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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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中东铁路探访之旅】5. 齐齐哈尔:永恒的北方堡垒

这是一座满洲人为了防御俄国人而修建的城市,城市的名字来自达斡尔语,老城中心最早的建设者是回民。俄国人修建中东铁路时,由于忌惮驻扎齐齐哈尔的清军,有意把火车站设在离城区稍远的地方。日本人占领齐齐哈尔之后,在城区里建了新火车站作为北满重镇,后来那座日本人建起的火车站楼顶屹立起一行标语大牌子“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火车站对面广场上的雕像,是雅克萨之战中与俄国交战的首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

这就是齐齐哈尔的历史,也是我刚下火车的第一眼印象。天空灰蒙蒙一片,像历史也像现实,压低的乌云下是雄壮的深棕色火车站大楼,一切都那么强硬,却显得老迈,还有悲凉。

齐齐哈尔火车站

齐齐哈尔老火车站是1936年满洲国时期日本人修建的,在火车站楼顶的标语是少见的没有被摘除的革命标语,也算是东北这片计划经济最后堡垒一个时代的印记。火车站前广场上的萨布素雕像,似乎是这座城市历史观的重塑,从革命意识形态到本土民族主义,城市的治理者希望唤起民众对统一民族国家的认同.在这种宣传下,历史中少有汉人涉足的满洲北部地区成为了国家不可退让的重镇,萨布素将军也成为了被建构的统一中华民族的英雄。

清朝康熙皇帝执政后不久,崛起的俄国开始不断向东方探索,探险队越过西伯利亚抵达了远东黑龙江流域地区,与清军发生了武装冲突,这是大清与沙俄两个帝国的第一次碰撞。雅克萨之战让清政府意识到了满洲边防的羸弱,为了防范俄军入侵,清军开始向黑龙江流域地区屯垦戍边。其中,相当一部分屯垦军人是河北和山东两地的回民,这也是东北地区回民聚居区的来源之一。

沿袭着元明两朝从军的传统,清朝初期有大量回民是军人或军事工匠,这些人作为前线防务的主力被派到黑龙江流域地区戍边,也带去了他们的伊斯兰教信仰。卜奎,这片达斡尔语中以“勇士”为名的土地上,回民军人们在驿站旁边几间简陋的茅舍中建立起最早的清真寺,后来环绕着卜奎驿站,齐齐哈尔城建起了,这座城市里的清真寺比城市本身的建立还早了7年。如今的卜奎街区依然是齐齐哈尔繁荣的老城区,也是传统的穆斯林聚居区。

卜奎清真寺宣礼塔

离卜奎清真寺不远的龙沙公园,是齐齐哈尔市内著名的绿地。我到公园里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游人很多。龙沙公园内有几处很有历史价值的景观,刚进门口一小段路,我看到1907年修建的俄国驻齐齐哈尔领事馆,一栋黄色的平房,面前已经变成老年广场舞胜地。再往公园深处走,是过去的黑龙江省图书馆,我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外观非常传统中式,却是德国人设计的。

在龙沙公园内,我发现了一座寿山祠,这座祠堂是为了纪念黑龙江将军寿山。寿山将军是袁崇焕的后人,1900年俄军攻陷瑷珲城,寿山将军率部队进攻驻扎在哈尔滨的俄军,然而战败,俄军反攻齐齐哈尔,寿山将军战死殉国。寿山祠和火车站前面的萨布素雕像一样,构成了这座城市民族主义回归的历史观念。

龙沙公园俄国领事馆

走出龙沙公园回到齐齐哈尔市区,从清末的历史往后走了二三十年。在齐齐哈尔中环路,1934年日本人修建的电报电话株式会社大楼依然在使用当中,这座棕色砖面大楼形状像一条军舰,所用的砖和齐齐哈尔火车站是同一批,色调完全一样。如今被分成了中国邮政、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三家,也算是传承。

电话电报株式会社大楼

老电报大楼所在的区域是齐齐哈尔繁荣的商业区,不远处就是1930年瑞士神父主持建成的天主教圣弥勒尔天主堂。这座教堂的设计思路很独特,镂空混凝土十字架形状的尖塔,颇有后现代主义与古典的结合,文革期间镂空部分被堵上,后来才修复原样。教堂尖顶最上方的水泥十字架在文革期间被拆除,换成了一个巨大的红色五角星,直到1990年才换回来。

圣弥勒尔天主堂

同样被拆除的还有满洲国时期日本人修建的宗教建筑:忠灵塔。这座塔在1955年被拆除了,原址建起了工人文化宫,现在那里屹立着一座毛泽东塑像镇守着。不过忠灵塔附属的洗手亭保留了下来,是一座灰色砖体板凳形状的建筑,最初的用途是供进入忠灵塔祭拜的人们洗手清洁用的。在亭子中心地面还能看到一个圆形凹陷,那就是曾经流水的地方。

洗手亭

龙沙公园附近有夜市小吃街,晚上散步娱乐的人特别多。齐齐哈尔的烤肉非常出名,其实整个东北都是爱吃肉的,满族的杀猪菜和朝鲜族的烤肉都是特色,蒙古族和回民更是传统的肉食民族。这大概和东北气候有关,天寒地冻,人就充满对油脂的欲望,以及对于温暖、热烈和凶悍的欲望。

有一个很浪漫的故事,爱斯基摩人生活的地区很冷,人们在外面问候友人,说的话会马上冻成冰,对方把这块冰带回家在火上烤化,就可以听到朋友的声音了。我想,冬季严寒的东北也是如此,人们在户外沉默不语,回到温暖的室内,发泄般地热烈唠嗑,抗拒冷漠。

中东铁路线经过齐齐哈尔,规划铁路线的时候,俄国人不想距离清军太近,在距离市中心很远的昂昂溪修建了火车站。昂昂溪在蒙古语中是狩猎场的意思,清末被称为昂阿奇屯,昂昂溪火车站在建成后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机务段所在地,毛泽东乘火车访苏就曾经在昂昂溪短暂停留。

我来到昂昂溪,政府大力宣传的俄罗斯风情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繁华,相反很萧条。当地政府一直希望通过中俄铁路打开昂昂溪的旅游市场,然而收益甚少。在火车站附近,有大量当年俄国人留下的房屋,小部分高大建筑是铁路附属设施使用,比如仓库或者机车库,其余大部分则是平房民居。

一位住在这种俄国房子里的老人说,这些房子当年俄国人留下之后,闲置了很长一段时间,近二三十年分给了铁路员工和家属们居住,作为员工福利。俄国房子建筑水平高,用料讲究,足以抵御东北寒冷的冬季,又有地窖、阁楼、门廊等高级格局。

昂昂溪俄国老房子

随着房地产市场的逐渐繁荣,昂昂溪也在上世纪90年代末之后开始开发商业楼盘,在火车站的另一侧,建起了现代化的新城区。相比之下,俄国老房子就不再有优势,越来越多出现年久失修的问题。老人说,这些房子今天只能算是勉强住着,如果有条件的人家,还是更愿意搬到新建的楼房里。

这些老房子已经被政府列为保护建筑,不允许买卖,但依然有一些外来商人会采取租赁或者偷偷购买的方式,他们期待这些老房子会因为旅游开发而升值。还有一些人干脆在附近买地建起了新的仿俄式房子,当成老房子来用。按照建筑工们的话说,那些仿照建起的房子做旧之后,看起来比真的还真,而且使用的是现代材料,建造成本比老房子的维护成本还低。

昂昂溪火车站

当地一位老人说本地之前并不重视老建筑保护,昂昂溪曾经有一座1902年修建的东正教圣使徒教堂,建国后当作粮店使用躲过了文革,除了尖顶被破坏之外整体保存完好,结果在1991年为了建幼儿园而被拆除。本来还有俄国修女的墓葬在教堂拆除时被发现,但本地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没有东正教会的人来接手,就荒废了。后来政府为了搭上旅游经济,才开始逐渐保护和修复一些老建筑,很多是整体重建的。

富拉尔基俄人墓碑

富拉尔基是挨着昂昂溪的另一个区,这个名字在达斡尔语中是“红色江岸”的意思,离这不远也是一个主要的达斡尔族聚居地梅里斯。富拉尔基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时候电视里经常有富拉尔基的机械产品广告,什么地方的机械产品能在沈阳的电视台做广告?只有富拉尔基。

从昂昂溪坐火车到富拉尔基只需要1块钱(6260、6262、6264、6266),也有3块钱的(k5162、k7246、k7248、k7192),车程大概十几分钟。现在大部分列车的硬座其实是过去的软座,而这几趟车是我小时候的那种真正的木板硬座。乘车的大多是往返两区的铁路职工家属或通勤人员,在这样的列车上,那些乘坐班车一样几乎天天乘火车的人们与乘务员大多熟悉,连检票都免了,上车就随意找个位置坐下。

富拉尔基是一座很有过往时代感的城市,街景很像上世纪末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的样子,和我童年的沈阳一样。富拉尔基有很多大工业时代的遗留建筑,那些灰色或土黄色的筒子楼,和我童年住的地方一样的红砖楼,已经成为半废弃的待拆迁地带。

我走到一座荒废的工人文化宫对面,周边都是等待拆除的楼房,有一座墓孤零零地在中间的空场中,四周有附近居民开辟的小块菜地,还有人在这城市楼群中养牛。这座墓是水泥台子砌成的,大概两三米高,上方有标志性的东正教十字架,也是水泥做的。这座墓附近曾经是俄国铁路护路队的驻地,有兵营和马厩。

俄国为了保护嫩江铁路桥,防止红胡子土匪破坏铁路,同时震慑齐齐哈尔城里的黑龙江将军衙门,在富拉尔基派驻护路队,尤其还有骑兵。由于按照与大清国的协议,俄国并没有向满洲派驻军队的权力,所以一开始派驻的护路队是从哥萨克军队中招募的雇佣兵。

几年前一位到此的探访者发现了这座墓,拍了墓碑的照片发到网上,被俄罗斯网友翻译了出来:这里长眠着神的仆人弗尼方济•古利亚诺维奇和他的女儿安东尼娜·弗尼方济耶夫娜•尼基福洛娃。知道了墓主人的大致身份,是一座合葬墓,后来又联系当地政府,最后在这座墓底下放了一块保护性的牌子。

俄国老房子

离开这座墓,我在附近的一家回民馅饼店里吃午餐,两个达斡尔族大叔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听起来他们是这里的老工人,一直在聊曾经工厂里面的回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偶尔能看到我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聊天的场景。

虽然我是工人的儿子,但我从小并不在工厂区长大,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事业单位家属院。然而,我却总觉得自己带着关于工厂区生活的记忆,后来我知道,记忆是会随着血缘遗传的,也会随着风吹,随着水流,甚至随着阳光的照射,散布沉积在一座城市里,铁西区的记忆就是沈阳城的记忆,我父亲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

这种记忆的传承是神秘的,神秘意味着无需解读,就像一抹色彩、一段节奏、一束光芒、一阵味道,你觉得那有什么意思?那不需要有意思,那就是我们的感知本身,当我们想用理性去解读的时候,就已经在试图从过往的经验中找寻或推演答案,却忽视了超越经验的感知。那意味着,当我有了与自身经历不同的记忆时,我只需要接纳这种记忆,认同那就是我的一部分。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一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样子,也不需要去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无须去分辨月亮和月亮的倒影,那只会耽误我们欣赏美。我们也无须分辨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我们的臆想,我们全部的感知都是真实的,你要牢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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