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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甘肃河西走廊之旅㈢ 武威:从帝国武功军威,到凉爽文雅之州

我又一次独自踏上了旅途,这次的主题是甘肃河西走廊,途径兰州、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我整理完成了旅行笔记,接下来会陆续发布系列文章,欢迎阅读。(本文10636字)

我离开兰州的最后一顿早餐,本地朋友推荐了胡家包子,我们东北人对带馅面食有着很挑剔的品味,之前在西宁吃到的土豆馅包子给我留下了关于那座城诸多美好印象里唯一很不愉悦的细节,除了馅料的味道之外,似乎西北地区对发面的口感标准和我故乡也有不小差异,但胡家包子味道还算可以。昨晚兰州下了雨,早上有点凉,一屉包子加一碗八宝醪糟特别暖胃,吃完早饭离开兰州去武威,真正的河西走廊之行才刚刚开始。

 越过乌鞘岭,武威是河西走廊上第一座大城,也是这片地区最重要的城。汉武帝元狩二年,年轻的传奇将军霍去病击败了汉帝国最大的敌人匈奴,汉武帝命令在河西地区先后修建了四座城,城的名字来自征服战争的愿景,武威的意思就是彰显帝国武功军威。然而作为河西首府的武威,现在却被兰新高铁绕过,高铁从兰州到西宁然后到张掖,从兰州到武威只能坐普通火车。

武威的另一个名字叫凉州,其实最早的凉州刺史部几乎包含整个甘肃省,武威只是下面的一个郡,凉州的名字由来是“地处西方,常寒凉也”,有些时期也称为西凉。当我初夏来到这座城的时候,倒是没感觉比北京凉爽更多,大概古时候的气候温度和现在也有区别吧。

 我之前对这座城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记忆来自童年学过的一篇课文,内容是关于在武威发现的一件汉帝国的文物铜奔马,虽然我非常怀疑铜奔马根本不能代表这座城,但我到武威之后还是先去寻找出土铜奔马的雷台汉墓,毕竟这座城中我只对这个地名有印象。

雷台汉墓在武威城的北面,从我住的旅馆走路十几分钟就到。1968、69、70是中国考古很重要的几年,当时中国与苏联关系交恶,在珍宝岛和铁列克提发生了边境武装冲突,出于对苏联核弹袭击的担忧,中国各地都在挖防空洞备战,结果挖出了很多古墓。

1969年秋天,当地农民在雷台附近挖防空洞的时候,意外挖到汉墓外墙,农民们进入墓室发现了铜制车马,他们打算卖掉这些铜器为生产队购买牲畜,就取出来堆放在库房里,现场没有留下影像记录,现在进入雷台汉墓大门见到的铜车马仪仗形式是后人的安排,并不是原来的摆放场景。

铜奔马有一个更流行的文学称呼叫马踏飞燕,而在1983年成为中国国家旅游标志时用的名字是马超龙雀,马指的是汉帝国征服大宛获得的天马,龙雀则是匈奴的标志,结合墓主人的身份是汉帝国高级军官,马超龙雀的名字更合适。同时期很多汉帝国的器具设计都有贬低匈奴的意向,我之前在石家庄博物院里见到一盏铜灯,也是匈奴官员跪着举灯的形态。

一部分人认为这座雷台是前凉时期张茂修筑的灵钧台,也有人认为真正的灵钧台在武威郊外的海藏寺里面。这种夯土堆积高耸的建筑形态在当时有着很强的宗教祭祀功能,这座雷台因为在台上有明朝修建的雷台观供奉道教雷祖而得名,原建筑在1927年的大地震中被毁,现在的建筑是1933年重建的。

雷台汉墓目前有两座墓开放,我走进墓道当中,空间不是很大,墓道非常狭窄,在最里面部分只能蹲着进入,墓室里已经没有文物了,只能参观陵墓的设计结构,我之前已经进入过一些君主级的大墓,这座墓的主人也并非当时的传奇人物,所以参观墓本身并没有让我很感兴趣。

从墓里出来我走到旁边有一座凉州词博物馆,门口挂了一堆古代样式的衣服,工作人员说游客可以穿上古装逛博物馆增强体验。我们不必在意衣服是否好看,或者是否符合汉唐时期的汉人服装样式,这座博物馆策展服务的思路是对的,在文化旅行中实地观看景观只占很少一部分,因为大部分古建筑都修复重建过多次,普通人参观考古遗址仅仅只是一堆泥土碎石,大部分需要进行文化延伸的想象脑补,旅行就有意思多了。

武威的古建筑基本全部毁于1927年古浪大地震,1927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武威附近的古浪发生里氏8地震,武威城的24座城门中有23座被震塌,城内的大云寺、鸠摩罗什寺和清应寺被摧毁,寺院中的佛塔只有鸠摩罗什舌舍利塔残存,城外的雷台、东岳台、海藏寺等也大多被毁。由于地震造成水渠淤塞,到了夏天祁连山积雪融化爆发洪灾,这座城市陷入难以名状的灾难。

我从雷台汉墓向西南来到鸠摩罗什寺,鸠摩罗什舌舍利塔矗立在寺院正中,寺院建筑显然是新建的,只有舍利塔有一半古建筑,1927年半截佛塔毁于地震后,1934年修复。

寺院里面有一座鸠摩罗什纪念馆,展示了这位高僧的生平故事,如果想理解为什么这座寺院以及鸠摩罗什本人如此重要,就要涉及五胡十六国时期复杂的政治局势与民族关系。

这段历史从西晋末期开始,公元2世纪中期结束了三国分裂状态的司马家族仅仅维持了五十多年的稳定统治,八王之乱后北方民族大量向南迁徙,最后匈奴军队推翻了西晋政权,士族阶层逃亡到南方拥护皇族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把北方乱局甩给了五个外族匈奴、鲜卑、羯、氐、羌,这五个民族建立了若干个国家,包括前凉、成汉、前赵、后赵、北凉、西凉、后凉、南凉、前燕、后燕、南燕、北燕、胡夏、前秦、西秦、后秦,称为五胡十六国。

一直到公元439年,鲜卑人的君主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与公元420年在南方取代东晋的刘宋政权对峙,中国进入南北朝时期。从汉帝国灭亡到隋唐帝国建立,这是一段持续300多年混乱而残忍的大分裂。

五胡十六国时期在河西走廊最早建立的政权是前凉,这是一个属于汉人的政权。西晋惠帝时期,张轨担任凉州刺史,他是个非常有才干的人,在西晋末期的乱局中稳定住凉州,坚持效忠晋朝君主正统。他死后两年流亡长安的西晋残余政权灭亡,从河西到中原的通道被匈奴人的前赵政权占据,向南的巴蜀则是氐人的成汉政权,凉州与晋的联系被切断。

张轨的儿子张寔和张茂统治时期,诸国割据已经是大势所趋,前凉的策略从援助东晋变成据守自保。从第六位君主张曜灵开始,前凉实力日益下降压迫民众严重,到了末期张天锡统治时期,氐人建立的前秦政权在关中地区崛起,最后雄才大略的君主苻坚灭亡了前凉。

苻坚决心要征服南方统一全国,没想到看似羸弱的东晋却出了一位名将,就是著名士族谢家族长谢安的侄子谢玄,他曾经多次拒绝从政如同隐士一样,这次却挺身而出招募北方难民组建北府兵,在决定性的淝水之战中带领8万人击败苻坚的20万人,这场战斗对远方的凉州产生了重要影响。

苻坚热衷于佛教,当时印度僧侣鸠摩罗什在西域龟兹威望很高,苻坚希望邀请他前往长安支持自己的统治。统一北方之后,苻坚派遣将军吕光远征西域,目标是攻克龟兹把鸠摩罗什带回长安,吕光只用了一年多就征服了西域,然而当他从龟兹返回途中却得到消息,苻坚手下的羌人将军姚苌已经弑君建立后秦政权,吕光带着军队滞留在河西走廊,建立了后凉政权。

鸠摩罗什也就留在凉州居住了17年,吕光修建寺院让鸠摩罗什演讲说法并翻译佛经。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成为后来中国本土佛教学术的理论基础,很多汉文佛教用语比如欢喜、清净、极乐、涅槃、菩提等等,都来自鸠摩罗什的翻译。

然而其他的统治者并没有忘记鸠摩罗什的存在,后凉只经历了四位统治者,末期河西走廊的局势非常复杂,鲜卑人秃发乌孤建立了南凉政权,匈奴人沮渠蒙逊建立了北凉政权,一起进攻后凉,后秦君主姚兴也加入混战,公元401年后凉向后秦投降,鸠摩罗什被请到长安。

鸠摩罗什在长安继续演讲说法翻译佛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早的译本就是他在长安期间翻译的,12年后鸠摩罗什在草堂寺圆寂,他临终前留下遗言,如果自己翻译的佛经有错误,舌头就会化为灰烬,结果他的舌头化为舍利,被送到凉州修塔供奉,就是我去的这座鸠摩罗什舌舍利塔。

为什么当时的统治者都想获得鸠摩罗什,他们真的那么狂热信仰佛教吗?其实更多的还是政治考虑,宗教的意识形态号召力远远超过世俗政权,五胡十六国基本都是在分裂割据乱局中建立的军事政权,缺少正统传承,北方知识分子基于对异族统治的恐慌大批逃到南方,因此这些政权需要找到民众精神世界新的统治方式,也就是利用宗教感召来标榜自身的统治合法性,所以统治者希望拉拢有威望的宗教人士。

为了了解武威佛教信仰的兴盛,我本来应该去天梯山石窟,不过现在到武威博物馆参观就行了,天梯山石窟大部分的壁画都保存在这座博物馆里。上世纪50年代,为了修建黄羊河水库几乎搬迁了所有的文物,尤其是壁画,石窟内基本不剩什么。大佛造像因为体量巨大被留在原处,然而水库建成后发现蓄水量未达到预计位置,石窟其实不必搬迁。

文革的时候大佛像佛头面部被砸烂,1995年进行修复,不过被砸烂的佛头也并不是唐朝的原件,1927年地震佛头脱落,是后来重塑的。不得不夸奖武威政府1991年趁干旱水位下降修建了一道大坝,把浸泡在水里的佛像隔离开,重新保护石窟,直到现在依然在继续修复佛像的脚部,不愧是有供养佛门传统的城。

离开武威博物馆已经是傍晚,我找了一家东乡手抓餐馆吃晚餐,武威有一种特色饮料叫西凉姜饮,是青岛啤酒厂生产的姜味无酒精啤酒,我之前在伊朗喝过类似的无酒精啤酒,味道差不多,不怎么好喝。

晚餐后我走到南城门广场上,当地人将西洋华尔兹与本土流行歌曲结合翩翩起舞,宛若当年满城酒肆胡旋舞的盛景,五凉时期西域艺术家与中原流亡文人汇聚在凉州,本地文化极为高雅。

唐帝国时期的凉州城达到地位鼎盛,到了近代却多灾多难,1927年的地震和洪水天灾之后,接下来就是人祸。在地震后一年,1928年7月21日“凉州事变”,驻守武威的国民军撤出,一些守城士兵退到北城门上,凉州镇守使马廷勷下令烧毁北城门,这座在大地震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城门毁于战火。

1928这一年除了战争还有大旱,到了1929年春夏时候民众只好外出逃荒,接着1930年冬天异常寒冷,又冻死不少人。1931年马步青的骑五师进入武威,统治这座城10年,苛刻的税收让曾经富庶的城经济萧条,可以说在所谓的民国黄金十年里,武威倒了血霉。

武威南城楼在1927大地震中倒塌之后,到了上世纪90年代城楼只剩下10米断壁残垣,1999年进行重建,城楼上顶部建有三层重檐歇山顶式建筑,比旧城楼更加高大壮观。

关于武威老城景观复建,就要提到英国旅行作家莫理循的照片,非常珍贵地保存了大地震前武威城的图像资料。我之所以对莫理循这个名字很敏感,是因为北京王府井大街以前就叫莫理循大街,对中国来说莫理循最大的影响还不是他的旅行文学和拍照记录,而是他曾经担任过袁世凯的政治顾问,之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劝说中国政府加入协约国参与战争,中国因此以战胜国的身份获得了一些外交空间。

莫理循在1894年来到中国,从上海沿江而上到法国统治下的缅甸,他的游记在欧洲引起轰动,这让他在1897年成为泰晤士报第一任常驻北京的记者,可惜他一直也不懂中文。1910年初,莫理循从北京出发开始西北之旅,他走过兰州、凉州、甘州、肃州、嘉峪关、星星峡、哈密、乌鲁木齐、伊犁、从喀什进入俄国控制下的突厥斯坦安集延,经圣彼得堡到伦敦,在甘肃期间莫理循留下了大量沿途照片,这些照片为后人研究城市旧景提供了重要依据。

入夜之后的南城门广场上,上千人一群群在舞蹈聊天嬉戏,场景很像王维的一首诗,他曾经在凉州做官,观摩了凉州乡下的祭祀舞蹈,在诗中这样记述:野老才三户,边村少四邻。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

南城门广场的地面上刻着若干首凉州词,是这座城市的文化代表,其中最知名的大概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南城门到文庙附近是一条非常热闹的夜市,虽然还是各自千篇一律的小吃和廉价商品,但和城门广场连成一片倒是有了繁荣盛景的氛围。

在中国古代,公共空间的建设被认为是城市统治者的善政表现,凉州因凉爽而得名,干燥地区落日之后总是特别舒服,曾经那些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粟特商人们来到此地一定会觉得和故乡颇为相似。

前凉时期西域文化艺术进入河西地区,传承到北魏和北齐,到了隋唐时期凉州乐曲是著名的宫廷音乐,隋帝国确定九部乐曲为国乐,七部来自河西地区,其中就包括《西凉伎》。同时河西舞蹈也发展到极盛,巅峰之作就是由西域传到凉州的天竺乐曲《婆罗门曲》改编的《霓裳羽衣曲》。

第二天一早,我在旅馆旁边的牛肉面馆吃早餐,隔壁桌是一位男士,游客的身份都写在脸上。这位男士可能没去过兰州,在武威的这家兰州牛肉面馆里异常兴奋,从制作面条的过程到品尝一直在拍视频,我很羡慕他这种旅行心态,结果他拍完之后吃了一口面,说了一句“也不好吃呀”。看来还是境界有限,没完全催眠自己,我见过那种无论去哪里都能描述成如同印第安纳·琼斯探险的人。

早餐之后我来到离南城门不远的武威文庙,这片建于14世纪明朝英宗时期的建筑群由文昌宫、孔庙、府学院三部分组成,是西北地区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文庙,被称为陇右学宫之冠。

我从入口先来到东侧的文昌宫,这片建筑以桂籍殿为中心,前面是山门和戏楼,后面是崇圣祠,门檐斗拱间分三层悬挂了四十多块匾额,象征着武威本地儒家学者们的传承。

桂籍源于蟾宫折桂的典故,也就是科举登第人员名籍,殿正中的神龛里供奉着掌管文运的文昌帝君。文昌帝君与五胡十六国也有关系,他本名叫张亚子,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种,一种认为他在长安见到姚苌,预言姚苌将会称帝,姚苌于是下决心刺杀苻坚,成功后为张亚子修庙祭祀,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张亚子源于在蜀地反抗苻坚而战死的张育。

张亚子成为文昌帝君是在元朝仁宗时期,当时的蒙古皇帝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对儒家学术非常感兴趣,愿意重用汉人官员,为了缓和蒙古统治初期与汉人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重新开放科举考试,选定张亚子作为管理考试的主神,明清时期文庙内都会设立文昌宫。

我穿过走廊来到建筑群中部,最南端是影壁,向北有半月形泮池,上面有一座状元桥,儒家学生要从泮池上过桥去敬拜孔子。往北是文庙建筑群中标志性的棂星门牌楼,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文庙正门,但因为正门只有出了状元或者皇帝莅临才能打开,武威从没出过状元,文庙正门也就没有开放过。

两晋时期大量中原知识分子流亡到河西地区,以武威和张掖为中心的河西地区成为儒家学术延续的避难所,以这样的历史地位来看,武威没出过状元并不重要,反而是有了武威,后世才能继续有状元这回事。

我继续往北穿过戟门来到大成殿,两侧有两排厢房,里面展示的是雕版印刷文物。武威曾作为西夏辅郡,出土过不少泥活字版的西夏文佛经,作为中华文明象征的四大发明之一活字印刷术,最早的文物证据就是在武威出土的《维摩诘所说经》,但不是汉文而是西夏文。

毕昇发明的泥活字印刷术在中原并没有被大规模推广,也没有实物证据,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一种只存在于理论设想从未真正实现的技术,在武威发现的文物证实了泥活字印刷术存在,只不过在北宋没受到重视,反而传到西夏兴盛。

宋朝初期党项人控制了河西地区,公元1038年李元昊称帝建国,以兴庆府(银川)为首都,武威是陪都。宋夏战争和辽夏战争中西夏都获胜,形成西夏、辽国、宋国对峙的局面,直到1227年被蒙古灭国。党项人接纳了汉与鲜卑双重文化,在河西地区又受到吐蕃和回鹘影响,形成了自身辉煌而独特的文化特征,其中就包括以汉字为基础发明了自己的文字。

顺着西夏这条线索,我来到文庙对面的西夏博物馆,里面有一块著名的《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这块碑上同时有西夏文与汉文,蒙古征服后对西夏文化彻底摧毁,留下的遗迹很少,尤其是西夏文字结构原理简单但写法非常复杂,只有通过文字对照才能大致破解。

这块碑上汉文称西夏为大夏,在西夏文里直译自称为大白高国,宋人称呼西夏是因为当时在东北还有女真人蒲鲜万奴建立的东夏。“夏”来自唐朝的夏州,唐朝黄巢叛乱时期,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被唐僖宗封为夏州节度使,并赐国姓李,西夏李氏皇族由此起家。

跟着这块碑,我前去寻找碑文中提到的护国寺,今天叫大云寺。护国寺最初是前凉君主张天锡建造的宏藏寺,张天锡虽然执政残暴无能,但是在凉州设立佛教译经场建造寺塔,佛教在凉州极为兴盛。唐朝武则天统治元年,给各地寺院送去伪造的大云经,这座佛寺就改名叫大云寺,到了西夏时期又改名护国寺。

这块碑的内容以歌功颂德为主,当时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西夏天祐民安五年发生地震,护国寺的感应塔倾斜,之后又自动扶正,僧侣们认为是佛祖的神迹,就报告给西夏皇帝,修缮寺院立碑纪念,但是了解中国历史上向君主供奉祥瑞的传统之后,我想这大概只是一次讨好皇帝的公关事件。

这块碑被发现的过程也很偶然,清朝嘉庆时期的金石学家张澍回到故乡武威养病,在寺院内散步时发现了一座封闭的亭子,当地人依稀记得这座亭子不能打开,但并不清楚里面有什么东西,张澍坚持打开亭子结果发现了这块碑。我推测可能是上面的西夏文让民众恐慌,这种文字看起来类似汉文但又完全不认识,人们以为是镇压妖魔的符文天书,所以才封存起来。

护国寺在1927年地震中严重损坏,当年立碑纪念的感应塔也早已倒塌,寺内只有古钟楼幸存保留到现在。这座寺现在的布局很有意思,把武威三座残存的古建筑火庙大殿、山西会馆和寺院钟楼组成新的大云寺,火庙大殿两侧的对联写着供奉火神的内容,里面却摆着佛像。

整座寺院里只有我一个参观者,事实上也没有太多东西可以看,倒是钟楼可以登上最高处,唐朝时铸造的大钟还是原来的旧物,已经模糊的浮雕上有天王和神兽的图案。大云寺在元朝末期几乎消失,明朝时日本净土宗僧侣志满募捐重建了寺院,在钟楼上远眺周围,寺院旁正在修建的仿古建筑是政府希望开发的商业街区。

离开大云寺,我横跨武威城区前往一家咖啡馆,在武威很吸引我的是广泛便利的共享交通,这座城的共享电动车非常多,共享单车也多是电助力的,和电动车几乎一样,因此本地市民出行非常方便。朋友们告诉我西北很多地方的共享交通都非常发达,看来只有北京比较糟糕,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不愿意在首都设置太多易燃易爆的电动车,也可能是北京公共交通表面看起来比较够用。

我去的这家咖啡馆是武威很有名的网红店,在北京我并不喜欢这类店铺,但是到了其他小城市,我却想知道文化审美的渗透有多强。这家店铺用一座旧锅炉房改造,是工业老建筑改造的成功案例,里面还有一个暗间当作鸡尾酒吧,但他们家的冰滴咖啡竟然是在咖啡里直接加了一个喝威士忌用的冰球,用的也是威士忌杯。

喝过一杯咖啡,晚饭前我去凉州植物园散步,当地人把这里叫核桃园,曾经被称为是亚洲最大的露天赌场。我在植物园里面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建筑,被用警戒胶条敷衍地围起来,一楼的窗子也都被砖封着。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民国洋房,北面二楼有观景台可以欣赏花园风景,走廊是青砖砌成的罗马式圆柱,中心位置上有一个突出的圆形观礼台,四周廊柱环绕,南面正门外观比较无趣,大门锁着无法进入。

我询问当地人,他们告诉我这座建筑是曾经统治河西地区的军阀马步青的别墅,因为俯看平面像蝴蝶所以叫蝴蝶楼。马步青在武威期间对城区进行改造,把清末凉州知府陈润生的私人花园扩建成东关花园,1938年在花园里修建了这座蝴蝶楼。

马家军的历史非常复杂,他们把甘青宁变成一块中央政府无力插足的地区,影响力延伸到西藏、川西和新疆,对西康-藏区关系和新疆民族政权产生干涉作用。在西北不同民族和地区的人会说出褒贬不同的旧掌故,一些人把他们视为宗教色彩浓郁的民族武装,实际上他们大部分接受的是传统封建教育,和清朝中晚期的回民武装比起来宗教属性非常弱,政治诉求主要是地方割据,权力来源是军事实力与中央政府委任结合,虽然军队中大部分成员以穆斯林民族为主,但具有中国本土世俗军阀的特征。

马家军的故事要从清朝同治时期说起,陕甘地区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蔓延到整个大清国西北。当时甘肃河州莫泥沟的阿訇马占鳌发动起义,与清军拉锯近十年,最终在几场小的胜利之后达成停火。马占鳌的军队被收编,他有一个表弟叫马海晏,成为董福祥军队中的军官。八国联军入侵时期,清政府调派董福祥的军队保卫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撤离紫禁城,董福祥奉旨护驾,命令马海晏随从前往,结果年事已高的马海晏辛劳过度去世,他的职位由长子马麒接任。

中华民国成立后马麒被任命为西宁镇总兵,他与弟弟马麟、长子马步青、次子马步芳、侄子马步元、同族青年马仲英组织起宁海军,马仲英的祖父马海渊是马海晏的七弟。马家军与中国传统地方武装没有区别,一方面从属于地方宗族势力,另一方面名义上服从政府当局调派。

1929年青海省政府成立,首任青海省主席是孙连仲,之后马麒代理青海省主席。1931年马麒去世后,弟弟马麟接替代理青海省主席,与蒋介石发生矛盾,蒋介石为了控制青海,支持马麟的侄子马步芳。1932年马步青的军队被编为中央陆军骑兵第五师驻扎在武威,他开始统治河西地区长达10年。

1933年冬天,蒋介石任命东陵大盗孙殿英为青海屯垦督办,命令他带领四十一军进入宁夏。宁夏当时被军阀马鸿逵和马鸿宾控制,他们与马步青、马步芳兄弟担心会被逐个击破,于是组成联军阻击孙殿英。四马联军约5万人,孙殿英军队约7万人,4个月的交战后孙殿英惨败。

1936年,马步青、马步芳、马鸿宾、马鸿逵以及马仲英余部合作组成新的马家军,阻击中国红军西路军。马步青带领骑五军在宁夏中卫到甘肃皋兰拦截红军转移,红军伤亡惨重,这就结下梁子了,也是建国后新政府将清除马家军残余势力作为重要政治目标的原因。

1942年马步青被任命为柴达木屯垦督办,实际上被架空,他离开武威后无心任职,同年秋天返回故乡河州。在临夏也有一座蝴蝶楼,是1943年马步青为四姨太张筱英建的宅院,马步青非常痴迷秦腔,他这位四姨太也是秦腔演员。与武威蝴蝶楼不同,临夏的蝴蝶楼是一座传统木制中式建筑,在临夏还有一座东公馆是他曾经的府邸。

马步青个人能力有限,作为军阀不太能服众,一直被弟弟马步芳排挤,民间评价不算高,但也有一些政绩。由于年少时接受传统教育的影响,马步青在临夏筹办青云中学和青云小学自任校长,青云是马步青的字,他还把青云学校办到武威,武威一中在马步青统治时期就叫青云中学。

马步青的另一项政绩是城市绿化,凉州植物园里有大片的核桃树,是马步青下令栽种的,在他统治时期没人敢乱砍乱伐,后来成为武威重要的城市公共绿地。还有马步青配合民国政府禁止大烟,在河西地区彻底根除了罂粟种植,但也有人认为他积极禁烟是为了让自己手里囤积的烟土升值。

马家军早期主体是回族穆斯林,后期有一些汉族士兵和官员加入,部分军队比如马仲英的部下成分更加复杂。不论是北洋政府时期还是国民政府时期,马家军都能在名义上效忠中央政府的前提下保持自己在西北地区的自治权力,他们擅长依靠短促突击的军事行动消灭试图进入西北的其他势力,无论是国军、红军还是日军。

在西北民间对马家军的看法并不都带着好感,与同时期东北张作霖和山西阎锡山不太一样,民国时期甘青地区的民族、宗教和政治局势非常复杂,面对少数族裔军阀天然的统治难度以及当时频繁的军事冲突,内部各派系包括叔侄、兄弟之间也是矛盾重重,使得他们缺少足够稳定的环境进行公共治理。

马家军主要领导人除了马鸿宾投诚加入新政府,其他人在内战结束后大多流亡海外。1949年8月解放军占领临夏前马步青前往台湾,之后担任过国策顾问和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1977年2月在台北去世。马步芳先是前往香港,1950年朝觐后到埃及定居,1957年被任命为中华民国驻沙特阿拉伯大使,1975年7月在沙特阿拉伯去世。

我来武威的两天晚上都是阴天,没能看到“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的场景,想到一千多年前诗歌中的描述,今天如果能亲眼所见,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武威的夜生活比兰州匮乏,街上的足疗按摩店倒是比较多,但不像兰州夜市和茶摊那么热闹舒适,令人向往岑参诗的后四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第二天我早起去了海藏寺,为了寻找里面的古灵钧台。这座灵钧台的位置其实存疑,因为是清朝光绪年间考证的,距离修建已经过去太久了,很可能不靠谱,但除了雷台汉墓之外其他的高台都已经毁掉,只剩下这座了。海藏寺外的池塘边还有中国唯一存留的西夏府衙建筑,是城里迁过来的,但被私人艺术馆占据了。

寺院里有一块光绪三十四年的晋筑灵钧台碑,落款是安肃兵备使者摄甘凉道事廷栋,就是他考证前凉时期的古灵钧台就是这一座,但之后的学者们认为更有可能是武威城北1958年被拆除的东岳台。廷栋的故事在敦煌还有一段,他是看守莫高窟的王圆箓道士当兵时的长官,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之后曾经将一些文书送给他鉴定,但廷栋认为这些古籍的书法水平还不如自己,并未重视。

晋筑灵钧台碑对面是药泉井,西藏僧侣萨迦班智达曾在海藏寺讲课,他和蒙古王爷阔端会面时,用寺院里的泉水治愈了阔端的湿疹,我走进寺院里发现了这口药泉井,传说这口井连接着西藏的圣湖。

为了找寻萨迦班智达的故事我前往白塔寺,白塔寺现在的寺院大部分是新修的,萨班法师舍利塔只留存基座。

成吉思汗的三子窝阔台继位后,将原来的西夏领土封给他的次子阔端治理,阔端派将军多达纳波到西藏劝说西藏服从蒙古统治,多达纳波了解到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是萨迦派第四代大师,被西藏各派拥戴,他建议阔端支持萨迦派采用宗教怀柔政策进行和平统治,阔端便邀请萨迦班智达到凉州商议西藏加入蒙古帝国。

1244年,65岁的萨班大师带着两个侄子10岁的八思巴和8岁的恰那多吉,跋涉两年到达凉州。1247年萨班与阔端在凉州见面,达成西藏臣服蒙古的条款。萨班大师在凉州期间按照佛教的世界观,以城里的大云寺为中心象征须弥山,重修东面白塔寺、西面莲花山寺、南面金塔寺和北面海藏寺象征四大部洲。凉州成为藏传佛教在河西地区的传教中心,萨班大师在这演讲授课、翻译经书直到圆寂,阔端在白塔寺内为他修建了舍利塔。

1260年忽必烈继位后封萨班的侄子八思巴为国师,八思巴以藏文为基础创造了八思蒙文作为元朝的官方文字,他还参与设计了元大都,北京妙应寺白塔的尼泊尔建筑师阿尼哥就是八思巴的弟子。

这座城带给我的感受很复杂,作为四凉之都西夏陪郡的武威是甘肃历史的核心,1927年的大地震几乎摧毁了这座城的一切,大部分历史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少了很多乐趣。但是种种细节能看到这座城当下的统治者试图为民众提供尽可能多的服务,便利的交通工具、热闹宽敞的城市公共空间、还算说得过去的文博建设。

帝国武功军威固然令人兴奋,但民众能有闲适的时间和低廉的生活成本,在广场上跳舞乘凉,在夜市里散步吃喝,这才是一座城市文明伟大的象征,武威虽壮观,凉州才是我心所向。

下篇预告:

明天我就要离开武威前往河西走廊之旅的第二座城,甘肃这个名字有一半来自这座城曾经的称呼,在这座城里有一座充满野史逸闻的传奇建筑,把西夏、蒙古、南宋的君主连接在一起,而城外的一片山中石窟里,则是一段儒家知识分子无政府主义理想的隐士传奇。

明天我就要离开武威前往河西走廊之旅的第二站:张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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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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