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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内蒙古绥远之旅尾声:就像从莫斯科到了东德

落在个体的感受上,对于生活在北京的我来说,在内蒙古就从莫斯科到了东德一样

​在开始内蒙古之旅前,我重新读了一遍《达摩流浪者》,今年我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身边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的生活进入了迷雾中的状态,好像电影后面的花絮部分,所有主要剧情都已经结束了,接下来都只是无关紧要的碎片,可以随便看看或者就干坐着,一种表面上未尽但实质已经到此为止的状态。

这种迷雾状态让我和朋友们对创造与享乐的需求不断提高,但对此的愉悦感知却在下降,如同喝海水一样越喝越渴,无法更敏感地体验兴奋与快乐。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的快乐来自对外界压制的抗拒,而非自然生长的真实需求。比如五月份我和朋友们经常深夜在亮马河边聚会,不是因为我们真的多么享受当时并不凉爽的户外,只是出于对当局堂食禁令与防疫政策的天然抵触,这种快乐仅限于特定社会背景情境中,而并非来源于自然持续的本能。

我希望可以让自己脱离这种特定的社会背景情境,但又不想去纯粹的荒野,更理想的状态是在一个与我当下所处环境表象相反的社会中。

我本意为了寻找历史文化遗迹而前往内蒙古,但这片土地在感性上最触动我的却是当地丰满的肉食与奶食、干燥凉爽的空气、热闹的夜市和公共舞蹈,我本期待着超越时间的旅行,却获得了心灵空间的开阔。尤其是这里宽松的防疫管制政策,即便是室内商场里也几乎没人戴口罩,出入公共场所的48小时核酸也基本没有检查,这让在北京受到口罩与核酸严格管制的人来到这里有一种对自由醉氧的感觉。

随着发达便利的移动互联网技术与严格深入的基层管理,今天如果还用异域来形容内蒙古只是一种被文旅宣传带入的肤浅想象,体现在旅行者眼中更多是地理层面上的自然特质。在中国当代广泛的明面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异质文化,一切都是被政治筛选处理过的,呈现出的是一种令人感到尴尬而乏味的舞台戏剧感,尤其对于民族文化,被包装成如同艳俗的透明塑料纸裹着的廉价小商品,人们很难看到真正严肃的、独立的、自然生长的民族文化,当然主流大众也并非很感兴趣。

当人们以中原为地理核心或者以北上深为文化媒介核心,内蒙古成了边缘地带,是统一中华民族国家的文化多样性装饰,呼包鄂三座城市则是边缘地带中相对靠近核心的部分。但以蒙古自身的视角来看,蒙古草原是核心,几座多族群混居的城市是蒙古文化圈与中华文化圈交汇的边缘地带,北京已经是历史意义上的边缘极限,满洲、新疆、青藏是有关联的外圈,广袤的中原汉地与南方是遥远陌生的异域。

从自身感受来说,我从小生活在一座东北多族群混居城市中,汉族占绝大多数,但满族历史文化渲染很强势,城中有特质鲜明的朝鲜族街区,我的个人成长环境又是在回族中,这些不同民族又被包裹在东北人这个独特群体概念之中,城市本身对我而言就意味着多族群文化混合拼接。所以无论是蒙古草原牧区还是南方汉族地区对我来说都过于单一,都不是很亲切,反而在内蒙古绥远呼包鄂这三座双重边缘的混居城市才是我更熟悉的气息。

历史上广阔地域多族群多信仰的庞大蒙古帝国,在大部分曾经统治过的地区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这正是蒙古帝国统治下多元化的体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认为元失之于宽,蒙古统治的大部分地区并不强加改变当地人的文化信仰与生活方式,相反他们乐于让人们以自己习惯的方式治理本地,只要纳税即可。

这种过于松散的统治方式在元朝很多汉人官员看来是不妥当的,缺少管理能力和责任感,在后世也被诟病为文明程度不高而只能进行军事征服无力稳定维系大帝国。虽然元朝在具体管理方式上确实无力推行一些必要的措施导致基层局势恶化,但换一个角度,为什么一定需要大一统的、强力管理的、官僚体系严格细致的社会?

当我在呼包鄂这三座城市旅行时,我感受到的蒙古并非是具体的语言文字、服饰饮食、习俗信仰,事实上这三座城市蒙古族比例很低,但多元族群文化共存的理念,即便是在当代高度大一统制度的中国,这种历史传承依然会在一些细节和感性层面上发挥出生命力。随着全世界的右翼倾向,一个国家主体民族基本盘地区的国家民族主义情绪会愈发狂热,这也显得边缘地区的多元族群文化环境更加稀缺珍贵,现代民族国家统一认同与跨境民族自我认同之间会产生摩擦,这种摩擦带来的思考也会促进多元文化探索。

落在个体的感受上,对于生活在北京的我来说,在内蒙古就从莫斯科到了东德一样,相同的政治体制下不会有太大的实质性差异,莫斯科对东德进行严格的控制,但由于西德的存在,东德民间有了与莫斯科不同的花花绿绿的文化。

同样,在政治上内蒙古与北京别无二致,甚至可能一些具体方式比北京更简单粗暴,但蒙古民族文化、草原与汉地的历史关系、蒙古国家与境外族群的作用、革命时期的政治遗产等等,这些都让在内蒙古事实上有着与北京不同的个体感受,复杂环境产生的更高管制成本让生活空间天然更加宽松。

这倒是可以解释如我在呼市时所讲,我的感性认识中蒙古族并不是牧民的形象,而是一个戴着宽檐礼帽和眼镜留着胡须的严肃与和蔼并存的老人家形象,大概是我期待地理上的差别空间能让内蒙古保留一些政治严密包裹之外的东西,而并非整个国家都是一模一样的乏味无聊。

至于最终在我旅途中,是否发现内蒙古有我期待的这些东西,我只能说就像东德与莫斯科的关系一样,如果你从莫斯科来,可能会觉得很有乐趣,如果你是西德人,可能觉得没什么区别,而如果你是东德本地人,乐趣与区别的关系就很微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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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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