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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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内蒙古绥远之旅:包头(二)钢铁迷梦

在这座与苏联曾经关系密切的城市中,这一幕让我如同从现实走进平行世界,假设一个沿着1950年代轨迹一直到今天的包头会是什么样。

在我的感性体验中,包头有点像一个腼腆的壮汉。如果说壮汉代表重工业城市的气质,那么我过往见得更多的是败落的重工业城市,就像一个空有大骨架但糖尿病高血压脂肪肝一身毛病还阳痿的壮汉,只能靠粗糙鲁莽的气势给自己装装心虚的门面。但包头并不败落,它身上没有那种颓废的老狗气质,反而是一种很可爱的腼腆,就像我前面所讲,这座城市的底牌其实不是工业,而是宜居。

在昆都仑区探访的早晨,我先来尝试包头的传统早餐。还是烧麦,但和呼和浩特不同的是,这里的烧麦一两是6个,同样指的是面皮的重量,每个烧麦会更大一些。我吃早餐的这家餐馆有个让我特别在意的细节,每张桌上都有茶炉,客人落座后服务员马上把茶煮上,不能让客人喝剩茶凉茶,这是文明高地的待客之道,就这个小细节,有的地方再给它一百年也学不会。

吃完早餐我要去寻找包头的苏联印记,1953年5月中苏签订了《关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援助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发展中国国民经济的协定》,苏联决定援助中国141个重大工程项目,第二年又增加到156个。

156个项目中有5个在内蒙古,全都在包头,包括一座大型钢铁基地,也就是包钢,还有一电厂和二电厂两座热电厂、一机厂和二机厂两座军工厂。1956年包钢开发白云鄂博矿山,这里是蒙古族牧民传统的放牧地,在呼和浩特时我提到过,白云和巴音、巴彦一样都是富饶的意思,鄂博就是敖包,白云鄂博是一片祭祀圣地,随着这些项目的建成,包头成为了草原钢城,曾经的商业繁荣变成了创造新世界的梦想。

来到昆都仑区,我明显感觉到这座城市的超前规划,火车站距离城市核心街区很远,包头站周围并非像呼和浩特站那样围绕着商业区,相反离工业区很近,周围有很多汽修厂,在建设初期就预留出广阔的空地,直到今天都显得宽敞。昆都仑区与东河区中间部分的南面就是赛罕塔拉城中草原,在城市中能保留这样一大片湿地无疑是非常自然友善的规划,今天这片草原承载了民众日常休息放松以及大型娱乐集会的功能,同时也侧面看出两片城区之间的隔离。

除了在工业上接受苏联援助之外,包头在生活居住规划上也效仿苏联,上世纪50年代包头学习苏联城市建造了一批街坊,这种街坊通常面积很小,几栋楼围绕着社区公园组成一个环型封闭的院落,共享商业、医疗、幼儿园等公共服务。

我来到钢32街坊,这里有包头保存最完好的一片苏联楼。1956年建成的钢32号街坊是包头第一次批量建造的住房,由包头冶金建筑设计院参照苏联房屋设计,在那个强调整齐划一的时代,居民楼采用的都是基本相同的设计,红砖墙、窗子比较小、宽大的斜面屋顶还留有烟囱,基本都是三层,每栋大概3、4个单元,大多为一梯两户、一户两室。

现在这片钢32街区成为包头老街坊改造的示范地点,被保留下来作为历史遗产,进行了一系列水电改造,让这些老房子变得更加宜居。在官方宣传介绍中提到,2014年4月包头政府学习沈阳一个类似小区的改造,把32号街坊作为历史遗存,进行了保护性修缮改造。作为一个沈阳人,我没有查到包头学习的是沈阳具体哪一个小区,因为沈阳在老建筑开发保护上表现很差,有可能这里指的是1950铁西工人村,2007年政府把几栋苏联老楼房留下来建成了一座博物馆。

如今,钢32号街坊隔壁建成了俄罗斯风情街,洋葱头尖顶、套娃雕塑、风车造型、俄国名人命名的楼房,这种泛欧式混搭让我恍惚间以为到了满洲里。中俄两国除了近代共同意识形态和1949年-1958年短暂的盟友期之外,双方其实有着很深的隔阂,中国民众不太能区分苏联舶来品中哪些是俄罗斯民族传统与东正教文化,哪些是基于共产主义理念。

今天中俄两国都在各自的国家民族主义道路上愈行愈远,为了现实利益而营造的共同记忆氛围只能指向一段很短暂的历史,在中国民众的主流印象里很自然地忽略了民国时期的中苏冲突,也略过了共和国时期的中苏论战对峙,把俄罗斯民族文化艺术、苏联的世界一极地位与中苏短暂友好关系、当代中俄地缘战略合作杂糅在一起,如果说俄罗斯人能够摘取每一段历史时期最引以为傲的部分连在一起,哪怕它们之间其实是矛盾的,那么中国漫长的修史传统显然在这一点上更加擅长,这也使得苏联楼隔壁建起洋葱头尖顶竟然并不突兀,就像在一座游乐场里看到各种文化符号的混搭,在这个场景中一切变得合理了。

这片苏联楼被作为历史文化街区保留了下来,其中有一部分社区里还在翻新修缮,我走过去看到工人们正在铺设花园里的地砖,一瞬间我好像重回1950年代这片街区正在建设中的样子。

走在这片街区里,我努力试图让自己沉浸于某种恢宏的历史过往中,正如我的一些东北朋友同样喜欢在其他地区寻找大工业时代的遗迹,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对共同时代记忆的认同感需求,虽然事实上我的同龄人并没有经历过大工业建设时代,更多的是对父辈们回忆的带入和面对一片破铜烂铁废墟的幻觉。

完全一致和彻底陌生都可以带入幻想,但有一种情况下是难以代入的,就是眼前的事物和我亲身经历的事物很相像但又有些许差异,我会很明显的注意到差异的那部分。这片苏联楼比我童年住的地方好很多,显然工人阶级内部也是有等级划分的,今天很多人认为过往的时代更公平,那真是过于天真的想象,与政治带来的不平等相比,资本带来的不平等简直过于温柔。

我又想到东河的北梁,在1996年地震以前那里是一片低矮的土坯房棚户区,居住着包头城最早的居民,从1956年到1996年这40年里,那里的老包头人如何看待这些住在苏联楼的新包头人?新世界只在一部分人当中到来了,只有他们对过去的记忆才是美好的,甚至今天还要帮他们把记忆塑造的更美好。

离开这片钢32街坊,我来到青山区的自由路一号街坊与二号街坊,这边也有留有成片的苏联楼,有些旧楼上还刷着毛泽东时代的口号、标语和语录,但仔细一看,这片小区正在翻新中,那些墙上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等革命口号都是新刷的,看起来像个影视城一样。

走在小区里我在想,保留历史记忆保留的到底是什么?一种历史记忆已经褪色消失,再去重新粉刷一遍是否可以算是真的还原,褪色的过程和结果是不是历史记忆的一部分?如果说曾经创造新世界的理想是应当保留的,那这个理想逐渐破灭的过程是否同样应该保留呢?

虽然我不至于狭隘到认为只有自己父辈祖辈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才值得被个体追忆,那也忽视了我们基于共同想象带来的实际心理作用,金色磨盘固然不能否定作为驴马的事实,但外部记忆确实在塑造我们的自我认同。今天那些对大工业建设、苏联楼,乃至创造新世界解放全人类理想充满追忆的人,不能简单地认为他们的追忆只是幻觉,而在于他们为何在当下这样追忆过去,他们追忆的本质是什么。

到了夜晚,我自然要去逛一下包头的夜市,包头市里有一片著名的城中村叫赵家营子,夜晚这里充满潮热暧昧廉价欢愉的气氛,各种废品站、制衣店、小诊所、美发美甲、公寓旅馆、网吧台球、快餐烧烤,按摩保健,倒是很像珠三角的城中村,这种自然生长难以监管的街区是城市管理者非常头疼的地方,但也恰恰是一座城市最有乐趣的地方。

我和朋友走到钢铁大街上,那些防空洞改成的地下商场告诉我们,距离苏联很近不是没有代价的,容易获得苏联援助自然也容易遭到苏联打击,当然也容易对苏联反击,我的家乡当年为了预防苏联核覆盖修了很多地下掩体,其中一部分也改成了地下商场和地铁站,看来包头也是如此。

我在包百附近繁荣喧闹的夜市走到尽头,眼前突然出现一栋巨大的废弃楼房,暗影中的大楼下面是闪着亮光的旋转木马和电动小火车。这是一个颇有些迷幻的场景,我突然想到前不久玩的《极乐迪斯科》,在很多文艺作品中的俄罗斯和东欧就是这样的氛围,荒废败落的过往雄伟与当下的享乐欢愉,在这座与苏联曾经关系密切的城市中,这一幕让我如同从现实走进平行世界,假设一个沿着1950年代轨迹一直到今天的包头会是什么样。

离开包头时我有一种感性上的不舍,虽然这座城市并没有很多值得参观的历史遗迹,与蒙古文化似乎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可以说在包头实地探访是一个历史幻觉被不断打破的过程,但这座城给了我很多充满当下生命力的惊喜。

我来之前朋友圈中流行一个精神内耗的话题,在我看来很多表面上源于心灵的精神内耗其实是外部世界的压抑与贫瘠导致的,而治愈精神内耗的办法,包头给出的答案是绿地、夜市与舞蹈,在城市中拥有大片的绿色植被甚至荒野来躲避白昼的喧嚣,又有密集自发热闹的夜间活动人群来抗拒夜晚的冷清,这个答案让我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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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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