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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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雨把我带回了珠海、上海和伊斯坦布尔

秋分之后,北京下了一天的雨,我对这种湿冷的体感有三段特别的记忆,分别在珠海、上海和伊斯坦布尔。

​秋分之后,北京下了一天的雨,我对这种湿冷的体感有三段特别的记忆,分别在珠海、上海和伊斯坦布尔。

湿冷的体感在我的东北老家不太容易感受到,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湿冷是在广东读大学的时候。我的大学在珠海北面的一条山谷里,学校所在的唐家湾是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的故乡,冬季台风来袭,学校里就如同发山洪一般,人工湖里的水漫上街道,混合着青蛙、蚯蚓、水耗子,各种奇怪的虫子,甚至还有蛇,大家就蹚水去食堂吃饭,少数人还能蹚水去上课。

在当时我们全家对广域南方有限的想象中,似乎并不存在冬季,我从东北到广东行李里完全没有准备冬装,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意识到在广东冬天需要短袖T恤以外的衣服,想象的极限就是长袖T恤。即便气温下降到了不能再穿短袖T恤的时候,我都坚信那只是短暂的寒流,忍一下就过去了,直到广东本地同学从箱子里翻出了羽绒服和棉被,我才意识到南方也有寒冷的冬天。

小时候我妈很喜欢孟庭苇的歌,有一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我以为说的是台北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所以北方人冬天过去享受温暖,结果这个雨是“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的意思,珠海也差不多,每次下雨学校两边的山上就朦胧如同仙界,落到我们住的山谷里,那种雨不同于北方常见的瓢泼豆粒大的雨,更像是加湿器一样的雨雾,不打伞走在路上,可能感觉不到雨水但很快衣服会淋湿。

那时候我们去市区不太方便,偶尔赶上下雨如果正好在市区,就到海滨公园坐一会儿,对于从小出生在内陆城市的我来说,坐在海边看下雨是一种迷人的浪漫。

第二次感受到湿冷是在上海,那一年我住在上海一栋老居民楼的一楼,隔壁是一家从清晨营业到深夜的老年麻将馆。我每天坐在潮湿的屋子里,听着隔壁的麻将声和陌生方言,屋子随着空调和抽湿器的响动引起共振,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发霉,霉菌从脚下泛着湿气的地面蔓延到我的大脑里,我恍然间意识到时间不能就这么流逝下去,开始期待获得一个出口。

我当时看了一部电影《路边野餐》,故事发生在一个叫“荡麦”的虚构地方,我想去荡麦寻找出口,于是开启了一趟长途旅行。这一路上我偏喜欢夜游老城区,那些潮湿阴暗的巷子、荒废的旧房屋、拾荒者和流浪汉、夜班司机的宵夜摊、堆积着上个时代的武侠谍战情色小说的旧书店、按摩房和情趣用品店的暧昧招牌。老街区像一双幽深的眼睛,能把人吸入进去,途中的每一座城市都留下了一个我。

在福州和泉州,我去了当地的清真寺,探访曾经大航路和朝代更迭留下的宗教变迁痕迹;在广州,我住在非洲人聚居的小北,午夜在蜿蜒起伏的巷子里散步,湿热的空气中嗅到了12世纪从亚历山大港远航而来的味道;在梧州,我深夜探访香港老鬼片中一样的老城骑楼区;在个旧,我拜访了充满争议的沙甸,比壮观的宗教建筑更吸引我的是那里曾经一个关于现代教育的伟大社会理想;在黔东南州府凯里,这座山中之城的夜市宛若千与千寻的神隐。   

再回到上海之后不久就是冬天了,一连几个月的湿冷空气成了我噩梦般的回忆,电影中荡麦所代表的意象,是人进入浓雾弥漫的山中,找到自己心中映射的期待,大山把人们心中所念折射成了现实,让人意识到这一切如同泡影。而在冬雨的上海,我蜷缩在湿冷的床上,已经构思好了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追求,于是第二年开春我就搬回了北京,而这次南方之旅就是我旅行写作的开端。

我第三次感受到湿冷是在伊斯坦布尔,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地中海气候的冬雨时节,我低估了七丘之城道路的崎岖和下雨天的流水,我的皮靴连续几天爬坡石砖路之后,鞋底竟然开裂了,踏着湿透了的鞋和袜子走了一天,迎着往下激流的雨水上山,感觉水在我鞋里流进又流出。

我在伊斯坦布尔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帕慕克笔下的纯真博物馆,我冒着雨穿着淋湿的皮夹克前往,然而却没有开门,我在雨中感到很沮丧,在附近街区逡巡。

走到纯真博物馆附近的一个小巷子口,我看到墙边摆着几幅人物肖像画,那种色彩在下雨天空气的朦胧感中,让画上的人表情看起来很怪异,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我朝巷子里望去,两边都是随意摆放的绘画用品,我走进去,尽头是一扇破旧的小门虚掩着,推开门昏暗的灯光中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子。

屋子里有一位老人,他在给三个学生讲绘画,关于毕加索、卡拉瓦乔、莫奈,我以为那位老人是个美术老师,但学生们说他只是个画家,他在一幅送给学生的画作上写道“you come like bird,you left like bird”。老画家让我参观他的画室,他得知我来自中国,给我看了一张他的朋友从中国寄给他的明信片,上面用中文写着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虽然没有去成纯真博物馆,但我似乎在伊斯坦布尔找到了帕慕克书中所怀念的,他青少年时代伊斯坦布尔的惊喜与美妙。老画家的画作中,人物的表情复杂扭曲透射着阴霾,就如同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一样。我不觉得自己真的能体会帕慕克所说的呼愁,脱离了母语语境的情绪只能是一种模仿,当人们刻意让自己感悟,又好像离得更遥远,就像用力去抓飞舞的羽毛总会比让它自然落到手上更困难。

北京今年雨水特别多,在秋分过后的第二天,一天的湿冷把我的思绪带回了记忆中的三座城市,湿冷的空气好像可以让时间变慢一些,竟然有了回忆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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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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