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丹鴻
唐丹鴻

寫作人 紀錄片編導 自由即歸宿

塔里木,一個維吾爾人

一·

我轉推了艾爾肯的一條推文。推文內容是:“XX大學工作人員證實,該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ZB博士已被抓捕;他的同事、維吾爾古代文學研究員GO教授,也因參加土耳其舉行的一次研討會被抓捕。二人目前下落不明。”推文附有兩位學者的照片,他們看起來四十多歲,有著學養熏染的斯文優雅,是那種明顯處尊體面的知識份子。

我再次想起了塔里木。他離開以色列回烏魯木齊兩年了。其實無論容貌還是體態,這兩位被捕的學者跟塔里木都一點也不像。推文照片裡的博士白皙清癯,表情練達,沒戴眼鏡;而塔里木略顯粗獷,特別是他的臉書頭像,褐色寸發,高鼻深目,戴一副細邊眼鏡,憂患深沉的神情有點文青。如果能再次見到塔里木,我會打趣他的文青頭像。是“博士”、“教授”、“學者”、“文學”……這些共同特徵,讓我聯想到了塔里木,我當然不僅僅是想起他這個人,更是擔憂他,害怕他像這些教授、學者們一樣,也被抓捕了。

艾爾肯的推文和圖片越來越……像一場連環套疊的噩夢,被抓捕的人層出不窮,男人、女人、宗教人士、農民、商人,“教育轉化中心”與崗樓、鐵絲網、武裝人員,遲來的死亡消息、失去父母的孩童、被判刑的專家、教授、作家、藝術家……古怪地讓我想起艾茲拉.龐德的詩句:“人群中這些面龐幽靈般閃現/ 濕漉漉的黑樹枝上朵朵花瓣”。

有時,我會從那些“幽靈般閃現”的面龐上辨認,看是不是塔里木?

“我每天都發現

我不應該長成這個模樣

我不應該說這門語言

不應該有這個信仰”

——摘自塔里木的詩《被創造》


二.

塔里木離開以色列前,在臉書Messenger裡寫到:“我過幾天回國。為了安全,我把你從我的臉書好友刪除了。我們通過大衛聯繫。”他曾讓大衛幫他打聽一種以色列生產的藥物,和大衛有電郵來往——塔里木曾發給我他用漢語寫的詩,我們互相有電子郵件地址。也就是說,他回去後不希望我給他發電郵。他和我是臉書好友。我常在臉書貼關於西藏問題和“新疆”問題的內容。塔里木從來沒有給我的帖子點贊、評論或分享。而他的臉書多是關於音樂的轉貼,和一些他從英文譯成維吾爾文的短詩,抒情而感傷,在我看來毫無“敏感”色彩。我也沒有點過贊什麼的。他把我從臉書好友刪除,我的理解是,他猜測或者相信,即使僅僅跟我是臉書好友,對他也有麻煩。實際上,因為寫文章和在推特、臉書上表達的觀點,我也經常戲稱自己“分裂份子”,有逆反和不屑的習性使然,有根據審查常識的自覺歸類,也有主動貼上“政治麻風”標籤的意思,向中國人釋放他們能懂的“預警”。

我好幾次和大衛討論,要不要大衛給塔里木寫封電郵,只問他是否平安?最後決定不寫。因為寫了不會增加他的安全,倒是可能相反。我們困在不確定的迷霧中,不確定是否有人窺視塔里木的郵箱?如果有的話,是否知道給他寫信的大衛是我丈夫?不確定“那些人”會如何判定塔里木與我這“分裂份子”交往的性質?不確定一封發自以色列的問候郵件,會不會成為把塔里木推進集中營的最後一掌?從出生就伴隨的一些冷顫的不確定性,與心智交混,使我既謹慎又笨拙,人際交往和日常生活也蒙上了各種荒誕弔詭的色彩。

“我每天都發現

身體在不斷地改變

腳被鞋子縮小

腦袋被帽子壓扁

衣服選擇我穿還是不穿?

選擇不斷把我強姦……”

——摘自塔里木的詩《被創造》


三.

那麼,艾爾肯是誰呢?一個人,自然有父母給他的真正的名字,而我不知艾爾肯的真名是否叫“艾爾肯”——維吾爾人常見的名字,意思是“自由”。在互聯網上,被暴政籠罩的人使用網名,含義絕非普通的隱私安全。艾爾肯的推特名字和簡介,凸顯維吾爾人身份、除憶詛咒裡的言說者、對占領的憎惡和反抗。這篇文字裡我以“艾爾肯”代替他的網名,在於我對自由與獨立的敬意。我也沒有見過艾爾肯,不知“自由”在哪裡。這一現實處境,正是我們與“自由”的關係之隱喻。偶爾我和艾爾肯會在DM裡聊幾句。

想來艾爾肯當時一定很難過,他在DM裡說:“那個被抓的博士是我朋友”,而我看著他朋友的照片,想的是另一位博士塔里木。在我認識塔里木之前,艾爾肯曾經在DM裡提到過,有一位很有影響的維吾爾詩人獲得了到以色列做研究的獎學金,但沒說姓名。認識塔里木後,我覺得塔里木並不希望別人知道他與我有來往,就沒跟艾爾肯說起。此刻,我想到艾爾肯多半有渠道了解塔里木是否安全,“好多學者被抓了啊……不知那個到以色列來深造過的詩人怎麼樣?”我這樣回复艾爾肯。

艾爾肯說:“他已經在美國申請了庇護,去年到的美國。”

“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他。”

“他很活躍。中國警察通過他女兒要挾他替他們工作,他回絕了。現在無法與6歲女兒聯繫”……艾爾肯說的似乎不像塔里木。

“他的家人還在那邊嗎?”我問。

“為了不連累,他和妻子離婚了。公安就用他女兒做人質。”

我覺得這與我知道的塔里木區別很大。再說,如果他一年前就到了美國,並且成為了活躍的反抗運動人士,那就不用忌諱和我這個“分裂份子”聯繫了呀?

艾爾肯問:“你見過他嗎?”

“我不知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艾爾肯發來了詩人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塔里木。我有些懵了。難道說,以色列屈指可數的研究維吾爾文化的學者、海法大學亞洲研究系的尼莫德·巴拉諾維奇(Nimrod Baranovitch)教授【1】,接收了不止一位維吾爾詩人博士後?我猶豫要不要把塔里木的姓名告訴艾爾肯?

是的,塔里木不是真名,而是他發給我的詩稿上的筆名。

“漢族人能看的書

我不能看

漢族人能說的話

我不能說

漢族人能做的事

我不能做

因為新疆特殊”

——摘自塔里木的詩《自治》


四·

那麼,塔里木是誰?我不能確定,是否應該寫出他的真名?在蓄須、家有《古蘭經》就是“涉恐”的“新疆”,我的敘述會給他帶來什麼後果?實際上,當我在DM寫出大學名字、教授名字時,我們的智能手機、應用程序或已洩漏他的信息?實際上,僅憑“出過國”已足夠進拘留營了,思慮的亂麻遠不及鐵絲網的廣度。但是,人們是在大屠殺之後講述受害者的故事,而不是在屠夫挑選羔羊的時候……我從未如此一邊寫,一邊不寒而栗。然而,又怎麼可能不寫呢?他犯了什麼罪?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僅僅因為他在“新疆”——血沃的新江山、警車與坦克的大地、集中營的疆土,從動筆起,我就充滿了自我審查的焦慮……但我要講述塔里木,一位維吾爾人,在黑暗時代的苦海橫流中,與我短促的交集。 “說吧,歸根結底,這些羔羊犯了什麼罪?”被害於奧斯維辛的猶太詩人Itzhak Katzenelson這樣問過【2】。

2016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的臉書好友請求通知裡,有一位維吾爾人,他與我的共同好友是艾爾肯,自我簡介在海法大學。我認為他就是艾爾肯早前提到過的維吾爾詩人,立刻加了他好友。

幾分鐘後,我們開始在Messenger裡交談。他說在朋友的空間看見我的文字,覺得“很有意思”,所以決定加我好友。我告訴他,早就從一位維吾爾網友那裡聽說了,有個維吾爾詩人在海法大學做研究,教授是研究維吾爾音樂的專家。他糾正了我:“不是,我的教授是中國學家,但是通過音樂角度研究社會問題。包括蒙古、西藏、維吾爾等。”

我問他在以色列感覺怎麼樣?人們對他友好不友好?他說:“感覺還好。這裡很多人不知道維吾爾族,也不太了解中國。很多人把我當成歐洲人而已。知道我來自中國之後,不知不覺地帶出很多話題。”

我告訴他,我曾在曼谷機場被以色列安檢人員單獨帶到一旁盤問,因為我的行李中有一本關於維吾爾的書,一個乾練的安檢小伙子說他懂阿拉伯文,這書中有像阿拉伯文的文字,他卻不認識。我說那是維吾爾文,以色列安檢人員問:“什麼是維吾爾?”……

當我們網上交談的時候,我的窗台一定像此刻一樣,光影斑駁,街上遠遠傳來歸家人的車聲;塔里木在林木蔥翠的迦密山頂上【3】,可看見太陽慢慢沉落地中海,橄欖果隨風墜地。

我問他是否主要寫詩。他說:“我的寫作比較廣泛,詩歌以外也寫過小說等。最近十年以來寫了一些跟社會問題有關的論文。目前在這裡主要研究20世紀維吾爾文學史。”

我表示想拜讀他的作品。他說自己主要是用維吾爾語寫作,不過最近四五年以來,用漢語寫的東西越漸增多,因為內容涉及漢人,他想用漢語表達。他發給我了一些漢語詩,其中有他親歷的受辱:被漢族女人誤認為西方人傾慕、又因是維吾爾人轉而被歧視;被酒店拒絕入住夜宿街頭;被警察騷擾因為他是維吾爾人……

“我手腳善於種地

跳舞

我嘴巴善於歌唱

為人類的安慰祈禱

我眼睛

習慣於散發愛的光亮


我從新疆來

不要拿我的尊嚴開玩笑

跳舞不是膽怯懦弱

唱歌不是耐心沒完無了”

——摘自塔里木的詩《我從新疆來》


五·

安息日清晨,天剛濛濛亮,特拉維夫狀若空城,似乎只有我們這輛車行駛。我給塔里木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們出發了。塔里木說他已經起來。那時我和大衛,以及大衛的兩個同事,經常在周末徒步,每次走十多二十公里。我們邀請塔里木加入那一周的徒步。

海法大學在迦密山頂,塔里木本人比他臉書上的頭像看起來滄桑一些,他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異族口音。我想擁抱一下塔里木,但還是只握了握手,畢竟第一次見面。大衛用中文和他寒暄,為他打開了車門。我們在聖山橘紅的晨曦中蜿蜒下降,路旁時而晃過某年山火燒焦的樹木。塔里木說他的維吾爾語詩以抒情為主,“我的漢文詩歌帶非常強的政治性,所以有點憂慮,我不太喜歡文學作品帶這種色彩……”

到了徒步起始的地方,與大衛朋友匯合。正如塔里木所說,以色列人通常以為他是歐洲人,“帶出了很多話題”。我向兩個以色列人介紹:“這是我朋友,塔里木,他是維吾爾人。”

我說不出口“他來自中國”。那兩個以色列人問他來自哪裡?塔里木倒是神情清朗、淡定:“中國”,他答。

兩個以色列人看了看我和塔里木,其實是把我東方人的面容與他西方人的面容對照,有些困惑,“中國哪裡呢?”他們接著問。

我有點不自在,搶著說:“東突厥斯坦……”

兩個以色列人滿面茫然,大衛打了圓場:“Xinjiang你們知道吧?”

朋友說:“Xinjiang,知道啊”

大衛說:“Xinjiang就是東突厥斯坦,在中文裡‘新疆’意思是‘新的疆土’……”他轉成希伯來語給他的朋友速成了一下相關背景。大家都笑了,輕度尷尬、短促的笑,帶有政治性。

這是明媚的一天。我們在“以色列南北徒步線”的某段走了十五公里,塔里木穿了一雙棕色休閒皮鞋,不太適合野嶺徒步,但雨季過後不久的土地依然柔軟無塵,踏過了一些返青的草毯,踏過了一些有礫石的土路,走上坡、走下坡,穿過了斑斕的矮灌叢,經過了一處基督教的聖蹟,經過了一些朝聖的歐洲來的信徒……行文至此為何我眼前總是閃現那雙腳的邁動? “新疆”塔里木的綠洲上一戶農人的兒子,經過“民考民”、碩士、博士、副教授,來到以色列做兩年博士後,穿著棕色的皮鞋,那雙鞋質地很好,沒有因遠足而變形,也沒沾染太多泥痕,還可以繼續隨塔里木去圖書館查資料、拜訪他的教授、或隨他回烏魯木齊到講堂上授課、進到家門齊整地擺放在地毯旁……不,不在於這雙鞋,而在於鞋的主人,自由地行走在異國,同時被捆縛於征服者……

“我從新疆來

在機場

請允許我赤腳過安檢

我習慣赤腳放羊

我習慣赤腳農耕

草類喜歡被我撫摸

農田喜歡被我踩”

——摘自塔里木的詩《我從新疆來》


六·

鞋的主人已失去了自由。

到以色列做學術研究的維吾爾人不多,艾爾肯從一位流亡土耳其的維吾爾詩人那裡,很快問到了塔里木的消息。 “你打聽的那個人是不是叫Ablet Abdurishit Berqi【4】?如果是他,已經被抓。在土耳其的那個詩人說,好幾個人確認,他已經被抓,具體時間不清楚,據說是被關集中營了……那片土地上的每次大清洗,都是從知識分子開始的。我的那位被抓的朋友,是留美博士,很謹慎,可以說跟政府走得很近的一個人。也被抓了。”艾爾肯在DM裡寫到。

Ablet Abdurishit Berqi,也很謹慎啊。在寄給我的漢語詩稿裡,出於謹慎,他更寧願用“塔里木”這個筆名。今天中文“謹慎”的含義是什麼呢?無論如何,穿著棕色皮鞋的塔里木,Ablet Abdurishit Berqi,他在以色列研究過維吾爾文學史,他曾和我們在聖地荒野一起徒步,他在中國某個機場安檢脫下鞋子時,憶起了赤腳放羊和踩在田間,他在鄭州被酒店拒住,夜空下吃了一個蘋果,他勸我以後寫批評文章“溫和一些, 不然容易引起仇恨”,他從微信朋友圈看到山東疫苗案,寫了一首不算辛辣的諷喻詩,他寄給我的組詩總標題是“詩歌,我的避難所”,他在“謹慎”的薄冰上行走,走進了集中營。

“你有權保持沉默,你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將作為呈堂證供。”一位中國詩人在推特上哀鳴【5】,而這也正是我此刻的哀鳴。我將寫下詩人塔里木說過的話,因為他是如此思考和表達的人,被稱為“涉恐”,與和他一樣“思想有問題”的人們一起,關在“去極端化”集中營裡,才能讓“兩千萬人安心睡覺”【6】。這位和我在以色列相遇的維吾爾人,也是我唯一面對面長談過的維吾爾人,他的被捕,拉近了我與迫害、恐懼、絕望……的距離。也因此,寫此文在我,是對抗失語症的精疲力竭的掙扎,因為你無法確定誰會讀到這些文字,誰對“上面”更賣力,誰會“忠於職守”而行惡之平庸,將我寫下的某字某詞,織成他的罪名,挖成他的深淵。就在我寫到這裡時,第一個向世界公開自己集中營內經歷的哈薩克族Omir Bekali得知【7】,他年近八旬的父親,在集中營內被殺害了——我們懂得那死亡所傳達的惡毒訊息:連倖存者講述的權利、連受害者被講述的權利,都會剝奪。

“別罵霧霾

朦朧適合於思考

朦朧適合於談戀愛

在我眼前不存在

你所詛咒的白天、黑夜

我眼前一片美景

我是為皇帝新裝

被啞巴編寫的頌歌”

——摘自塔里木因毒疫苗有感而發的詩《灰色情歌》

七·

回想貫穿那次徒步的交談,基本上是我問塔里木,他解答,平和散漫,毫無“刺激性”,絕大部分想不起來了,我能靠記憶複述的,就是最“分裂”、最“極端”的。

我們自然聊了七.五慘案。塔里木當時在家,槍聲響了一夜,他徹夜未眠,他相信有大量維吾爾人死亡。隨之好幾天戒嚴,不能出門,家裡冰箱都空了,他不忍年幼的兒子挨餓,不得不冒險出去設法搞點食物。他提到了帕提古麗·古拉穆,一位母親,不停奔走在監獄、看守所尋找兒子。她兒子在七.五後被軍警抓走,一直渺無音訊。她正被當局以“洩露國家機密”罪不公開審判,因為她接受了外媒的採訪。 “七.五以後有數以千計的維吾爾人被拘捕和失踪。這個女人敢公開打聽失踪的兒子!她的遭遇只是冰山一角。你也是一位母親,也許有一天你會寫關於這位母親的文章……”塔里木這樣說。

他說新疆除了軍隊、武警,還有兵團、企業武裝,那些油氣公司和礦場的保安隊伍,裝備高級精良儼然軍隊。最令人擔憂的,不是手無寸鐵的“維吾爾恐怖份子”,而是舊吏新官利益相爭,把新疆變成了火藥桶……

我在境外媒體的分析裡,讀到過關於昆明火車站襲擊案、烏魯木齊火車站爆炸案的蹊蹺之處。因此我問了塔里木的看法。他承認他抱有相同的懷疑。我們也談到了偷渡的維吾爾難民。塔里木說他確實聽說有維吾爾人加入了“伊斯蘭國”,但問題是,那些維吾爾偷渡者絕大多數是南疆的農民,連維吾爾文都不識,更別說半句中文都不懂,從小到大聽都沒聽說過敘利亞。不可思議的是,他們怎麼能拖兒帶女,走出處處哨卡、出門需要“便民證”的新疆,縱貫大半個中國,偷渡到泰國?轉道馬來西亞、經土耳其再到敘利亞?

他用的“新疆”這個詞。當我認識塔里木時,維吾爾學者伊力哈木·土赫提教授,不主張獨立卻被以“分裂國家”的罪名判了無期。塔里木說自己的觀點和伊力哈木相似,不尋求獨立。即使伊力哈木的遭遇,也沒改變這觀點。塔里木大致是這樣說的:不想再看到流血了。盛世才在新疆執政十年殺掉了五十萬人,當時的新疆人口才三百萬左右。中國內戰、文革殺的人都太多了,包括少數民族。漢人要新疆的資源,可以啊,如果我們放棄資源能換來真正的自治,那何必非要獨立?維吾爾人很善經商,我們可以不靠石油天然氣。保存民族和文化,重在發展維吾爾人的教育,提升我們精神的潛能……

“ 我要自治

難道你不知道嗎?

新疆本來很自治

你還想要啥?

看來你的毛病很嚴重

是不是需要治一治? ”

塔里木在短詩《自治》裡寫下的句子,是來自記憶,來自當下的威脅,也是來自預感吧:富商們、企業家們紛紛被捕判刑了,沒有“善於經商”的空間,沒有“放棄資源”那麼簡單。相信發展教育的詩人塔里木,教育學院副教授Ablet Abdurishit Berqi被送進了“教育轉化集中營”。這位在以色列頂尖大學做博士後研究維吾爾文學史的學者,他將受到何種“教育轉化”呢?

新疆書記陳全國說:“像學校一樣的教育、像軍隊的管理、像監獄一樣的戒備。必須破壞他們的血脈、他們的網絡、他們的根”【8】。

“我沒有護照

無法出國

我唯一的選擇是偷渡

但我害怕在邊境被打死

也沒有錢交給人販子


我是愛的偷渡犯

雖然愛沒有國籍

詩歌是我的避難所

自由無比”

——塔里木的詩《避難》

八·

我們走上了一片高地,附近似乎有村莊,一群山羊從茂密的灌木叢中抬頭看我們,牧人不知跑哪裡去了。太陽開始西斜,光線變成了黃金的顏色。塔里木駐足拿出了手機拍照。這是徒步中他唯一一次拍照,拍了斜陽下咀嚼春芽的羊群。看著他舉手機拍照的背影,我心想,這美地沐浴在神聖的光輝中,讓詩人想起家鄉了吧?他寫過“我習慣赤腳放羊”的詩句,羊鈴的叮咚和溫馴微笑的羊們,是否也令他心碎?

大衛也拿出手機朝向我和塔里木。塔里木有些不安,彷彿這充滿乳香樹味和雛菊味的微風吹來了警察。塔里木欲言又止,大衛已經按了快門,他只是好心給我和我的朋友留念。我有些尷尬不知怎麼合適,塔里木還是轉頭對我說了:“照片別放在網上啊……”

“當然,Ablet,我不會放上網的,我知道……”我對他說。 Ablet顧忌“別人”知道他與我有交往,我理解。因為我寫的文章以及在推特、臉書的言論,按照中國刑法,已經犯了“煽動分裂國家罪”。我早已不是中國籍了,但是,一個維吾爾人,要繼續在“新疆”生活,穿著他棕色的休閒皮鞋,走進大學教室講維吾爾文學,回到家齊整地擺放在地毯旁,與妻兒的鞋子在一起……他該怎麼解釋與“分裂份子”的關係?

可不可以說,是“教育轉化”的關係呢? Ablet不但不主張獨立,還對我說:“我想懇請你,寫文章能不能稍微溫和一點?措辭太尖銳容易引起仇恨。另外,除了關注民族問題,也關心關心漢人維權。”塔里木一共和我見了三次面,三次都說了類似的話。他沒能“轉化”我。我說了我的悲觀,說了我對“尖銳”、“仇恨”、以及我對“漢人”的看法,我說得很少,因為塔里木似乎更想打住話題,他搖頭苦笑,反复喃聲猶如祈禱:“溫和一點,再溫和一點……”

“包括2768根警棍、550支電擊棒、1367副手銬,還有2792罐胡椒噴霧……而這只是眾多采購清單中的其中一份。從2017年初開始,新疆當地政府為了經營再教育營,做過的採購不下千次。各地的營區採購的包括﹕警察用品如製服、警盾、頭盔,以及鎮暴工具如泰瑟槍、電槍、狼牙棒、催淚瓦斯……還有一個營區請求購買'虎椅'。這種椅子一般是監獄裡面拷問犯人所用。”【8】——這是來自“去極端化教育轉化營”的“溫和”。

“我要依法治國

等一等

你水平不夠了解什麼是法律

暫時不合適


什麼是愛?

不要囉嗦

我們有自己的解釋

什麼是恨?

不要裝傻逼……”

——摘自塔里木的詩《自治》


九·

Ablet Abdurishit Berqi博士,詩人塔里木,語言是什麼?文學是什麼?

那“五千年文明”的“古國”有高亢鼓舞的夢,做夢人有為所欲為的權,“他們”的系統那麼完善,運轉那麼效率,裝備那麼先進,管理那麼現代,還有無數經驗豐富的、以及急召雜湊的使用警棍、電擊棒、手銬、電槍、狼牙棒和老虎凳的人……而我們的語言,一敗塗地,全然不能承擔對如此浩大的罪惡工程的描述。

“我的維吾爾語詩多是愛情詩。我喜歡寫抒情的、愛的詩歌……”塔里木用母語寫愛情,寫他愛的女人。我還沒讀過他的愛情詩。我在等待他翻譯成漢語。有關於溫柔撫摸皮膚的詩句嗎?有關於身體溫暖芬芳的詩句嗎?有關於婆娑撩人的長發的詩句嗎?肯定有啊,無論哪種語言,一寫愛情就純淨,就幻化出無限的美。可是,那些頭髮被剃光的女人、那些皮膚潰爛的女人、那些以奇怪的姿勢被綁在鐵床上的女人【9】……她們也是塔里木的情詩裡歌唱的女人,被糟蹋成非人了。沒有語言能講述肉體受難的痛苦,只有受難者的肉體知道,只有慘叫在訴說,血嗚咽。

我的語言此時要用來絮語晚餐和酒吧的歌曲。晚餐有芥末醬焗三文魚,盛在一隻藍釉卷草紋花邊的瓷盤裡;芝麻照燒燴的小雞肉,盛在一隻繪有薄荷葉的黃色瓷盤裡;大衛做了沙拉,澆了橄欖油、檸檬汁、芒果泥調成的汁;四川涼麵是我的拿手菜,不知塔里木吃不吃辣椒,我特意把佐料和辣椒醬分裝在兩隻小盅裡。看見涼麵塔里木很高興,他愛吃辣,放了兩匙紅油辣椒……這尋常的飯食無需修辭,僅僅寫出就顯現了語言的魔力。這是人類的生活。

但是,沒有語言能形容那“糊糊和饅頭,一片蓮花白的湯”【9】。看守所就是形容詞、拘禁營就是定語。在偉大復興的夢鄉,詞語的概念已經改變了,比如關押教授、醫生、作家、律師、藝術家、出版人、企業家……的場所,叫“職業技能培訓中心”;而訂購成千的警棍、電槍、手銬和老虎凳,叫“集中關愛”【10】;被奪走父母的孩童,他們進了“天使學校”;“分裂份子”、“恐怖份子”、“極端份子”,不但指渴望獨立的人,而且指不求獨立的人,還包括那些戴頭巾的人、出過國的人、讓兒子買麵粉和火柴的人、讀了正式出版的“禁書”的人、不吃豬肉的人、不喝酒的人……【9】

大衛開了一瓶耶路撒冷釀酒坊的紅酒,正要斟酒才恍然想起,噢塔里木是穆斯林吧,穆斯林不喝酒吧?接著我們又才意識到,大衛甚至還預定了比亞利克咖啡吧的座位,當晚那裡有一個有名的歌者演唱,大衛熱愛音樂和民謠,只想到用美酒和音樂來款待客人,卻忘了別的。實際上這粗心反倒增添了開心,塔里木笑著接過酒杯,安慰大衛說,“沒關係,我可以喝一點點”……晚餐後我們散步去了比亞利克咖啡吧,這個斑斕迷人的小屋,白天是咖啡館,夜晚就變了酒吧,在比亞利克小街的盡頭,比鄰以色列偉大詩人比亞利克的故居,經常有詩歌朗誦、民謠歌手或小樂隊的主題之夜。

塔里木,還記得嗎,大衛跟你和我說了一點詩人比亞利克,可酒吧里歌者已經開唱了,樂曲沒給我留下特別印象,而音量把我們的談話衝成了碎片。無論如何,比亞利克的詩,是用複活的語言,現代希伯來文寫的。他用新生的母語寫出了不可思議的交響:祈願復國的歌,控訴殺戮之詩,羽翼下愛的纏綿,夏天在絢麗中死亡,還有童謠趣味盎然……維吾爾詩人塔里木,你寫過:“詩歌是我的避難所/自由無比”,那是用你的母語寫成的避難所嗎?現在你的避難所還在嗎?當你換上囚服,當你用我的母語唱紅歌,當你用我的母語背誦語錄……

當人們被換上橙色馬甲、黃色馬甲【9】,當人們再唱出紅歌、再背出語錄,就振興了新話,我的母語的變異,一種干硬、刻板、木僵的語言,一種在人類歷史上,在“兩個百年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精神錯亂的指令。用我的母語來清洗你的母語。我的母語無法言喻這羞恥。

“夏天在紫色、金黃與赤褐

落葉的樹木上死亡

夕陽輝映的密雲

在它們自己的血中死亡

……

我心如遺孤。很快

冷酷的雨就要敲擊鼓點”

——摘自比亞利克《夏天消亡》


十.

有“兩個一百年”的夢。也有“等待幾年”的夢。

Ablet是一個等待的人。他認為那很多人眼中的獨裁者,其實是一個改革者,集中權力是為了實現民主。當塔里木說他這樣“推測”時,我出於禮貌忍住沒笑。也許,一個集權者最終會顯現他也是一個德智皆備的聖者,這樣想會讓我們好受一點?會讓我們覺得還有未來?我必須承認,我也升起了一絲幻想。我告訴自己,也許塔里木是對的,我去國太久,他更接地氣啊。 Ablet覺得這個樂觀的未來只需“等幾年”。就像他勸我寫文章“溫和一點、溫和一點”,那祈禱般的低語,他這樣說:“再等幾年,再等幾年,我相信那時,我就可以請你和大衛來新疆,陪你們轉一轉了……”如果塔里木還記得他預支的邀請,他會和我此刻一樣,感到格外痛苦嗎?

酷暑烈日,塔里木從海法來了特拉維夫,過幾天他就要回烏魯木齊了,我請他來話別,想再用四川涼麵招待他。他已經把我從臉書好友刪除。他說不吃飯了,忙,要趕回海法。他在我家呆了不到二十分鐘,我都不記得他是否坐下、喝杯水沒有?只記得他說先去大使館辦了點事兒,而後是令我刻骨銘心的話別。

他說:“沒准我下了飛機還沒出機場,就會被帶到一個單獨的房間,暴打一頓,然後消失。”

面對我錯愕的表情,他又說:“也可能沒事兒……”

他神情是認真的。實際上我見到的塔里木很少笑。我的理解力卻障礙重重:他是一個詩人、作家和學者,新疆教育學院的副教授、能拿到護照、到以色列深造博士後、回去將受聘川大做文學教授……我問:“一到機場就暴打?消失?憑什麼呀?”

他用見慣不怪的語氣說:“新疆就是這樣。維吾爾人從國外回來,出過這種事兒。”

我的反應是發呆,更是不相信,心懷狐疑地看著他。塔里木倒像安慰我,又說:“我會先飛北京,從北京飛烏魯木齊可能好一些。如果直接從烏魯木齊入境,那就很難說。”

我的思維變得既遲鈍,又混亂,又分裂,最主要還是難以置信。我想即便真有那麼恐怖的事發生,也不會發生在他身上。我甚至有點想笑,奇怪這沉穩成熟的Ablet怎麼這麼戲劇性?因為他真可以說是事業有成的體制中人,性情謹慎練達,關鍵是他能有護照出國做學術研究,相比很多藏人、維吾爾人得不到護照,他算神通廣大了吧?

我說:“你是到以色列做了學術研究回去,你們單位也能為你證明,憑什麼扣下你打一頓?怎麼可能讓你消失?”

平心而論,我這邏輯很通達,對不對?塔里木聽我這樣說也啞然無語。

然後他又說:“我懇請你”,這措辭因漢語日常交流很少用,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不是塔里木的維吾爾語習慣,他直接轉成漢語了?他說:“你以後寫推文和文章還是溫和一些,真的真的,沒必要那麼……強硬”,他還讓我轉達唯色,除了寫本民族的苦難,也關註一下漢人遭受的壓迫,用語要軟化,不要有“仇恨”。他使用這個詞讓我不悅,我說:“什麼仇恨?不覺得唯色有什麼仇恨。”他一再重複“溫和一些、溫和一些”,還說他如果去北京,想拜訪唯色當面給她建議。

然後,塔里木說了讓我糾結了兩年多的話:“看看過一兩年吧,我請你和大衛到新疆看看……”

他什麼意思?為了安全,他把我從臉書好友刪除了;他剛剛還說自己在機場可能被消失,怎麼敢過兩年請我去新疆?

我雖然離開中國已逾十年,入了以色列籍。但是,就像一隻永遠喪失了安全感的動物,儘管逃離了叢林,還是會因某種情境、某個聲響或氣息而驚惶,恰如那一刻,我腦中閃過了伊力哈木是被新疆警方跨境抓捕的,也記起了在艾爾肯的推文看到過,中國公安招募海外維吾爾人做線人……我半拒絕半試探地說:“不敢去新疆。我這分裂份子去那裡不會被抓起來嗎?”

塔里木說:“如果你被抓了,我可以找朋友把你撈出來。”

我問他:“怎麼撈啊?”

他說:“塞錢。新疆那地方,他們抓了人,塞錢就放你……”

灑滿夕照的客廳裡猶如潛入了幽靈。我有些傷心,似乎這回答證實了他和新疆警方有關係。我也有些愧疚,是一種將一個人視為朋友、同時不信任他的愧疚。

我說:“我不想去。如果我這分裂份子能平安出入,會被說成是特務的,呵呵……”

塔里木搖頭苦笑:“也有人這麼說我。”

這些話說完他就走了,急匆匆地要去趕列車回海法。

時間像暗夜裡的子彈頭列車猙獰地飛馳。塔里木也上了秘密轉運的列車嗎?轉運維吾爾人的列車與運輸猶太人的列車有什麼不同?擠滿猶太人的死亡列車慢速,悶臭,搖晃,燒煤、噴煙……轉運維吾爾人的列車從二十一世紀出發,更現代,更高技術,有“和諧號”嗎?有“復興號”嗎?在無眠的長夜,時速兩百公里地拉開他們與親人的距離,有些就此永訣……

當塔里木說在機場可能被消失時,是在說他知道的真相,和他內心的恐懼。但我拒絕相信。我寧可認為他誇張,反而幻想“在那裡”還有邏輯和正常的人性。這樣想,會好受一點。

當他祈禱般低語“溫和一點、溫和一點”時,他在講述自己的生存技巧:刀鋒上行走,要盡量小心,再小心一點。但我以為他在“轉化”我。唉,我的朋友,原諒我至此都還抬槓,你很溫和,唯色很溫和,艾爾肯也很溫和,我也很溫和, 我們都既溫和又講道理。那些被抓進“教育轉化”集中營的逾百萬人,誰又不是呢?

當塔里木說過兩年就請我和大衛去“新疆”時,他是在說他的幻想。因為他幻想過,一個集權者最終會顯現他也是一個德智皆備的聖者。但幻想所交混的現實,不是公安救出人質,而是抓人,塞錢放人,才是當時的現實。兩年後的今天,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億萬富翁都被抓了,不需要贖了,通通進去。多麼似曾相識,猶太人、維吾爾人……通通洗劫資產,在集中營裡培訓職業技能,然後強制無償勞役……

有中華振興的夢,有等待民主的夢,也有無數羔羊的夢。

奧斯維辛倖存的猶太作家Primo Levi描述了營中的夢:淒苦的夜裡,常有同樣的夢,驚悸而繁雜的夢。夢中靈魂與軀體,回到家裡,吃著東西,講述著我們的故事。直到,飛快而平靜地,響起清晨的起床令,心便在胸膛中碎裂【11】。

塔里木在營中,是否夢見過“靈魂與軀體,回到家裡,吃著東西,講述著我們的故事……”?

在以色列,塔里木給我講過他的兩個孩子,他思念他們。大孩子那年該考大學,塔里木想回去陪他預備高考。小的,才華橫溢的小天才,從九歲開始寫故事的孩子,那時十二歲,已經寫了幾百萬字的小說,漢文寫的。塔里木說起他們時,露出了驕傲又慈愛的微笑。現在,孩子們在哪裡呢?

Ablet Abdurishit Berqi,最後給我們的是祝福。他離開以色列三個月後,海法、耶路撒冷等地的市區和山林多處發生大火,燒了數天,家園化為焦土的既有猶太人也有阿拉伯人,伴隨著火舌般灼人的仇恨詛咒……大衛收到了塔里木的郵件,那也是他回去後發來的唯一郵件。他寫到:“親愛的朋友,你們平安嗎?從新聞裡看到以色列發生的災難,我很難過。願上帝保佑這聖地!”

「我的筆斷裂了

我脆弱的心因這壓迫而劇痛

我夜鶯的歌聲已被強烈的風暴滅寂

我的雙手和雙腿都癱瘓了

在我身上,還剩什麼可取悅我寶貴的國?

我生於一個最黑暗的時代

從此被窒息在囚籠裡

我會在這樣的苦難中度過餘生嗎? 」

—— Abdurehim Otkur《我的筆斷裂了》【12】


2018年11月 特拉維夫

註釋:

【1】Nimrod Baranovitch:海法大學亞洲研究系創始人。專注當代中國文化、社會和政治研究,集中於流行文化和文化政治,集體記憶和史學,少數民族(主要是蒙古人,維吾爾人和藏人)及其與漢族和中國的關係。

主要著作:《中國新聲音:流行音樂,種族,性別和政治1978-1997》,加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

【2】Itzhak Katzenelson(1886-1944),白俄羅斯猶太詩人,戲劇家,1944年在奧斯維辛被處死。

【3】以色列北部的一座山脈,瀕臨地中海。得名於希伯來語“Karem El”,意思是“上帝的葡萄園”。海法大學位於迦密山頂。

【4】根據List of Uyghur Intellectuals and Well-Known Persons Imprisoned In China上提供的英文音譯名是:Ablet Abdurishit(Berqi);他的臉書用戶名是:Ablet Berqi。據他的導師巴拉諾維奇博士說,Ablet自己寫的漢文音譯名是:阿不都艾海提·阿不都熱西提·白爾克。他常用:白爾克。

【5】中國詩人劉強本的推文。

【6】德國之聲中文網:《王毅:新疆兩千萬民眾贊成政府做法》

【7】https://twitter.com/Uyghurspeaker/status/1053253409405591554

【8】德國之聲中文網:《新疆再教育營採購清單: 警棍、電槍、手銬》

【9】哈薩克斯坦籍維吾爾人、曾被拘集中營的Gulbahar Jelilova的證言

【10】BBC:《中國的秘密營地:消失的新疆維吾爾人都遭遇了什麼? 》

喀什一扇大門上的告示,指示人們如何回答家人去了哪裡的問題。

“講清楚政府是立足幫助挽求(救)的出發點進行集中關愛。”

“講清楚被關愛的人如果不及時採取措施很有可能危害社會,連累家庭。”

【11】(意)普里莫·萊維《再度覺醒》楊晨光 譯 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5.

【12】Abdurehim Otkur:My Pen is Broken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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