的那個時代,人們的這種想法是樸素的:如果下一次變成異見人士的是我呢?最好的選擇還是框定政治責任的範圍,大家都共認一個進退的尺度,而不是因爲政治失利就完全喪失身家性命。西塞羅的無限上綱打破了這種默契,而且可謂是開了一個最壞的頭。造成被逼離開羅馬的下場某種程度上也只能算活該。

這裏就引出了另一個史料學的問題。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流傳的演講稿,幾乎可以肯定並不是當年西塞羅在元老院講的逐字稿,那又是何時創造出來的呢?有學者提出一種可能性,是他日後被政敵拿這件事攻擊的時候,才大量抄寫散發的。這裏的蛛絲馬跡,就是全篇反覆強調Catiline和他的追隨者,是hostis,而這個詞是用來指稱外敵的。(然而至少Catiline本人還是羅馬公民)這種擴大解釋便是西塞羅用來合理化他的決定的。這些人預謀的事導致他們被分類到「外敵」,是「境外勢力」,因而他們不適用於羅馬的法律。先取消其身份,進而褫奪其被審判的權利。這一點,是不是又讓人似曾相識呢?

最後,需要提及的是一些同代人對西塞羅的批評。當然這些批評很可能是不客觀的,但是有了之前的討論,也不難發現其合理性。當時有一本小冊子攻擊他是,「將城邦面對的外敵威脅兌換成自己的榮耀」,這些所謂的「外敵」,是他發明出來的威脅。禍水外引,換取穩定和功勞,再兌換成政權的合法性,這個政治模式在公元元年前後就有了其初始的模板。這或許能從西塞羅的出身背景找到一些動機解釋。西塞羅雖然也是有產階級,但是他的家鄉在羅馬之外,算是外來戶,而他是靠努力在法庭中做辯士一路打拼出來的。對比Catiline的家世,上溯N代都是貴族,祖父輩還有對漢尼拔戰爭的英雄。這是沒法比的。所以西塞羅做了執政官以後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一個「拯救了羅馬」的業績,來追平他落後的家世背景。

另外感謝現今的考古發現,我們可以得知,前60年左右的時期,鑄幣用的模具數量比之前要少很多,羅馬很可能出現了流通不足的問題,或是有古代版的信貸危機。不用金融手段來解決金融問題,反而用暴力的「叛亂」和「反叛亂」,「反恐救國」的手段來消滅問題本身。也許並沒有所謂單純的階級對立,而是摻雜了很多權鬥的成分。這讓我想到秦暉老師在演講中舉的例子,文革當中城市青年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如果純粹考慮階級鬥爭,爲什麼不讓他們進去到工廠?和工人階級結合?工人階級不是更加先進嗎?

歷史很多時候是以各種形式重複出現的。有些問題不能細想,不然非常幽深。過於激進的結論,也難有再多的史料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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