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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神会跟随你一起漂泊吗 | 电影《南巫》

虽然这部片子发生在比中国更靠南的地方,但我总觉得和我的故乡东北有点像,东北也是各种族裔和信仰融合的地方。

​前两天看了一部马来西亚电影《南巫》,这部电影获得了2020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原创剧本”两项提名。本来以为是一部东南亚电影中常见的小成本恐怖片,然而看完之后却发现影片想讨论的东西很深,决定写点东西聊一聊。

首先推荐大家去看,作为一部处女作电影,导演的表现功底非常棒,虽然在一些流传中打上了恐怖惊悚的噱头,但其实并不恐怖,更多的是民俗的展示。

《南巫》这部电影本身故事并不复杂,主人公是马来西亚华人家庭,一次与邻居发生矛盾之后,男主人就得了怪病,妻子为丈夫寻找药方,求了很多个神,最后驱邪成功。

电影发生的地方是马来西亚北部与泰国交界的吉打州,我在2018年曾经去过吉打首府亚罗士打,也就是电影中象屿山所在的地方。电影里试图表达的话题在片子开头就说到,这是一个人与边界、巫界的故事。

族裔

吉打州是马来西亚很重要的一个地方,吉打和隔壁的吉兰丹都是马来人占强势主导的州,国父东姑阿都拉曼和现首相马哈蒂尔的故乡都在吉打,吉打苏丹祖先来自波斯,到了第九位统治者的时候皈依伊斯兰教成为苏丹,延续至今已经近900年了,上一位苏丹是国父东姑阿都拉曼的侄子。

因为靠近泰马边境,吉打的历史和泰国交织在一起,在电影里也提到村子里有一部分人亲戚关系在泰国境内。历史上吉打在1821年被暹罗入侵统治,1909年英国与暹罗签订条约,吉打作为英国的保护领地成为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马来属邦,也就是后来马来西亚的一部分。

清晰的边界背后往往是一片互相渗透的模糊地带,马来西亚以伊斯兰教为主,但北部吉打州有很多人信奉印度教(就是电影中说的兴都教),并且包含了东南亚的传统民间信仰,同样泰国以佛教为主,但泰国南部有很多穆斯林,所以两国交界的地方是一片融合地区,在片子中能看到一些人带着穆斯林的头巾在举行巫术一样的皮影表演(这种皮影表演在电影审查阶段被要求导演亲自去相关机构解释)。

“边界”的第一层含义就是族裔。电影中不断出现和学校有关的内容,电视里播出的教育新闻,家里的孩子在学校被惩罚带上牌子写着“多讲华语,不说方言”,华人小孩之间关于身份的讨论等等,影片开头提到一个明确的年份是1987年,这一年爆发了马来西亚著名的“茅草行动”,导火索就是华人教育问题,引发了马来西亚民族平等权利与认同的争论。

1987年,华人团体举行抗议活动,反对政府派遣不懂华文的教师在华文学校中任职,华人抗议活动平息后,马来人的民族情绪被挑起,举行大规模的反华集会。1987年10月25日,马哈蒂尔政府以民族关系紧张为由开始茅草行动,重点查封报纸,逮捕社会活动人士,在之后几年里对新闻出版严加管控,需要指出的是,茅草行动并不完全指向华人,而是包含各个政党派别。

在电影中,以主人公孩子同学的视角讲出了华人的一种生存处境,就是彻底融入马来社会,那个小女孩改成了马来名字,并提到了改名的一些好处。一方面华人的经济地位很高,但这种经济地位无法换成平等的公民权利,他们只能一边抗争,一边改变自身属性。

我之前去马来西亚的时候,大概能感受到这种马来人与华人之间敏感而微妙的关系,马来西亚前总理纳吉时代,推出了一个口号叫“Satu Malaysia”(一个马来西亚),试图强调族群之间的融合,以统一的马来西亚人的概念弥合不同族群的差异和分歧,然而效果如何呢?我在马来西亚街道上看到的最多的涂鸦就是“纳吉小丑”。

神灵

神灵管辖的范围有没有边界?会不会跟随信仰的人而迁徙移动,那些移民城市中会不会汇聚了各个民族带去的不同的神?

传统上一些神是和土地直接相关的,比如山神、河神等等,离开本地神灵自然无法保佑;还有一些神是跟随人移动的,当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祭拜自己故乡神的时候,这个神就会在异地发挥作用。

但是作用有多大?如果外来的神与本地的神发生冲突怎么办?电影中男主人拜的拿督公是马来华人的神灵之一,华人的信仰习惯是给神灵一个世俗官职的称呼,拿督相当于马来西亚的士绅阶层,这两种传统结合就成了拿督公。

拿督公代表的就是外来与本地的结合,也象征着努力与马来社会融合的华人群体,但是当男主人被下降头的时候,拿督公并没有佑护他。

在电影中还提到了一个神叫山神婆婆珂娘,在山洞里出现的女子就是山神婆婆的化身。信奉拿督公的乩童法师告诉女主角,她丈夫在象屿山下小便冒犯了山神婆婆,所以要去山洞里供奉赎罪,但是女主角在山洞里却得知了山神婆婆的由来。

原来山神婆婆珂娘并不是马来本地人,而是一位来自中国泉州的公主,乘船跟随宰相来到吉打,当地的巫师想让公主嫁给他,公主不愿意,巫师就下降头让大象把海水吸干,船员困死在船上,所以山神婆婆是被巫师害死在这里的。

这是个很好理解的事情,很多地方对冤屈枉死的外来人有一种恐惧,认为他们身上会带有无法返回故乡的怨气,所以把他们供奉成神,来安抚平息他们的怨气。

珂娘死后被当作山神婆婆用马来人的礼仪供奉,然而她本身是一个可怜人所化,不会去害人。这个故事就很有意思,华人供奉的拿督公告诉女主角,她的丈夫得罪了山神婆婆,让女主角拿着礼物去供奉山神婆婆,礼物却是马来化的,但山神婆婆本来也是华人,是被马来人害死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这是否暗示着华人对一个特殊群体的看法,也就是“土生华人”或“娘惹荅荅”,是明朝时期就移民马来的第一批华人。不同于清朝末期的新移民,这些土生华人政治地位比较高,与马来苏丹和英国殖民者关系都很好,也许在新移民看来这些前朝移民既熟悉又有距离。

山神婆婆泉州公主说法和我在马六甲遇到的一处历史遗迹很像,叫汉丽宝井,这口井有一个中国人不太熟悉但马来人很熟悉的故事。在马来人的历史书《马来纪年》中记载,马六甲第六位苏丹满速沙统治时期达到全盛,明朝皇帝在1459年将一位名叫汉丽宝的公主嫁给满速沙。马六甲三保山是苏丹送给新娘和随从的礼物,随从们定居在这里挖掘了这口井,这就是马六甲第一批华人移民。

在马来历史中把这件事情当成马六甲与中国重要的交流标志,但是在中国的历史中并没有这段记载,也压根没有汉丽宝公主这个人。马来华人认为这是马来人杜撰的故事,因为汉丽宝公主嫁过去的时间距离郑和最后一次航海已经过去几十年,明朝之后没有大规模航海也不把东南亚当成重点,根本不会嫁公主过去。

《马来纪年》就是电影中女主角在家里看的那本书,这可能是个象征含义过强的镜头,作为华人要去了解学习自己明明不承认的历史。

电影中山神婆婆由来的“泉州公主”很可能和马六甲的汉丽宝公主一样,跟中国宫廷没什么关联,大概只是某个商人买下的侍女,装扮成公主准备送给马来当地苏丹,汉丽宝公主还比较幸运,在宫廷中生活了下来,而这位山神婆婆珂娘就很可怜,被害死在途中。

这是一种从人到神再回到人的隐喻,象屿山在稻田中,隐喻着山神婆婆代表的华人既不能进入马来社会,也不能回到中国故乡。最后山神婆婆化身的女子在船上唱的是泉州地区的传统南音《出汉关》,这个曲子内容是昭君出塞的故事,以直接讲述的方式告诉我们在漂泊的状态一定记住一句话:别回头看。

女人

为什么是丈夫中了降头,妻子去求助,而不是反过来?因为如果是妻子中了降头,丈夫一定会坚信自己供奉的拿督公,不会去求助其他办法,最后妻子就无法得救。

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坚强,也更能面对现实。

在电影中,女主角的老家在柔佛新山,也就是马来西亚的最南端,新加坡对面,是华人比例很高很现代化的地方。女主角自己是不太信神的,只是迁就丈夫的信仰而已,但是当丈夫被降头所害的时候,她如何求助?

首先是求助现代医学,但是没用,然后是求助丈夫信仰的拿督公,但是也没用,最后她在绝望之下只好去找马来巫师。从新山到吉打,从不信神到信神,从找西医到找巫医,最后还要戴上头巾去求马来人的巫师,这是不是马来西亚华人的生存处境呢?

在很多关于巫术的故事中,主角都是女性,在我的故乡东北从事“请仙”活动的大多是女性,这可能是源于这些活动本身的女神崇拜源头。从我身边观察来说,无论是星座星盘,包括心理学心理辅导,还是各种占卜,包括佛教基督教等等主要宗教,好像女性更关注自己精神世界也更加虔诚,这些神秘主义色彩的活动让女性结成以精神世界互助为核心的团体。

所以这部片子就是个更真实的故事,男人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信仰,但无法得到佑护,而原本不信神的女人却愿意为了爱人和家庭尝试不同的方式。我读大学的时候,我的院长说在他的山东老家,男人们更愿意说方言,女人们才说普通话,这或许也是女性对于外来语言、文化、信仰更容易接受和持开放的态度,而男性更容易保守封闭。

以华人传统的习惯来说,对于宗教信仰是一种坚守与开放并存的状态。在马来西亚,有华人穆斯林、华人基督徒、天主教徒群体,同时坚守闽粤为主体的中华文化又是华人族裔认同的底线。

在我的理解中,这些华人可以信奉其他的宗教,但一定会坚持自己的华人身份,这也是电影中所呈现出的一种复杂观感,当女主角需要实际帮助的时候,她在之前不屑的拿督公巫师面前唯唯诺诺,跑到山洞里供奉山神婆婆,带上头巾去拜访马来巫师,最后她也确实因此解决了问题,但她真的会因此就成为一名坚定的信仰者吗?

很难说,片尾只提到现实中的男人病好之后投身乩童医治别人,没有提到女人从此的信仰有什么实质性改变,但从我全片的情感体验来看,女人大概是没有变,她或许会更加尊重当地的各个神灵,但骨子里开放接受与随意实用是她精神世界的一体两面。

东北

虽然这部片子发生在比中国更靠南的地方,但我总觉得和我的故乡东北有点像,东北也是各种族裔和信仰融合的地方。在我童年生活的沈阳,信奉基督教的朝鲜族街区以藏传佛教的佛塔命名,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族街区环绕着道观、汉传佛寺和天主教堂,此外还有种类繁多的民间仙家以及满洲故都的萨满遗留。

我小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些神究竟谁更厉害,如果发生冲突怎么办?既然现在信哪种神的人都有,是不是意味着这些神并没有分出胜负?东北冬天城市里天寒地冻,不太可能出现狐狸和黄鼠狼,那狐仙与黄仙如何佑护供奉他们的人,还是他们已经超出了动物的范畴不畏严寒,这些神走入山海关内是否还有用?

我没太了解过在关内的东北人群体的信仰,不清楚他们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是否会供奉故乡的神灵,甚至返回故乡求助。

在电影中反复提及了关于边界的表达,人与巫的边界,不同族裔的边界,神与神的边界等等,人带着自己供奉的神到了异乡,就在那里给自己设定了一圈边界,在这个边界内他可以得到庇护,而电影告诉我们,这种庇护是真实的也是脆弱的,神的边界最终还是与人的边界相关。

总之,很推荐这部《南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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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

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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