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

房间里好暗。我起身下床拉开一手掌宽的窗帘，于是窗外的晴天悄悄爬进了房间。

我眯着眼睛注视着窗外，打量今天的天气如何。其实没必要看，只是一个跟昨天和明天一样的夏日。看了一会儿，我坐回床上，又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意识里传来蝉鸣。是梦里还是梦外也说不清，反正只是没睡醒。我低头等自己醒来，时间慢慢流逝。

晴天很好，但我也喜欢阴天。所以有好些晴天里，我故意把窗帘拉得剩下一条缝，让房子的光线阴暗起来，随之空气也变得阴暗起来。阴暗里不只是蓝色，整个蓝色系深深浅浅的各种颜色都有。不过当然不止这些。

我把双脚放在木地板上，掂量一会儿房间里的冷气。然后起身走到窗帘前面。我尤其喜欢用皮肤感受木的触感，凉爽中藏着温暖。

在把窗帘拉上之前，我撑着窗框向窗外张望。家的东面是一个小公园，早上不会有什么人。像巨人一样高的常绿乔木在草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树下一位粉红色衣着的老妇人牵着一只白狗。

看罢，我把窗帘拉剩一条缝。

走出房间，茶几上摆着一盘切到一半的西瓜。我歪着头看着西瓜。昨天傍晚从超市买来，洗过澡后切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吃，就顺手放在茶几上去睡觉了。呃，我暗自想，多不像话啊，难道昨晚喝醉了不成。

我盯着这盘西瓜看。红色的汁水从瓜瓤往外流淌，流到水果刀的刀刃上。房子里的阴翳给西瓜的汁水抹上了暗沉且微妙的质感。像是暗红色、深红色，但又发出着某种轻飘飘的光泽。表面如同结了霜，把手伸过去说不定还会感到一股冷气。西瓜静静地躺在那里，汁水不再流淌了，似乎与房子里阴暗的空气达成默契，一同沉默着。

我想象着一口咬下西瓜，清脆的声音，浓缩着甘甜的香味的声音。然后红色的汁水不动声色地从嘴边向下巴游过去，再滑到脖颈。不过我现在不想吃西瓜。而是很想用相机把这盘西瓜拍下来。

把西瓜拍下来。连同拉长的时间、阴翳的空气和夏日清晨的气味。对，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过去不会再有，未来不会再来。必须是现在。

然而我迟疑了。拍下来，这之后呢？手里已经抓住了相机，但是这个问题不得不让我停下。按下快门后五十毫秒传感器接受信息，两百毫秒处理器处理完毕，五百毫秒数据写入储存卡。这也就是说，我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把「一些东西」，转化成了不折不扣的数据，可以保存一万年的比特位。

然而，我在想，「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拉长的时间吗，阴翳的空气吗，夏日清晨的气味吗？还是只是西瓜而已？

我昏了过去。

夏天的风吹拂着窗帘，蓝色的阴翳在色谱上层层展开。我看到了晶莹剔透的西瓜，像埋在晨曦中的宝藏。蝉鸣从头上大片大片地盖下来，弹珠汽水透明的气泡嗞啦嗞啦响。

我只是在想象西瓜。从实物到数据是一次架空跳跃。而我从架空的哪里，到哪里的架空，要做几次跳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