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漫漫，鸣啼不止

十月的风沉静地抚过枝头金桂，也悄然卷起桌边试卷的一角。七楼走廊尽头的书桌更换了一任又一任主人，而佝偻的身影从未变化。书桌是狭窄的，黑笔、铅笔、橡皮，零零碎碎地在风中滚动，桌角的倒计时书写着希冀而惶恐的等待。桌兜里的试卷从未写尽，更换了一批又一批。ABCD，DCBA，该拿什么来计算她的滚烫。

桌兜里藏着一个陈旧的MP3，和一副缠缠绕绕的耳机。廉价的线路里响起嘈杂的乐声，分辨不清所谓高中低音，然而她深深沉浸其中，似于泥泞的漩涡中虚虚触及一枝通往来日的藤蔓。高考是一辆沉沉的战车，旧式的，木制的，轻易便掀起如雷的轰鸣。而她是无力抵抗的轮下人，任由花白的试卷、墨色的答题卡，变作木轮，缓慢碾过她的意志和渴望。明明在亮堂的教室里，学长学姐们轻松而怀念地说着，高三迅疾如无法捕捉的风，埋头读书稍纵即逝。然而每一分难捱和痛苦，从分数和排名中不断升腾，在每一片灿烂的霞光下和如水的夜色里盘旋于她的身侧。

幸而摇滚乐是第一解药，她还可以在深沉的悼词里寻得喘息。她无意于音乐中寻找逃避和慰藉，吸取些轻松愉快的氧气。只有当她的痛苦和思考被耳机里的人们放肆而张狂地唱出以至吼出时，压制于胸膛之上的那团阴云才能散去。在每一个墨色深沉的夜晚，她麻木的步伐总是按时将走廊的感应灯唤醒，又或者是停电的夜晚，摸索着楼梯扶手缓缓下阶，恍然间有电流接通之声，一片光明亮起，像一种隐喻。摇滚乐是个闷沉的、皱着眉头的青年，会有放纵的狂欢，但更多的是长久的直面、思索和书写。他拍拍她的肩膀说，总是要这么走过、看过，才能明白来日该追寻些什么。他相信她能深深浅浅地从散乱的提纲和飞舞的铅字中走出，翻烂半人高的教科书再肆意丢弃。然后走向来日，走向音响震动心脏的演奏现场。

六月微热的风路过街巷的矮树，也从未止息地掀起音箱前的黑布。空气的饱和度渐低，阴恻地笼罩着举起的手臂，而欢悦和心跳未停。细碎的发丝轻轻飘摇擦过嘴角，鼓棒总在稳稳落下。唱的还是耳机里人间的悼词，却因共鸣与旋律，勾起浅笑和微眯的眼尾。底鼓咚咚，带起人群的蹦跳。汗水一颗接一颗地滑落，浸湿发梢、发丝与发根，簇簇翘起。终于行至今日，狂喜轻盈涌过头顶，抚过衣摆和裤脚。那些音符是沼泽边的藤蔓，如今她在森林的出口处徘徊，回头轻触藤蔓，用最真挚的欣赏述说着感谢。

她想，痛苦结束了吧，明天只会越来越好。

“知名樂團「草東沒有派對」鼓手蔡憶凡（26歲），30日被人發現陳屍在防疫旅館房間，櫃台人員立刻打電話報案，警消獲報後趕抵現場，經檢傷後發現蔡憶凡早已死亡多時，警方隨即聯絡家屬到場認屍，由於他正在進行居家檢疫，詳細死因仍待警方調查釐清。”

她走向未来，乐句不再嘈杂不再重复，痛苦被轻轻掩埋。然而藤蔓却在身后轻轻断开、掉落，激起一片震荡。

“玻璃心真脆弱。”

“又是抑郁症。”

“为了一条狗，值得吗？”

“痛心！关注公众号送签名专辑。”

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是绳子下坠飞起的尘灰，而她只有一片空白的无助和悲恸。也能写一些字句，然而提笔只有虚无而重复的话语。她不曾了解任何事实，除了MP3里来回翻覆的韵律和节奏外再无其他。那片遥远土地上的女孩何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何以在康庄大道上转身决然入海。是无知更是无助，死亡面前谁都是无力的，更不必说遥远而隔膜的死亡。

她由此回想起往昔，记忆美化了沉重和猝然掉落的泪珠，可痛苦催着她向七楼之下的砖瓦上看去的瞬间，依然清晰可见。不论在世界的哪边，痛苦就如空气化作了长河，冲刷着每一个漩涡中挣扎的小孩。有人在挣扎中抓住了藤蔓，而藤蔓其实也在漩涡之中难以自救。痛苦究竟来自于何方，又如何蔓延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和血肉，我们从来都不得而知。是理想信仰的坍塌，抑或高压环境的冲击，又或者，只不过是脆弱之人自作自受？但死亡终归是沉重的，她仿佛看到那对鼓棒从空中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此后归于永远的沉寂。震惊凌空击碎了睡意，她紧盯着屏幕上简短的字句试图得到一些解答，又试图通过网络摸索背后的故事。可各种消息随之而来，生活是不停前进永久延伸的直线，看不见尽头，也决不会为了一次心脏的咯噔放缓些许。她所能拥有的，只是短暂的抽痛和心揪，和随即而来兵荒马乱异彩纷呈的生活。身后森林里哪一段藤蔓的坍塌，本质上都是轻飘飘的。当然惋惜，当然沉痛，当然想为可爱的逝去哀悼，但时间常常奔忙，抚去心脏所有的坑洼。

她以为这是一种背叛。当冷风刮过面颊，当红日悬于天际，当熟悉的鼓声在耳机里响起，那阵抽痛还是会偶然袭来，只是越来越细微了，越来越无法察觉了。

她还是不明了怎样去面对死亡，于是她接过了鼓棒，在狭窄的排练房里敲下第一响。

謹以此文，獻給蔡憶凡。

別哭啊，有很多人會爲你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