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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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花拉子模旧游记:俄国与波斯之间撕咬的沙漠强悍古城

这是一篇旧文,2019年乌兹别克斯坦旅行,这次旅行是我在疫情前最后一次国外旅行,也收录在我的书《盲目流动》中

​从布哈拉前往希瓦的路上,我仿佛到了另一个国家。在此之前,乌兹别克斯坦是一个双重内陆国的地理常识仅仅是书上的一句话,直到临近希瓦,我才意识到这里离大海多么遥远。

前往希瓦要先到乌尔根奇然后转车去老城,道路两旁都是沙漠,一阵狂风吹过漫天飞沙,沙漠深处温度骤降,和布哈拉简直是两种天气。接我的司机穿着厚厚的皮衣,带着大毛皮帽子,像极了电影中的沙漠马贼,我的东北老家过去出胡子,也是这样的打扮。

我好像随着风沙穿越进了历史中,如果说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曾经是商业与学术繁荣的大都市,那么希瓦就是沙漠中杀人越货抢劫商旅的盗贼窝点,希瓦汗国也正是凭借着沙漠中的地利,一度在波斯和俄国两个强悍的邻国之间肆无忌惮地从事奴隶贸易。

希瓦汗国真正的名字叫花剌子模,被称为希瓦汗国是俄国学者以首都希瓦来命名的。我在撒马尔罕路过昔班尼陵墓,昔班尼·汗在1505年占领了花剌子模,雄心勃勃要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同时,波斯的伊斯梅尔一世也正好在建立帝国的上升期,两国在谋夫发生了一次历史性的战斗,昔班尼在战场上被杀,花剌子模很快被波斯人占领。

从1695年起,希瓦成为布哈拉的臣属,布哈拉任命了两名可汗,希尔·加齐·汗(Shir Ghazi Khan)和伊勒巴斯·汗(Ilbars Khan)。伊勒巴斯·汗四处掠夺波斯奴隶,并杀死了一些波斯大使,波斯君主纳迪尔·沙阿非常愤怒,在1740年征服了希瓦,处决了伊勒巴斯·汗,释放了波斯奴隶。

希瓦不仅挑衅南面的波斯,还挑衅北面的俄国。俄国对希瓦发动了五次战争,只有最后一次成功。1717年,亚历山大·贝科维奇·切尔卡斯基(Alexander Bekovich-Cherkassky)进攻希瓦,俄军取得胜利后,希瓦统治者希尔·加齐·汗同意与俄国人订立条约,建议俄军分散驻扎,以便更好地进行接待。然而俄军分散之后,希瓦军队突然发动袭击,俄军全军覆没。之后1801年和1839年,俄国对希瓦又进行了两次远征,分别因为沙皇保罗一世去世和天气寒冷牲畜大量损失而被迫撤回。

1839年俄国远征的原因之一是越来越多的俄罗斯奴隶被关押在希瓦汗国。为了消除俄国吞并希瓦汗国的借口,英国开始与希瓦汗国取得联系,试图让可汗释放奴隶。英国人派遣了詹姆斯·阿伯特上尉(James Abbott)在1840年到达希瓦,他说服了可汗,并携带有关俄罗斯奴隶问题的一封信给沙皇。但是,阿伯特上尉离开之后被匪徒抢劫,虽然安全到达圣彼得堡,却没有完成任务。

阿伯特的上级派了另一名军官里士满·莎士比亚中尉(Richmond Shakespear)继续完成任务。莎士比亚中尉成功说服希瓦可汗释放了所有俄罗斯奴隶,他带着获释的400多名奴隶前往俄国,受到尼古拉一世的接待,俄国暂时失去征服希瓦汗国的理由。在这一次外交博弈中,英国暂时获胜。

经过半个多小时风沙中的行车,我终于到达了希瓦古城的正门口。今天的希瓦古城实际上是曾经的希瓦内城,被称为伊坎卡拉(Ichan-Kala),是几乎完整的中世纪老城区,也是中亚地区第一个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景点。伊坎卡拉被坚固的土坯砖墙包围,沿着城墙每隔30米就有防御塔,贯穿古城东西方向的主干道两旁是历史古迹建筑,两边往南北方向延伸就是居民区,有很多民宿旅馆和餐馆。

我在预订的旅馆安顿好就来到了主干道上,昆雅城堡(Kyunya Ark)是内城的中心,这座城堡建于12世纪,拥有发达的基础设施,是希瓦可汗和家眷们居住的地方,也是军队的营地要塞,城堡里有监狱、清真寺、造币厂和宫殿。昆雅城堡前面有一个广场,可汗的部队在这里训练阅兵,也是处决犯人的地方。

我走出城堡,主干道上全都是游客,以及在寒风中拍摄婚纱照的新人们,感觉有点像中国的平遥古城。我不知道是不是季节的缘故,乌兹别克斯坦旅行一路,在各个城市街头都能看到很多拍摄婚纱照的新人,可能是我去的地方本身有很多旅游景点,要么就是当地人特别热衷于结婚。

主干道两旁是商贩,如果说这里售卖的旅游纪念品与布哈拉和撒马尔罕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多了寒冷的主题。也许是沙漠地区的温差,希瓦的重要特产是巨大的毛皮帽子、厚实的驼毛袜子和手套,老照片里那些希瓦贵族们戴的夸张的大帽子不是没有道理的,确实非常暖和。

走过半条街的商贩,我来到古城中心的聚礼清真寺。这座清真寺主要特色是建筑结构,没有人们所熟悉的清真寺拱形的入口和圆顶,只是一座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平房建筑。这种特殊结构是因为清真寺在18世纪后期修建的时候,参考的是10世纪一座非常古老的清真寺的样式,而不是后来才流行的穹顶建筑。

聚礼清真寺的入口面对着古城的主干道,我推开装饰精美的巨大木门走进去,这座清真寺的采光很有特色,天花板上开了三个天窗,为大厅提供光线和通风,内饰就简单地涂抹灰泥。室内大厅天花板平坦,由215根木柱支撑起屋顶,整座建筑走在里面更像一个修行场所。

我穿梭在这些木柱之间,欣赏每一根不同的样式,这个大厅就像一座木雕博物馆,展示了不同时期的希瓦木雕风格,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10世纪。有一些柱子雕工非常细腻精致,还带着镂空,有一些则基本没有雕刻,只用了粗糙的原木。我在这些柱子当中观察到一个细节,木头柱子下方与石墩连接的部分使用的是金属连接件,并且中间垫了一层毛毡。

走出聚礼清真寺,我的眼前是一座宣礼塔,虽然在乌兹别克斯坦这些天对于宣礼塔已经审美疲劳,但这座宣礼塔却让人没法不注意到,因为它只有半截,根本没有修完。

穆罕默德·阿明·汗(Muhammad Amin Khan)在1845下令建造这座经学院和宣礼塔,以显示希瓦汗国的力量和威力。虽然这座以可汗的名字命名的经学院是中亚最大的伊斯兰建筑之一,但它却不如旁边未完成的宣礼塔出名。

Kalta Minor Minaret,意思是短尖塔,这座宣礼塔在中亚没有同类建筑,外观很奇怪看起来倒像是现代建筑,如果改一下外表颜色,就像一艘垂直升降的外星飞船,好像《降临》里面的那种。宣礼塔虽然没有完工,但依然进行了美妙的装饰,给建筑带来完整的观感,整个外表面覆盖着深蓝色、天蓝色和白色的几何图案瓷砖。

这座宣礼塔的尺寸和独特的设计非常令人惊叹,塔根部直径为14.5米,高度为29米,推测建成之后大概是70米高,甚至在一些记录中认为可以达到110米,不过随着阿明·汗被杀,宣礼塔的建造也就停止了。

据说阿明·汗想要让自己的宣礼塔超过布哈拉的喀龙宣礼塔,他希望站在塔尖上就能看到布哈拉。也有说法认为这座宣礼塔的建设就是布哈拉埃米尔派人教唆的,因为这座塔不可能建设完成,即使真的能建成,一旦倒塌也会毁掉整个希瓦城。

我离开短尖塔朝东边走去,路上查阅了希瓦汗国在俄国征服之后的历史。

1873年,俄国征服了塔什干和撒马尔罕之后,对希瓦发动了进攻。希瓦君主穆罕默德·拉希姆·巴哈杜尔汗二世(Muhammad Rahim Khan II)与俄国签署条约,希瓦汗国成为俄国的被保护国,废除了奴隶制,允许俄国商人自由贸易。此外,由于布哈拉埃米尔在俄国的军事行动中保持中立,希瓦汗国的一部分领土被割让给布哈拉酋长国。

布哈拉、希瓦和我之后要去的浩罕,这三个国家之间混乱的勾心斗角不只体现在好大喜功上,也让他们面对俄国的入侵始终无法团结一致,甚至是互相玩弄权术,最终逐一被俄国攻破,而他们真正开始联合还是之后的泛突厥主义影响。

十月革命之后,希瓦君主伊斯凡迪亚尔·汗(Isfandiyar Khan)被土库曼部落首领朱纳德·汗(Junaid Khan)推翻,最后一位君主赛义德·阿卜杜拉上台,这位末代君主的统治只有两年。受青年布哈拉党影响成立的青年希瓦党改组为花剌子模共产党,1920年伏龙芝率领的红军推翻了希瓦末代可汗。之后,花剌子模苏维埃人民共和国成立,1924年并入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

对于希瓦汗国来说,被俄国入侵未必全然是一件坏事,很多处于前现代的东方地区都是通过西方的入侵才开始进入现代化。尽管过程是被动的,却也比一直抗拒要好,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地区产生和凝聚起自己的现代国家意识,开始走向真正的崛起。

虽然希瓦汗国最终走入现代是在苏联时期,但知识分子们的危机感和行动却从俄国入侵之后就开始了,我沿着主干道走到古城的东边,这里有一片建筑群是关于希瓦汗国在俄国入侵之后的变革。

伊斯兰·霍加(Islam Khodja)建筑群虽然看起来是一片很古老的建筑,但实际上非常现代,是20世纪初伊斯凡迪亚尔·汗统治期间修建的。伊斯兰·霍加宣礼塔高56.6米,看上去很轻巧,天蓝色、深蓝色、白色和青绿色的珐琅镶嵌物砖石颜色结合优雅,与希瓦的天空自然搭配。

这座建筑以伊斯兰·霍加命名,他是穆罕默德·拉希姆·汗统治时期希瓦汗国的首相,虽然他的名字意味着他来自一个传统的穆斯林家庭,但这位首相却是以积极改革引进现代化著称。

伊斯兰·霍加在26岁就被任命为拉希姆·汗的首相,拉希姆·汗去世后,继位的伊斯凡迪亚尔·汗只比伊斯兰·霍加大了一岁,并无特别的才能,非常依仗伊斯兰·霍加。

在伊斯兰·霍加担任首相期间,他主持修建了现代学校、发电厂、医院、电报和邮政设施,然而他在1913年被谋杀。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一些学者认为伊斯兰·霍加之死与伊斯凡迪亚尔·汗有很大关系,显然这位君主并不是一个积极的改革者,同时他嫉妒这位和自己同龄却极有才华的下属。

在伊斯兰·霍加清真寺对面有一座和古城风格不太一样的建筑,是一所现代学校,也是伊斯兰·霍加积极改革的一个体现。这所学校开设于1912年,目的是为了引入现代教育,发展希瓦汗国的现代化科技和经济。

当时希瓦汗国同时存在两种教育体系,一种是以这所学校为核心的现代西式教育,主要教授俄语、数学、世界历史地理等现代课程;另一种则是当地传统的伊斯兰学校,主要教授阿拉伯语、古兰经和伊斯兰教法。伊斯兰·霍加死后这所现代学校继续运作,直到1920年代被并入苏联的教育系统中。

现在这所学校被改为博物馆,一些游客为了省钱不购买古城通票,因为不花钱也可以看古城的建筑,只是不能入内,他们觉得里面的展览没什么意思。这是非常可惜的,有一些建筑内的展览非常重要,比如这座现代学校改造后的博物馆,里面展示的就是一段可能冷门但是非常有意思的历史。

这座博物馆里展出了摄影师库达伯格·德万诺夫(Khudaybergen Divanov)的作品,他是希瓦汗国第一位本地摄影师。由于他的拍摄记录,我们今天可以在博物馆中看到大量希瓦汗国的珍贵历史照片,而这位摄影师的从业经历却和遥远的德国有关系。

希瓦最早的欧洲移民是门诺派教徒(Mennonites),这些门诺派教徒是荷兰再洗礼派在西普鲁士的定居者,俄国叶卡捷琳娜大帝时期给予他们宗教自由和免除兵役的特权,这些人迁徙到伏尔加河流域,被称为伏尔加德意志人,我在塔什干的路德会教堂提过这件事情。

因为伏尔加定居点的人口超过了预期,俄国政府在1870年宣布不再给予移民特权。在这种未来不可知的时候,移民社区中有一位小克拉斯·埃普(Claas Epp Jr.)牧师预言基督将于1889年降临在中亚。这些门诺派教徒在1880年获得了俄国突厥斯坦总督的许可,一百多个家庭迁徙到塔什干附近。其中一部分人由于拒绝服役,准备迁徙到布哈拉,但是布哈拉埃米尔拒绝了他们,希瓦可汗邀请他们来到希瓦定居,他们的社区一直到了1935年才被并入苏联集体农庄。

这些伏尔加德意志人中一部分后来到了中亚,其中有一位摄影师叫威廉·彭纳(Wilhelm Penner),他向当地学生库达伯格·德万诺夫教授了摄影技术,德万诺夫也就因此成为乌兹别克斯坦摄影的创始人。





1908年,德万诺夫跟随希瓦汗国代表团访问圣彼得堡,接触到先进专业的摄影技术。访问结束后,他带回了各种电影和摄影配件,独立拍摄了第一部乌兹别克斯坦纪录片。德万诺夫拍摄了伊斯凡迪亚·汗和众多清真寺、历史古迹,目的为了宣传希瓦的文化和景点。

除此之外他还拍摄了大量希瓦汗国普通人的生活与劳动场景,详细地记录了当时人们的穿着打扮和风俗仪式,他的照片不仅仅是历史研究的重要资料,也是希瓦古城修复的依据素材。

在希瓦的晚餐我品尝了两道熟悉的食物。一道是肉丸面条,我以为会是意大利面或者拉条子那种,但口感意外地非常绵软,像家里的挂面一样,面汤很浓郁,在冷峻的沙漠古城里吃到这么温柔的食物也是很难得。第二道菜,菜单上写的是饺子,但却是一个巨大的烙盒子,不过是炸的,里面是牛肉馅。东北回民腊月三十晚上不吃饺子吃烙盒子,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关联,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吃到了最接近故乡口味的食物,这是特别温暖的。

无论是面条还是油炸的面食,对于中亚北亚的游牧民族也是很平常的,这些食物是从西域传入中国的,对汉人来说也是胡人的食物。这些食物的传播背后,是从东欧一直到蒙古和满洲,辽阔欧亚大陆草原之海的民族迁徙与文化融合。

夜晚的希瓦古城,温度降到了要羡慕当地人穿着毛皮大衣的地步,一日游的游客已经返回了乌尔根奇,住在古城里的游客也回去吃饭了,大部分的摊贩都已离去,古城仿佛成了我一人的官邸。当年的城市如今只剩一隅,曾经四处抓奴隶,眼下也只能陪着笑脸宰宰游客,唯有夜晚的骤然降温和城外呼啸的风沙,还能让人联想起当年沙漠中这个小而凶悍的国家是如何左右撕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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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马特

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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