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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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夢漂流

我想在老去之前,買一條船去航海。

(圖片來源:Unsplash)

上大學的時候聽過一個講座,不算富裕的中年夫婦分享他們與別不同的故事。他們花掉積蓄買了一條小船,替上小學的兩個孩子申請停學,航海去了。他們一家試過去到無名海島,跟很少見到外地人的土著交朋友,硬著頭皮吃下幾百隻蒼蠅飛舞圍繞的「盛宴」;也試過在小船上突發急病,在茫茫大海上儀器失靈,在風暴中孤獨地等待救援。他們著重刻劃航海的苦和難,憶述每件小事時黝黑的臉上卻神采飛揚。

八九十後對航海冒險的印象,大概多少跟電影《加勒比海盜》有點關係。彷彿隔著屏幕都能感受的髒亂、豪情、意志、恐懼,使冒險倍感真實。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的大航海時代,無限新大陸等著被發現,從海到陸在探險家腳下延伸;要是能撇除當中血腥的屠殺與征服,其實極之浪漫。但我無法想像在廿一世紀航海,當中的 bureaucracy 已經夠不浪漫的了。數百年過去,土地與海域被瓜分,印在了地圖上,為無限的探索劃上界限。年輕的軀體也不再有揚帆遠航的夢,反而紛紛追逐虛幻的身外物——儘管人們比較喜歡稱之為腳踏實地。

我本俗人,也在為安身立命而營營役役。但時間流逝,身體將很快不再年輕,我越發想在老去之前隨夢漂流。或天地一扁舟,順江而下;或一條穩紮的小船,乘風破浪。普通旅行好像滿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每訪名城勝景,我都像個餓極之人僅得三分飽,渴望更充實的體驗。我的眼睛想看無法想像的新奇畫面,我的靈魂想感受世界之大衝擊自身渺小的壯美,我的雙腳想不止在 TripAdvisor 和 Google Maps 圖文並茂地標記好的地點上到此一遊。聽上去很狂妄,畢竟土地都未看完百分之一,就想看無垠的海。但這確是我的真實感受——探索已知的旅行自有其人文意義,但發現未知的探險於我更為吸引。

在德國認識的朋友常笑我 fancy,皮膚白皙嬌生慣養,紙片似的身型一看就知道吃不了苦,覺得我只屬於盛裝加口紅,香檳馬卡龍的精緻生活。但他們不知道我從前熱衷野外定向,數日餐風宿露不能洗澡也沒廁所,背著十公斤的行囊在滂沱大雨中穿過幽暗的樹林,在漆黑的山路上孤身行進,在帳篷裡半夜被冰冷刺骨的雨水浸濕半邊身子醒來。我確實嬌生慣養,卻因為對探索的嚮往,發現自己也不知道具備的毅力和適應力。我在團隊中不是負重最多,體力最好,定向最準的,但我總有多餘氣力高聲唱歌振奮士氣,架起爐灶煮好吃的慰勞同伴。我在森林裡高空滑索,在城市裡徒手攀岩,在虛擬的冒險中發現自己的價值和不斷拓展的極限,並為不同視角下看見的世界著迷。

社會安全,科技發達,似乎扼殺了現代人對冒險的嚮往。我們或會好奇《山海經》裡只有文字描述的奇幻生物長甚麼樣,好奇《怪獸與牠們的產地》裡的怪物如果存在世界會是怎樣的,卻未必有興趣或動力親自前往非洲看角馬,去北極看北極熊——即使兩者都未親眼看過,但後者看照片和紀錄片都看慣了。已知的存在減少了探索慾,於是人類慢慢把與生俱來的探險精神轉戰遊戲——不費體力,不會危險,更不受空間和時間限制,可以感受正常人終生無法踏足的地球之外和千年之前之後。

但人人都可以體會《刺客教條》裡 leap of faith 的豪情萬丈,卻不是人人都真的敢親身去蹦極。事實是在遊戲裡成為英雄並不難,沒有受傷和死亡,菜鳥可以一次又一次 try again,直至成為英雄,靠的只是毅力而非勇氣。在童話主角的三個典型性格特點中,「勇敢」慢慢被遺忘,「聰明」獨大,「善良」也好像只留在故事裡。現實中人們比較在乎個人安危和成功,畢竟群體安全和經濟繁榮自有社會精英規劃安排,我們只須聰明地謀利,獲取已開發準備分配的資源,不需要勇敢。在一方土地上稱王立足就好,畢竟沒有人是世界的主角,我們只須對親近之人負責;使命感和勇敢是紀律部隊的事,遠方更是只屬前人的詞語。

確實,除非衝出地球或三維,否則人類已經沒有未知的遠方;但界限分明的土地上沒了遠方,波濤上或可繼續想像。我不知道我勇不勇敢,但正因如此,我想試試這種平日不易測試的特質。在測試原始的勇氣之前,卻先要有取捨的果敢。安穩生活在腳下銬上鎖鏈,身前是瑰麗又兇險的大海,身後是家人、朋友、戀人、成就、房子、財富;多少想冒險的前人握著鑰匙,猶豫一生,做夢至死。千百年過去,人類征服了土地,卻始終征服不了變幻莫測的大海;我無心劃地為王,只想有天成為大海的客人,在我還一無所有,無牽無掛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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