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之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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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的诗意都被你我搞过之后。

六四:一个无关紧要的视角

2004年-在不安门已经晚安了的第十五个夏天之后

1

一次亲朋聚餐,席上大人们和往常一样聊着相似的天,他们的话题从日常生活滑向赚钱,又从赚钱滑向社会地位。而当晚的不同,是他们的话题又往前多滑了一点。

X老师,年龄稍长于我的父亲,毕业于某个名牌师范大学,常被现在的朋友们调侃为“老夫子”的,抱怨起他的大学同学们不少都已经是高级干部,只有他还是个穷酸的教书匠。

名牌大学毕业,却在那个分配工作的年代被扔到沿海的小城市教书,并在后来一直不得晋升。其中原因,坐在饭桌上的人都心知肚明。

“听说您当年非常热血?”我的父亲适时地抛出问题。

空气似乎变化了。我紧盯着眼前这个略有醉意,脸上泛着红光的中年男人。

2

六四,依然是对当代中国影响最深远的事件。墙内世界对其讳莫如深,你需要细细地观察,才能看穿一个中国人的日常面孔,确定他还没有忘记这件事;而政府在每次纪念日前后实施的各种禁令与防范,又在直白地告诉你,他们也没有忘记。

难以否认的是,共和国正载着它日趋肥胖的国民们驶离这出悲剧的阴影,青春英雄们留下的残骸只有在不义抬头的时候才会跟着醒来,提醒人们,他们现在的生活到底建立在什么之上。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事件的亲历者大都健在,自由世界也从没停止过对它的讨论。这也是我说自己的视角无关紧要的原因——我既是后辈,又生活在墙内;我的观点自然难有建设性。

即使如此,我依然愿意谈谈我的观察,谈谈它的深远是如何作用于我,以此来安慰勉励那些曾因它迷惘和痛苦的人。

3

我有观察父辈的习惯。

他们已经到了拒绝新观点的年纪,他们开始固执,他们拒绝翻墙;他们比墙外的批判者更清楚中国社会的黑暗,却也是最不可能站起来造反的一群人。

不要把他们想象得那么麻木闭塞,我不止一次地见过他们谈论起六四:每次都是在闲聊中唐突地把话题拉到这件事上,带着几分尴尬和几分心照不宣,相互交换自己所知道的碎片。

我想,这些固执的人在用他们自己的方法填补丢失的记忆,为了满足从与我相仿的年纪绵贯至中年的某种骚动。当然,这个说法有点过于浪漫,我也不准备太坚持。

对于我的父亲来说,六四的印象是抗议的大学生们冲进了他的高中;李先念穿着破袄子在电视上念念叨叨,念了什么他不记得。

对于X老师,六四显然要复杂得多。

他在饭桌上讲起这件事时,一点都不动情。他使用的是中年人特有的那种、矜持自在的语气。

“......坐火车不用钱,吃饭不用钱,很多人都以为是大串联呢......"

“......我?我可是东奔西走的,要不然后来怎么会找上我......"

”......清场的时候我不在北京啊,提前几天走了......"

啊——幸亏是走了,周围的人露出中年人特有的、理解和安慰的神态。

我注意到,他没有提起民主或者暴政之类的字眼。我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抽痛,或者至少是不自然,来证明他还有其他的话想说。

我最后也没有看出来。

那么,他战胜了自己吗?他爱老大哥吗?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再抱有当时的信念了。三十年的人民币斗争与日常生活,竟然和友爱部的折磨达成了相同的效果。这对他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人生经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恫吓。

离席时,X老师打着酒嗝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不要参与政治,别搞得跟我一样。“

那当然,我胆子多小啊。

4

我对于六四的关注,始于由来不明的八十年代向往。

这是生活在一个价值混乱、精神萎靡的世代的年轻人,对于另一群年轻人的向往。

我承认我的身上有一种无用的多愁善感,是幻想在引导我对于往事的探索。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一度羞于和别人谈论六四,因为我觉得我说出的东西总会是不切实际的。

学会翻墙之前,我能得到的直接资料,是一张不知道传了几手的坦克人照片,和同学手机里提前离线好的两个维基词条。

当然,我还有那些最具中文世界特色的、形态各异的苦涩隐喻。

如果让当时的我来形容,我会说六四是一场猜谜游戏:高晓松在自传里写全国的大学生都在“春游”,这已经算是露骨;王二在《寻找无双》里写唐代的皇帝出动木制坦克攻打酉阳坊,你也得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在书里、歌词里、电影里,寻找蛛丝马迹。如果你也这么做过,你就会相信,共和国里的创作和别处的创作一样着眼于苦难,却又更加擅长于隐忍;伟大的党从不缺席于伟大的创作,因为它既是苦难的根源,也是隐忍的缘由。

出于对隐喻的热爱,第一次翻出墙外,看着在自由世界发言的人们时,我的疑虑比欣喜先一步到达:

这些人要怎么写出诗呢?

5

我曾经在一款叫做Slowly的APP上通过写信结识外国人。一个美国的历史系学生跟我聊了很多,她学到过中共起势的历程,知道共和国的诸多旧事,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她比很多中国人还要了解中国。

她对中国颇有兴趣,也绝对算得上是善解人意;不过聊到最后,她还是表示,你们不应该失去信心,只要大家都站出来,事情一定会发生改变。

我要如何向她表达我的悲哀呢?我该如何告诉她,我站在街上,满眼是繁华的日常,永远都看不见一个反抗的人;我该如何告诉她,我们的言论世界是如何被操弄,我们的精神和语言是如何被拿去玷污,狂欢着的爱国群众和言辞犀利的精英们是如何击垮异议者的?

我没办法形容这种生活带给我的屈辱,一个不精通共产党语言的人不可能知道我在说什么。

自由世界有自由世界讨论问题的方法,而六四,在从隐晦变得公开的过程中,也失去了严肃和苍凉。

眼球中央电视台(一个来自台湾,颇具娱乐精神的YouTube channel)曾经发过一段街采视频,年轻的记者在六四纪念物前采访大陆客,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六四,镜头记录着这些摇头的年轻人和躲躲闪闪的中年人;不过后来,一个路人开始跟记者聊起细节,记者却反而支吾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对反共主题的视频感觉到厌烦。

中国人这么愚昧,太有乐子了,对吧?

在墙外,六四似乎退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玩笑,提起它不过是为了戳一戳共产党的痛处。

我无意抱怨,我只是想,在我们难以被共情的悲哀之上,又有了新的悲哀。

尾声

前浪迷失了方向,后浪却已经滚滚而来。我不知道自己这代人会不会是愿意凝视六四的最后一代人,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重拾尊严的希望。

但是,只要人们还生活在红旗下,这个社会就不会缺少——借用腰乐队的歌词——“早已停止发育,却总是充满委屈的小伙子们”。

在我最好的想象中,青春英雄们的鲜血会和共和国里那些更为久远的苦难融为一体,在某个时刻,化成永恒的丰碑或是墓碑。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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