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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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中朝边境之旅(6)延吉:把我带回2002年的冬日恋歌

以人的年龄作为参照,文化潮流叠加在记忆当中,香港文化对应着我的小学时代,那么韩国文化对应着就是我的中学时代,以至于我来到延边总觉得这个世界能重回2004年。

我本以为站在广泛东北人的角度不该像关里人一样大惊小怪地将延边视为猎奇的异域,一个地域辽阔的国家各地差异巨大的文化习俗本就是常识,“中国境内最像韩国的地方”除了一些消费引导之外也仅有语言文字的相似,历史文化族群的边界与现代国家的边界并不重合,完全的异域与本土基本盘之间总会有一片边疆模糊地带。

但当我真的来到延边,又觉得好像在一座从小自以为熟悉的故乡城市中,长大之后无意中发现一片陌生的街区,如果要说多么奇异倒也未必,毕竟还是在同一座城里,但那种在熟悉的大背景下发现意外的差异,却也是城市探索中的乐趣。

我来延边之前专门找懂朝鲜话的朋友叫我几句,结果他教我的都是什么“狗崽子”“吵死了”“滚开”“你想怎么样”之类的话,最后我除了阿西吧这种粗口之外一句朝鲜话都不会。

今天满大街的朝鲜文招牌已经成为延边的旅游景观,然而朝鲜族在延边的历史并没有很长。元朝时期,元帝国与高丽王国的边界在今天朝鲜境内的铁岭,咸镜道当时被元帝国占领,明朝时期朝鲜王国向北扩张,辽东的女真部落同时向明帝国和朝鲜王国臣服纳贡,图们江成为明帝国与朝鲜王国的边界。清朝之后,由于东北封禁政策延边地区人烟稀少边界模糊,一些朝鲜人开始越界开垦,但直到光绪皇帝时期这种行为才受到政府重视。

清政府起初对越界的朝鲜人并不排斥,只是要求他们交土地租金即可,但边民逃脱越界开垦引起了朝鲜政府的不满,也就造成后来的间岛问题。间岛最初是图们江上的一片浅滩,朝鲜人通过这片沙滩作为中间地带进入延边,后来朝鲜政府将图们江以北到海兰江以南统称为间岛提出边界争议,争论焦点在于朝鲜认为中朝边界为土门江,中国称为海兰江,而不是豆满江,中国称为图们江,但争议被清政府驳回,清政府勘界认为图们江、土门江、豆满江是同一条河流的不同音译,边界和海兰江毫无关系。

日俄战争之后日本看中了延边的资源和地理位置,以保护朝鲜人为借口介入间岛问题,在延边龙井设立派出所,中日关系变得紧张。1909年《图们江中韩界务条款》签订,确定了大清国与朝鲜以图们江为界,给予在延边定居开垦的朝鲜人和中国人相同待遇。在条约中日本获得了开放商埠和铁路权利,但在领土主权上没有提出进一步要求,当时日本还没有做好彻底侵略的准备,而且延边距离俄国太近,何况间岛问题本质上是朝鲜人而非日本人的争端,大清国暂时维护了自己的国家利益。

我来到延吉西站候车厅,墙壁上挂着大幅朝鲜民族风情绘画,画上面有两个木牌写着“天下大将军”和“地下女将军”,这个木牌叫将丞或长丞,是朝鲜族传统的门神土地神,长丞的称呼可能来自宋朝时期寺庙的长生库。

延吉西站作为高铁站离中心市区有点远,延边境内第一条铁路在1924年通车,其中一条支线从朝阳川到延吉,现在延吉市西边还有朝阳川老火车站。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设立局子街驿,1933年改名为延吉驿,1943年又改名为间岛驿,也就是现在市中心布尔哈通河南边的延吉站。

我到达延吉已经是下午,就随意在市区里散步,延吉市区有两条南北向的街道,烟集街和局子街,这两条街道的名字就是延吉的历史开端。延吉以前叫做烟集,有说法是因为这里常年烟雾弥漫所以称为烟集岗,另一种说法是古代把人户称为烟户,有一柱炊烟算一户人,延吉是人烟稀少的地区中一片相对集中的地方就叫烟集。局子街的称呼由来很明确,光绪七年清政府废除东北封禁令,开始开发之前的吉林围场地区,珲春边务督办在延吉设立珲春招垦总局南岗分局,因此称为局子街,光绪二十八年清政府把局子街改为延吉厅,民国时改为延吉县。

延吉在民国初期逐渐成为繁荣的城市,1934年满洲国设置间岛省,延吉作为省会开始制定一系列的城市建设规划,主要是今天布尔哈通河北面的城区,可以说延吉是一座比较新的城市,大部分城区是1930年代到1940年代才有的。

在延吉我住在人民公园对面,可能是寒冷的缘故,人民公园里的广场舞从下午就开始了,在傍晚时分达到高峰,日落之后就消失了。在公园入口处聚集的是现代流行舞蹈,走进公园往上爬台阶,这条台阶据说是曾经日本人修建的延吉神社的遗留,到了公园里就是一群群穿着朝鲜民族服装的大爷大妈们在跳民族舞蹈,一位身材健硕的大妈在敲打一台立着的大鼓,旁边三位大爷坐着敲打小鼓。

我观看他们的舞蹈,有一些动作类似骑马或者挥舞马刀,还有一些动作在模仿鸟扇动翅膀飞翔,有点像萨满巫术祭祀的场景,结合前面在集安参观的高句丽博物馆中的文物,这种舞蹈可能来自高句丽甚至更早的扶余文化,高句丽人和扶余人都是信仰自然崇拜且擅长舞蹈的族群,以鸟类作为崇拜图腾,集安市政府面前的雕塑就是三足乌,并且他们非常尚武,在日本历史中也有“骑马民族渡海征服说”,这些文化印记会体现在流传下来的舞蹈中。

看朝鲜族跳舞是非常欢乐的事情,大部分是中老年女性,只有少量男性,一个社会的活力取决于中老年女性的生活状态,在我去过的国家和民族地区,好像中老年男性都差不多样子,年轻人区别也不大,但中老年女性区别很大。

离人民公园不远的地方就是延吉的网红打卡地“大学城”,是延边大学对面的一座大楼,很多大学附近都有这样的美食广场,可能韩国寸土寸金的原因,商铺喜欢聚集大厦内形成招牌墙,在土地并不紧张的延边也流行这种形式。

我走到布尔哈通河南岸,这里有延吉市差不多唯一的老建筑延吉道尹公署,一座清末民初风格的青砖二层楼,原本是一片建筑群,现在只剩下这一座。

日本吞并朝鲜后,延边成为边界问题紧张的地区,1907年清政府决定在延吉设立吉林边务督办公署,由吴禄贞主持建设,这座建筑成为清政府管理东北边疆的中心,也叫戍边楼,1914年改为延吉道尹公署,所以一般称呼为道尹楼。吴禄贞是一位爱国官员,他极力抵抗日本鼓动的中朝间岛问题,完成延边地区中朝边界勘察,最终签订《间岛条约》,在法理上确认了中朝之间的图们江边界,维护了延边地区的领土主权。

在距离道尹楼东边不远的地方,延边艺术剧场院内有一处很容易被忽略的纪念碑:延吉监狱抗日斗争纪念碑。在纪念碑上刻着当年革命者们写的延吉监狱歌:呼啸寒风吹遍了东北大地,红旗猎猎鼓舞着武装的战士,延吉监狱只能摧残我的肉体,满腔的热血永远奔腾不息。

在1930年代日本全面入侵东北,1931年6月日本制造与间谍活动有关的的中村事件,一个月后日本又制造挑拨中朝民族矛盾的万宝山事件,作为九·一八事件的前奏。对于延边地区的反日运动,日本统治当局严厉镇压,逮捕大量革命分子和支持革命的民众关押在延吉监狱内。1935年5月,17位被关押在延吉监狱中的革命者带领100多名囚徒成功越狱,这块碑就是纪念当时的越狱行动。

很多旅行攻略中对延吉的定位就是美食,除此之外是朝鲜民族风俗体验,因为延吉市区内确实没有太多历史遗迹。朝鲜民族食品在东北全方位受欢迎,夏季的冷面和下酒拌菜无疑是最风靡的,由于冬季寒冷,朝鲜族秋冬食品往往以煮和烤为主,比如各种汤菜和烤肉,搭配朝鲜族最擅长的酱料和小菜食用。

朝鲜族泡菜传闻是明朝时期东北酸菜传入朝鲜半岛之后研发而成,和很多家庭自制食品一样,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泡菜配方,味道也有细腻的区别。我走进延边西市场,一层是农产品,几排明太鱼为代表的海鲜干货、辣椒粉辣椒酱,以及各种花样的腌制小菜,泡菜和酸菜一样装在盆里或者缸里售卖。

我之前很喜欢看白钟元的美食节目,发现韩国人到哪里都怀念汤泡饭,不太能欣赏过于复杂的味觉口感,这倒是符合我的喜好,东北菜当中除了锅包肉这种仿西式菜肴工艺相对复杂之外,其他做法都相对简单,口味专一。

朝鲜族餐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进门之后先上几道免费的小菜和大麦茶,有的店小菜是免费自取的,这让我想起6月份起河西走廊之旅,在甘肃的东乡族餐馆也都是进门先倒茶,茶叶让顾客自由添加,只要喝一口就马上添水。虽然小菜茶叶也不值几个钱,但这种优质的服务意识要比很多一二线城市强得多,难得的是,我在东北遇到罕见的24小时营业的餐馆就是朝鲜族的牛肉汤饭。

基于东北丰富的山货物产,朝鲜族的滋补类食品非常受欢迎,在延边很多滋补品特产店,日常食物在最受欢迎的是参鸡汤,在鸡的肚子里灌进糯米,加上人参等药材一起炖,喝汤吃鸡肉,再吃鸡肚子里吸饱了药材汤汁的糯米饭,吃完这一顿浑身热腾腾的。

近些年一些朝鲜族传统饮食也在发生变化,比如随着欧美价值观与生活方式的推行,现在除了朝鲜族聚居的核心街区之外,狗肉类菜肴已经不多见了,在延边还能看到一些。小时候路过朝鲜族馆子,总能闻到里面一股特别的香味,那种味道直往胸腔里钻,想不闻都不行,到身体中就是一股火烧起来的感觉,大人们说那就是狗肉的味道。

再比如韩国流行文化的影响,一些如部队火锅、奶酪类菜肴、炸鸡等西化的韩国料理进入东北,挤压了传统朝鲜族餐饮的空间。但食物与人的生活环境有着紧密的关联,就如同人与成长中周遭的空气土壤的关系一样,到了冬天,凛冽的寒风让西化的餐饮似乎失去了魅力,只有诞生于这片土地的传统食物才能给人真正的温暖。如果没有朝鲜族餐馆,东北的冬天又多了几分苦寒,一片土地总能找到最适合的人与食物留下来。

韩国带给延边最美妙的流行文化就是咖啡馆,我在这座城竟然喜欢上了探店,延边咖啡馆的风格太迷人了,很多连锁韩式咖啡馆都是上百平大场地内沙发小隔间,各种绿植和浮夸的装饰点缀,经常白天一个顾客都没有,我斜躺在沙发上喝咖啡吃甜点听服务员聊天说笑,享受回到关内炼狱前最后一抹故土冬日的暖阳。

晚餐之后依然是咖啡时间,延边一些咖啡馆有可以脱鞋坐席子的朝鲜族传统座位,也有带电视和床的小包间,建议北京多引进这种宽敞舒适的咖啡馆,北京很多文艺小咖啡馆连腿都伸不开,衣服都没地方放,文艺应该是舒适的而不是拘束的。到延边就该品尝一下韩式与西式结合的甜点,年糕豆蓉雪冰是不错的选择,一巨碗表层是豆面年糕杏仁片,下面是打得非常绵的雪花,就是吃的时候得小心不让豆面撒出来。

来延边之前,看韩国电影里以为延边朝鲜族非常凶悍,但来了之后发现这边人比东北其他地方人更温柔,朝鲜族说朝鲜话在我听过起来已经很温柔,说汉语的时候甚至有点唱情歌的撒娇气息。

虽然已经到了11月,延边还是很暖和,晚上皮夹克加绒长T恤不穿秋裤完全可以。我来的前几天延吉飘了一点小雪花,结果今天在下雨,真是冬季到东北来看雨。童年看韩剧的印象中,觉得有朝鲜字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是男女在雪天拥抱,这天气不应景,少了一点《冬日恋歌》中的感觉。

以人的年龄作为参照,文化潮流叠加在记忆当中,香港文化对应着我的小学时代,那么韩国文化对应着就是我的中学时代,以至于我来到延边总觉得这个世界能重回2004年。

在我读书的时候,中国对于韩国流行文化有一种矛盾的态度,在政治上当中国需要反对美国的时候就离韩国远一些,当中国需要反对日本的时候就离韩国近一些,但现在更可能的情况是中国同时反对美国和日本,与韩国的关系就不由两国自身决定。反过来韩国可能是与中国文化最接近的国家,日本文化过于超前且与中国存在更大的差异,韩国文化甚至比香港更接近中国大陆尤其是中国北方。

离开延吉的早上,我来到传说中网红的水上市场,虽然已经成为游客聚集的地方,但在旅游淡季依然是属于本地人的市场。几个打糕摊子上男人在挥舞锤子用力击打木板上的米糕,几条街上都是咸菜鱼干、人参草药、米酒米肠,完整的狗摆在案台上现场分割,早餐摊的位置人最多,牛肉汤泛起带着浓香的雾气蒙蒙,这么繁荣的民间经济,在京城都罕见。

在集安早市品尝过水豆腐,在延吉决定试试小豆腐,有点像豆渣和鸡蛋糕的结合。这边早餐吃米饭的习惯我还得适应一下,其实我童年时候的早餐也是吃米饭炒菜,这边朝鲜族酷爱米饭,也非常善于烹饪谷物,在大米饭中常常混合玉米、小米或者黑米,或许因为水稻正是朝鲜族带到东北种植的。

19世纪中期之后,朝鲜移民陆续进入东北开垦,最早是在鸭绿江上游的浑江流域,南边从丹东向西南方向扩展,北边俄国修筑中东铁路时雇佣朝鲜劳工,部分朝鲜劳工定居在铁路沿线地区从事农业。朝鲜移民一开始使用的稻种在东北北部地区难以生长,后来有一位朝鲜移民弄到了日本北海道的赤毛稻,培育出适应黑龙江自然条件的新品种,这就是黑龙江大米的起源。不过种植只是开始,真正让黑龙江大米成为最优质大米的是日本移民,到了1930年代日本殖民开拓团在东北修建水利系统引入良种水稻,大米从此成为东北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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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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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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