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日文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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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bliotheca Obscura。 木頭上的節孔。 重光無期,暗夜綿綿。無力挽回過去,也無力前行。 那就先借助書中的光明,讀攝影、讀建築、讀藝術。 然後再面向現世的黑暗,寫攝影、寫建築、寫藝術。 希望能依稀在暗箱中投映出一點光,即使那是個倒轉的虛像。 讓我們都成為木箱上的節孔。

黑色城市主義與香港紀實攝影 - 讀余偉建《HKG - 20th Anniversary Edition》


大年初一不用拜年賦閒在家,終於有機會靜心看看家中的攝影書。翻開去年推出的《HKG - 20th Anniversary Edition》,才忽然記起三年前第一次看到這本書的初版的感動。二十年後此書再版,余偉建所拍回歸前的香港照片警世意味卻是更濃,仍然是香港紀實攝影的楷模。

原版《HKG》在1998年出版,由香港美聯社資深記者Vincent Yu (余偉建) 所攝。本書取香港機場代碼為標題,拍的是香港回歸前,重大的政治事件和街頭的日常生活並列的情景。2018年《HKG》再版,除了印刷和版面配置改頭換面以外,亦加插了不少新內容。在評論書中的攝影之前,必須先感謝本地出版社Brownie Publishing努力把這書印成。跟原版相比,《HKG - 20th Anniversary Edition》封面照片換了,個人認為比原版的更加能表達書中主題;而全書印刷水平極高,無論在內頁的紙質還是封面的textured tracing paper均是令人看得賞心悅目。須知道購買攝影書,便是為了能夠在紙本媒介中好好欣賞攝影師的作品;是次出版社為了尋找上佳的品質耗了不少人力物力,造就了這本質素良好的本土攝影書出現,Brownie的諸位可謂居功至偉。

談回《HKG - 20th Anniversary Edition》(下稱《HKG20》)的內容。攝影家在此書所拍的,是1997年不安的香港,所謂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在該還回的時候在社會製造的巨大縫隙。這樣的背景雖然不盡相同,卻令我覺得Vincent的攝影與Robert Frank 1958年的名著《The Americans》是一脈相承。Frank讓紀實攝影擺脫了藝術的框架,摒棄了布列松式像畫般的嚴謹構圖,少了一份距離感,卻多了一份不安感。美國人看了瑞士人Frank對於自己國家沒那麼光輝的平民描述會感到不安;同樣地,看《HKG20》沒有歌舞昇平的浮華感,也不是刻意煽情,卻自然會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快。這種深層次的不安是紀實攝影從布列松到法蘭克的一種演化,也是攝影作品與社會背景聯繫的證明。若你把香港早期何藩的作品與《HKG20》比較,會發現雖然兩位攝影家的作品都大量出現其時代的香港標誌,但運用的手法卻全然不同。何藩用電車軌引領視線,用獅子山和午後斜陽作出光影的對比;攝影家使用香港特色的事物構築具有幾何元素的畫面,卻漸漸流於表象,以致相片的意義過於表面,只停留在線條和光影的擺弄而沒有作為香港攝影的意義。余偉建的攝影賦予鏡頭下事物象徵意義(symbolic meaning),使它們不僅是事物本身,而與它們所在的社會背景(context)有更深層的聯繫。


一如法蘭克式的紀實攝影,《HKG20》裡面的照片在構圖和畫面對比上沒有那麼直白,但仍可見Vincent在拍攝時的巧思和功架。三年前撼動我的一張照片,便是那張小女孩坐在碌架床上看著拍攝者的畫面。照片中小女孩獨坐著,露出一臉無奈;骯髒而狹隘的室內,外面的走廊有幾個不明的大人身影像在竊聲低語,惹人生疑。這張照片用了經典的rule of thirds構圖,女孩細緻的臉上光暗和與大人粗略剪影的對比也加強了被人遺棄的不安情緒。構圖上佳的還有如封面上的照片,兩張巨型的六四示威海報構成一雙眼睛,與畫面中央的男人對峙著;低角度拍攝使畫面張力十足。拍攝時很多微細的舉動,便足以決定作品表達的氛圍,同時使作品更耐看,避免流於表層意義。


書中反覆出現的主題並不限於不安感。Vincent的作品中,同時具有極濃的黑色幽默和荒誕,像在呼應回歸前社會上出現的末日感和人們活在當下的一種狂歡情緒。閃光燈下強顏歡笑着的社會名流的殘影,獨自在魚缸中死不瞑目的大魚和瀉滿一地的水,骨瘦如柴的露宿者和胖得荒謬的狗,這些事物經過鏡頭下的歸納和視線的整理,變成一幕又一幕六月飛霜的奇景。正如書序中黃啟裕所言,書中作品所顯示的「黑色城市主義」(noir urbanism)使照片「超越單單紀錄現實所反映的個別視覺符號」,而或多或少賦予這些事物影射社會實際狀況或引起聯想的能力。看胖狗與瘦人,是當今貧窮問題的荒誕象徵嗎?《HKG20》內隱含的象徵意義眾多,而得以引發聯想的先決條件,是讀照片者能夠對本地社會問題有足夠的認識以順藤摸瓜。因而說《HKG20》是香港人的深層次紀實攝影,實無誇大之處。



攝影家街頭抓拍的質素極高,惟本書基於作者為資深攝影記者的身份,採納了為數不少的「社會重大事件」為題材的類新聞攝影作品。像英女王離開香港,皇后碼頭,越南船民營等,雖然能道出全書主題,在作品藝術性方面卻顯得乏善可陳。在芸芸照片中,比較深刻的只有彭定康結束答問大會離開會場的一張。在香港前途問題上,香港人卻完全沒有插手的餘地;這不是與場內記者目送港督離開所產生的無奈如出一轍嗎?攝影本質上在記錄真實,卻因為那長方框和時間的規限而永遠沒有可能記錄真實的全部。既然如此,攝影家在記錄眼前畫面的同時,便有責任透過記錄的主體和拍攝的時機來一併交代照片的來龍去脈,像逛藝術展時會看到的作品註解(annotation)一般。余偉建為何不拍彭定康的演說,而去拍他離開的一幕,便有這種註解的作用。

HKG面世二十年後的2018年再版,除了為了讓讀者能夠一窺回歸前香港的社會面貌之餘,更像是一個時間膠囊般,把照片中隱含的深層意義放在二十年後的讀者眼前。觀乎今天香港的社會和政治狀況,似乎已比《HKG20》中的畫面更為荒謬,香港的社會紀實攝影卻仍處於廣大攝影圈子的極少數。如今instagram pier式賣弄老香港情懷的照片充斥著我們的視線,余偉建對街拍的態度更是值得我們借鑒。在《HKG20》裡,面對紀實攝影本身沒法擷取事實的全部這個缺陷,他既不用海量的影像嘗試盡量記錄,也沒有盲人摸象,而是交出了「見微知著」這樣的答卷。喜愛街頭或紀實向攝影的人讀讀此書,真的或可以喚起對於「拍攝」這個動作的反思,以及自己製造影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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