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式包容 vs 德國式衝突

生而為人，任你再平和佛心，只要有多於一人的場合，便有發生爭執的機會。面對爭執，人人高呼包容體諒，好似我包容了你你便會改，又或者就算你打死不改我也會突然不討厭你了。其實有時候「包容」是不負責任的態度，只適用於表面上的和諧；這個體會得由一場小風波說起。

我在德國跟另外四個女孩合租一家漂亮的公寓，難得地相處融洽（真的很難得，很多人搬家原因是跟室友性格、生活習慣合不來），常常在家開趴，又會一同去旅行。但同一屋簷下難免有磨擦，有一次我便放棄了香港式包容，選擇德國式衝突。

事源是這樣的，我們五人每周輪流負責清潔，另外每周也有一個負責扔垃圾的 trash master。有天我在廚房跟美國室友​Ｄ吃飯閑聊的時候，德國室友​Ｌ進來讓我清空浴室的垃圾桶，因為她待會要洗澡（別問我兩者有甚麼關係，我也不知道）。雖然我不是當時的 trash master，但扔垃圾只是舉手之勞，我正要應下，Ｄ​已說她可以收拾。誰知Ｌ​堅持：「是她的職責，就該她自己負責。」也不等我解釋便離開廚房。

看來她是誤會了。但我當時只一笑置之，扔個垃圾又不會少一塊肉，便想著吃完飯再去。誰知二十分鐘後，​Ｌ氣沖沖地走進廚房，故意用力呯的一聲打開儲物櫃，風風火火地翻找新的垃圾袋。我問她：「你還好嗎？」她只不耐煩地揮手，看都不看我一眼：「別跟我說話，我現在很火大！」便自己取了垃圾袋去浴室，還咣一聲摔門，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

我頓感委屈。難不成我該馬上飯也不吃，屁顛屁顛去替她做事？而且扔個小垃圾袋是有多難，自己不會動手嗎？但坐了一會兒，很快便氣消了，想著也不是甚麼大事，明天我們又會相安無事，便安慰自己​Ｌ​不是有意的，只歸咎於她最近功課很忙，心情久佳，「包容」一下便過去了。

可是當我跟在德國長大的朋友​Ｍ​提起此事，​Ｍ​卻說：「德國人最不怕的就是 confrontation，就像她以為你沒做好份內事就直接找你表達不滿，你也應該老實跟她說你的感受。而且姑勿論事情誰對誰錯，她這樣拿朋友撒氣也是不能接受的。」

我當時一下子愣住了，confrontation？這我倒是從來沒想過。我最怕衝突了，尤其L個性強硬，我們又同住一室，天天見面，若是鬧翻了，日後相處豈不是很尷尬？

​Ｍ​說，若是我不老實說出來，就算這次誤會揭過也會再有下次。何況我心裡埋下一根小刺，Ｌ卻一無所知，哪有​改善的機會。我想了想，深覺有理；我以為的委婉忍讓，其實是對我們友誼的不尊重。怕當面對質會尷尬，我便寫了一條短訊，內容客氣卻直接——我先解釋了我並非當值 trash master，再說理解她最近功課忙壓力大，但沖我發脾氣令我感到受辱，希望日後大家能彼此尊重，維持愉快的共住環境。

把改了又改的短訊發出去，我緊張地聽到隔壁​Ｌ的房間傳來「叮」一聲——收到了；再看她 typing⋯⋯，簡直耳根發熱，手心冒汗，覺得跟人表白等待答案的心情大概也不過如此。我開始想像她到底是會條理分明地跟我來場辯論，還是像我認識的香港人一樣，尷尬地說「哈哈你誤會了我哪有發脾氣」，又或者說句「對不起」了事？

結果Ｌ​十分乾脆誠摯地認錯，說她是反應過激了，保證同類事件日後不會再發生。那一下子我頓覺天空放晴了，原來彆扭的只是我。德國式衝突是坦白，甚至可說是 brutally honest，但德國人明白再 brutal 也比不上忍無可忍時的爆發來得殘忍，所以有不滿時他們傾向理智客觀地提出，面對不滿時換位思考，自認沒錯時以理服人，有錯時直接承認，乾脆俐落，不傷感情。

當隔天早上​Ｌ給我一個擁抱，又再認真道歉，我忽然覺得這樣的德國式衝突真好。若是情人、朋友、家人也能以事論事，不牽扯人格指控，冷靜地說「你這樣說令我受傷了」、「我覺得你這樣做不對」、「你的行為冒犯到我」，就會少了很多無謂甚至傷人的爭執。德國式衝突與其說是吵架，不如說是溝通；可惜有商有量也不是單方面能成就的事，若是對方只想吵贏，不願聆聽、換位思考、認錯，根本不是以達成共識、解決問題為目標，那麼任你再冷靜坦誠也只是雞同鴨講。於是很多人寧願以「包容」為名來終止爭拗（其實只是懶得多講），卻不曾想到，不給對方機會認清自身不足，只會讓人際交往問題惡化。

其實某程度上，包容是種敷衍，是高高在上地以「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的態度打發「蠻不講理」的對方，是對彼此關係的不尊重。無論是人際關係還是政治討論，如果人人都能平和直接地表達意見，理智地溝通，相信生活會更加愉快，處事也更有效率。十三世紀的波斯詩人 Rumi 有一句名言，raise your words, not your voice，正同此理。唯有和風細雨可以栽種出鮮花，咆哮的雷霆只會破壞堅不可摧的大樓；大道如是，人情應如是。

PS：只是根據我個人對認識的香港人和德國人的印象有感而發，無意加深 ethnic stereo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