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hoà A-hâ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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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語言能力測驗中腔調差帶來的差異經驗

在《國家語言發展法》正式實施,新課綱上路、本土語言課程制度化進入九年義務教育系統以後,因應師資的需要,語言能力認證會迎來新的報名人數高峰。這三大類語言能力認證,有關方言別/腔調差的區別,有不同的分類方式,考試制度也有差別。本文會針對三類本土語言,訪問總共三位語言使用者,來初步探討、比較他們對語言能力認證的看法,以及他們準備測驗、參與測驗的經驗,並且提出一些現在制度下,可能需要更加注意的問題。

講鹿港腔台語的受訪者L

  受訪者L出生在彰化縣鹿港鎮,父母都是本省福佬人,第一語言及認同的母語皆是鹿港腔台語。L指出,針對自己有「鹿港腔」是在讀研究所的時候於台北做田野調查,過程中發現自己講的台語跟別人不太一樣。而且,在處理專有名詞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沒辦法用台語很流暢地向田野對象來說明有關內容,才開始有意識要重新精進台語。練習台語的環境除了在家庭、鹿港的社區以及原本的一群朋友以外,L自己會使用「教育部辭典」、「愛台語」來學習,會讀文學作品,也有製做自己的廣播節目。

  沒有考取語言能力認證的理由,第一是因為這個認證對L來說是功能性的,但是對他自己的職業規劃並沒有特別的幫助,他感覺目前沒有這個必要;第二是因為,還要再另外學習拼音系統,但是教育部考試使用的這套腔調版本,和鹿港腔是有差別的。L有嘗試去教育部的網站做過題目,發現在聽力測驗以及有使用拼音的讀、寫測驗中,皆有一些題目和他的發音習慣不同,雖然還是勉強得以辨識,但是在限制時間的考試中需要多花不少時間來反應,對作答十分不利。針對這個問題,L想法是這樣:

在台語檢定裡面,他可能就是以我們講的那個優勢腔、大眾腔來測驗。那些東西其實也不只在檢定,包括在那個公視台語台,或是其他部分我去查,像教育部的辭典他們一般羅馬拼音唸起來,都是所謂優勢腔的唸法這樣。所以我覺得某種程度上,對於我們母語雖然是台語,但是以鹿港腔台語來講的這些人的話,我們就覺得這一套東西會跟我們自己本身習慣的東西好像都是一個……我們好像被排除了。

  具體來講,L舉兩個例。他做過一個聽力題目,題目念出「gîn-kak-á」,讓考生從「銀角仔」和「菱角仔」的圖來選出正確答案,但是在鹿港腔中,銀角仔是念作「gûn-kak-á」,L就會來不及反應。另外,常常出現的「囝」在考試腔調內念作「kiánn」,鹿港腔卻講「kann」,這都會形成考試的不利因素。

  面對強勢腔調的問題,L也分享幾個經驗。他曾在台南的小吃攤用台語講「食糜(bô)」,卻被頭家打趣:「你beh吃無(bô)喔?」;講到「無愛食炊(tsho)的肉圓」,也被虧說:「無愛臊(tsho)的?無你beh素的肉圓喔?」這些經驗都給 L留下深深的印象,有需要的時候,他也會乾脆調整自己的腔調來避免麻煩:

面對強勢腔調的應對就是我剛剛提到,我們有時候會發現到說,對方好像聽不懂,所以我們就會自然去修正。然後要我們這種少數的腔調去修正,其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絕大部分我們電視打開,不管看八點檔或是看任何台語新聞,都是這樣講。所以我覺得要我們去改、要我們去調整自己的腔調,讓優勢腔們聽得懂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但是在這種時候,他還是會有意識地在心中區別清楚,強化原本鹿港腔的語言知識。鹿港當地不少人會被強勢腔調牽走,但是他自己是不願意被影響,也因為語言能力不錯,不會隨便被牽走。因為如此,使用強勢腔調版本的語言能力測驗,對L來講是一種較有距離、無法很好反映他語言能力的方式。


講大狗部落東排灣語的受訪者P

  受訪者P出生在台北,爸爸是本省人與外省人的後代,媽媽是外省人與原住民的後代。他的外婆來自台東縣達仁鄉台坂村的大狗部落(tjuaqau),結婚以後搬去台中,只有農曆春節和族中收穫祭,P才會回去部落。小時候,P最開始使用的語言是華語和一點點台語,排灣語則是讀大學以後,了解自己的族群認同才開始學習。對P來說,語言能力認證是確認自己學習效果的一種方式,也是自己努力的證明,因為未來有意願回去部落工作,P希望透過通過測驗這個階段性的目標,來對自己後來才尋回的身分認同有所交代。學習族語的管道除了一起生活的外婆以外,主要就是使用原委會官方網站的「族語E樂園」內的教材,不過這些教材也有一些問題:

例如說,我外婆常常詬病它裡面會有一些錯誤的部分,可是他就會說他反映了也沒有用,因為官方會覺得就是要去更正很麻煩。可能拼音的錯誤之類的。然後因為他的設定是你可以去聽錄音,他有找一些老師來錄音,也可以去聽那個老師講的去搭配那個拼音嘛,可是那些老師他們講的也不是很標準。就是他們已經盡力了,但是你聽他們的跟聽外婆的,就是可以很明顯聽出一些差別,就是有一些更細緻的東西,他們並沒有發出來。然後還有他那個拼音的規則是會變的,就是像同樣是[au] 的音,以前是用「AU」來拼,現在會變成是「AW」。然後他那個規則會突然不一樣,就是他可能族語E樂園打開,突然發現它變成「AW」了,但是他沒有一個〔公告跟理由〕。而且你還會發現他可能這裡有改到、這裡沒改到。所以你一下會學到這個、一下會學到那個。

   跟台語認證不同的是,原住民族語言能力認證的初、中級只有考聽、說,中高級以上才會開始考讀、寫。所以方考過中級的他,在下一個階段會開始遇到一些問題。P所學習的族語和語言認證的拼音版本,最明顯的差別在於大狗部落族語遇到「q」是不發音的,比如說「qadaw(太陽、日子)」,在官方版本的東排語唸做[katau](以IPA表記),在大狗部落的族語版本念作[atau]。除了「q」發音與否的問題,他們部落有一些「k」也不會發出來,像是「aken(我)」、「kina(媽媽)」這兩個詞。

但是如果要再往上考的話,就是一定得要學會拼音系統才行,而且甚至說你可能需要去背那個單字,因為有一些……就是為什麼我講的這個詞跟他寫出來的這個東西會長這樣,有時候那個連結性不是這麼的強。可是那這樣就變成我們在講的時候我們不會念這個「q」,可是在寫的時候卻要寫這個「q」,所以就要特別去記這個單字是這樣拼的,不然你會寫不出來。也有其他部落會這樣子。可是那個不是在東排灣族的那個分類底下,那個是我們自己的淵源出現這樣的差異。

  這個淵源是指,大狗部落(tjuaqau)以前原本和屏東縣大後部落(tjuwaqau)、春日鄉(Kasuga)排灣族是為同源,因為戰爭的原因才遷移到台東。這三群排灣族人是一樣的話,但是大狗部落和台東隔壁部落講的是不同的族語。在官方的分類中,排灣語的方言別被分成東排、南排、北排、中排,大狗部落是屬於東排。P認為:

東、南、北、中的分類是因為現在的地理位置下去分的,可是不準的原因是因為,部落本來就是一直不斷地在遷移,所以他們在現在這個位置之前,可能現在的鄰居原本離很遠,或者是以前住在一起的因為各種原因所以就散開了。可是其實我們排灣族的腔調,會是原本部落流傳下來的。變成是說你要去塞進他現在的這個框架裡面,可是那跟你的部落最原本的狀態可能不太一樣。

  P開始重視腔調的問題,是因為在部落的耆老漸漸過世以後,會只剩下腔調可以追溯根源,這會影響到部落的遷移史或是傳統領域的劃設問題。他亦煩惱:

因為我是有外婆可以問嘛,所以我會知道「q」不會發音,可是如果是其他小朋友,他沒有類似的角色可以教他,他只是單純聽族語E樂園的話,那他就會跑掉啊。我們原本那些細微的差異全部都不見,全部都變成是族語E樂園底下有的那個發音。我覺得這比較是一個大問題。

   根據他觀察,許多原住民族的小朋友會因為加分制度,被家人勉強去學習族語來應付考試,最後族語對他們來說也只是一個科目,在不需要升學以後,他們也不會有動力繼續學族語。他認為,族語認證很難反映真正的語言能力,很多考過認證的人包括他自己,其實只是「會考試」,不是「會族語」,要跟長輩對話還是很困難。


講北四縣客語的受訪者H

   受訪者H出生於苗栗市,三歲以後搬去台北,父母都是苗栗客家人,家裡使用的算是標準的北四縣。媽媽因為來自苗栗獅潭山區,有時會有「四海話」的「混腔」狀況出現,不過很偶爾。H有記憶以來,家裡主要還是講華語,客語是有時候會以詞彙或是問候語的狀態出現。長大以後,H因為身分認同的原因,才回來精進客語,也主動跟家人、社區的客家人用客語對話來練習。H報考語言能力認證的理由一方面是欲確認學習成效,另外一方面也對工作上有幫助。除了這些,語言認證對H來講還有重要的「現代化」意義:

我覺得生活中有一些詞,比較現代的詞彙,可能很多時候長輩其實也不知道怎麼用客語說,可能這個東西考試就可以是一個,我們可以知道說這些生活起居或是飲食或是生活用品,用客語其實可以怎麼講,這樣子。它可以當作是一個……現代化,有點現代化的感覺,就是可能它原本在過去的農家社會,那離開那個農家社會的結構、狀態之後,他就沒辦法使用了,他就沒有那個日常使用的功能,畢竟很多人可能移去都市,或是居住的地方開發成都市之後,就變成沒有那個語境可以使用,客語會逐漸失去那個生活空間。那我就用考試把這些詞會做一個現代化的整理,會是一個讓他繼續存活的象徵吧。

  H認為現在的測驗制度,在聽、說的方面是有效的,但是讀、寫的部分多少會有差。雖然本身就有語言知識的人要學漢字及拼音大部份不會太困難,不過若是教育程度較低的長輩,就可能完全無法學會這種書面語言。有一些人可能日常生活的溝通很流暢,但是遇到比如朗讀、念漢詩這種題目,就會卡住。客語能力認證主要以四縣、海陸、大埔、饒平、紹安這5種腔調來分類,說道「混腔」的問題,他也有一些相關經驗:

因為我主要是跟我媽在獅潭那邊學習,獅潭有些地方是海陸,一開始是海陸方言區,後來因為大量人口移入變成四縣方言區,所以有些更深山的地方會住著海陸的長輩,有些非常老的長輩是四、海都通。所以有時候也會聽到一些客語是「四海話」,雖然機率不大,因為四縣在當地非常強勢,但是有時候還是會聽得到。這些東西在考試裡面其實是展現不出來的。我們的社區有這個狀況,然後我媽很些微的機率會出現。但因為我有具備語言知識,所以我自己會修正。我會往四縣腔那邊修正。

  四海話的混腔情形其實已經是一種頗為普遍的現象。舉例來說,在四縣腔中,「食飯」會念作「siid fan」,H有遇到過桃園區的人將聲韻發作海陸的「shid fan」,但是音調是採四縣的音高。他也遇過來自花蓮縣吉安鄉的朋友有類似的狀況,四縣腔中「載人」是念「zoi nginˇ」,但是他的聲韻發海陸的「zai nginˇ」,音調仍是四縣的音高。這種發音的習慣,在考試中可能就會被認為是錯誤。另外,H家裡會將「就」和「都」同樣發成「zu」,但是標準的四縣客語「就」應該發成「qiu」,他在考試中就需要特別將兩個字分開來處理。不過基本上,H所學習的腔調跟考試版本的差別還是比較小的,所以不會造成太大困擾。

  另一方面,根據他的分享我們可以觀察到,語言知識累積到一定的程度後,自然可以按照意願來有意識地修正。而且混腔現象也是地方語言多元性的重要表現,有傳承的意義,不應該通通堅持糾正。所以首要的任務應該是要確保學習熱情,讓小朋友的程度有辦法成長到自己可以辨別腔調中細節的差異。不過這樣的問題,在現在的教學與考試分類標準下面,可能暫時無法積極處理,H覺得:

其實標準語言這個東西就是,你一定要先有啊,因為你先有才有辦法完整的往未來走,就是現代化。過去的話就是之後的人要來學、小朋友要學、長輩要學,有一個可以參照的依據可以學。我們這個腔調多樣性跟標準語言差距算少的,以「考試認證標準語言」來說差距算少的腔調,我都有一些在地性的特色、用法跟語音,可能會被犧牲掉。其實我在猜,跟長輩還有過去的客語,一定會有一個斷裂。但是其實這個東西應該不是一個完全衝突的狀況,就是說標準語今天建立起來的話,再傳承給小朋友就快,你要讓他學習在地的腔調,其實這個問題應該回到說你怎麼像是動物保存一樣復育或復振在地的腔調,讓更多小朋友可以使用到。同時間給小朋友去學標準語,學完之後回來,然後他們在未來長大之後可以做幾個地方的修正之後就一樣可以使用在地的腔調或方音。


綜合討論

  原住民族語言能力認證目前分作16族42方言別來考試,客語能力認證分作5種方言別,閩南語能力認證卻並無區分方言別。一方面,台語的狀況實在已經真難區分;另外一方面,台語優勢腔調的流傳範圍與影響力也已經大到少數腔調使用者通常能夠輕鬆使用標準版本了。但是,從以上的訪問內容,我們可以發現,不管是區分到很細還是乾脆不區分,在有「標準版本」的考試中,腔調差/方言差一定仍會帶來一些無法忽視的問題。

  江澄樹(2008)在閩南語能力認證正式實施前發表的研究指出:考試題目會盡量避免有腔調差的字詞,而且口語評分人員一定有夠熟悉各種腔調。但是,從受訪者L做題目的經驗就知道,這般要求實際上並沒有達成得很好,也可以說,怎麼有可能出題可以完全避免所有有腔調差異的字詞?這個問題,在有標準答案的讀、寫題型中,會特別表現出來。

  在一篇研究南投國小學生客語學習的論文中,葉淑慧(2021)指出,客語混腔問題的必然性和重要性,也整理出一些應對的策略。從他的研究統計結果可以發現,學生對不同腔調的接受度愈高,客語的應用表現會越好;反過來說,愈排斥不同腔調,語言能力表現就會比較差。而且大人若太過強調標準的「正音」,可能會害學生開口講客語的意願變低。 從受訪者H分享的經驗來看,可以發現語言能力的好壞和面對不同腔調的態度確實會互相影響。但是在語言能力認證考試中,如何包容這樣的現象,以及標準語傳承和腔調多元性保存的關係,也是我們接下來需要嚴肅面對的課題。

  Neqou Soqluman(2022)發表的文章,針對考試的標準布農語版本認為「布農語原底就無『o』、『e』音」提出質疑,他說:「這次的經驗,讓我生出一種巨大的惆悵感:是否我們的語言,最後只會剩下國家考試所認證的版本?」這樣的疑問,和受訪者P分享的感受有類似之處。受訪者P也指出,根據他了解的情形,這些族語考試中較有話語權的是那些語言學學者專家,反倒是部落族人、長輩的聲音不一定有決定權。

  以上,從三種不同語言使用者的個人經驗角度來出發,對中央舉辦的語言能力認證做粗淺的探討。我理解語言政策規劃與推廣的不容易,很多是少數人才會遇到的問題,在需要確保大方向的情況下面,確實很難特別來處理。本文並不是想要否定前人努力至今得到的成果,是希望能透過年輕世代的使用與學習經驗,來指出一些未來可以討論的方向。本文研究的侷限是訪問樣本不夠,在這個階段也無法做量化的統計研究,所以很難表現出更有規模的經驗調查,也沒有完整表現出更多不同腔調/方言別使用者的狀況。



引用資料

1. 江澄樹(2008),《Ui國內外語言測驗e經驗論台語認證考試e規劃》。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2. 葉淑慧(2021),《台灣客家學童學習客語之調查—以南投縣國姓國小為例》。南華大學社會科學院國際事務與企業學系亞太研究碩士論文。
3. Neqou Soqluman(2022年4月15日),〈為什麼我們的語音在族語考試中不見了?一個布農作家的疑問〉,獨立評論(天下雜誌),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2/article/12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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