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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學會聆聽

未知死,焉知生

(编辑过)
如果今晚就會死去,我的靈魂準備好了嗎?

收到網友過世的消息。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但未知死,或說未思死,亦不足夠了解生為何吧?

作為生命有限的人類,生命的意義是由死亡所框出來的,所以卡爾維諾會說「死亡是你加上這個世界,再減去你」,語出《帕洛瑪先生》,這是通俗口語版,按照王志弘翻譯的台灣時報版,原文是:「....相對於世界而言,他是什麼東西。以前,他所謂的『世界』乃是指包含他在內的世界;現在,問題變成是他自身加上一個沒有他的世界。」

我們許多的行為,出發點是在「人是會死」的前提下而做的,說的極端一點,如果生命可以無限延長,那麼人的所有行為、功過,在無盡延長的生命與時間裡,將不具備任何意義。所以希臘神話中,擁有永恆生命的神祇總在永恆地重複同樣的愛憎追逐,永遠不膩,也永遠學不會教訓與功課。有點像電影《我的失憶女友50 First Dates》裡茱莉巴摩爾(Drew Barrymore)飾演的角色Lucy,她的記憶永遠停在車禍那天,然後日復一日地重複車禍當天的行為模式。

藏傳佛教裡說的天神(demigod)亦如是,天神有永恆的生命,有美麗的皮相與肉體,但在永恆之中,他們也只忙著追逐、滿足自己的需求,即使貴為天神,卻無法得到超悟、enlightenment。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裡,很生動給了天神一個現代化的比喻:

想像天神的模樣:高大、金髮的衝浪人,悠閒地斜躺在風和日麗的沙灘上或花園裡,聽著自己喜愛的音樂,沉醉在刺激物品裡,熱衷於靜坐、瑜伽及雕琢身體等改善自己的功夫,只是從來不用腦筋,從來不曾碰到任何複雜或痛苦的情境,從來不曾意識到自己的真性,已經麻醉到不曾察覺自己到底真正是什麼樣子。

(西藏生死書我讀的是英文版,以上這段話,轉引自褚士瑩在獨立評論@天下的文章〈無知,才是天堂〉)

另外一個比喻是吸血鬼,賈木許有一部電影《嗜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Tilda Swinton和Tom Hiddelston飾演一對名為夏娃與亞當的美麗吸血鬼夫妻。當年看完電影之後,我的心得中有這麼一段話:

人如果擁有無限長的生命,像電影中活了很多個世紀的吸血鬼戀人夫妻,那麼,便沒有任何形上的需求吧。你有無止盡的歲月可以蒐集摩挲愛撫一切你所眷戀之物,一開始吸血鬼亞當也搜集人:拜倫、雪萊、巴哈、舒伯特,直到終於人也使他疲累,他轉而只搜集物,世界在他們身邊快速的流轉、移動、改變,他們依然安靜、優雅、美麗….。因為人是會說話的,人對永恆與不朽充滿野心與渴望,人透過創造想為自己打造不朽:如果人們念誦我寫的詩句、如果人們傳唱我的歌,我就會不朽了吧,卻不知道吸血鬼的永恆就是每天醒來,過著同樣的日子,也醉心於做著自己喜愛的事,卻無對不朽的渴望與野心。



但同時,我們也很少直視死亡;因為科技,因為時局。醫療技術大大地降低了各種疾病的死亡率,延長了平均壽命,活在沒有戰亂區域的人,沒有機會看見大量生命在盛年、或不該死去的年歲就凋零。活在太平盛世的現代人的命比較珍貴也比較值錢,但不常看到死,也許也讓人更恐懼死,或更渴望可以無盡延長青春與壽命。

曾距離死亡很近的人,對生命的想像會不太一樣。

匈牙利作家Andras Vajda在希特勒掌權那年出生,兩歲時父親被納粹暗殺,二戰後期,母親以為軍中比較安全,把十歲的他送進了軍事學校,1943年蘇聯軍隊攻進匈牙利,Andras的學校被迫與軍隊一起撤離,徒步穿過山脈到奧地利。十一歲半的他一路上看盡受遍各種摧殘的軀體,有些已經嚥氣,有些還在掙扎。這帶給他深深的體悟:人有多麼瘋狂與殘忍;人的身體又是多麽脆弱。他自己形容,這些經歷賦予他日後成為一個有許多情人的浪蕩子(libertine)的體質,他說:當你看過那麼多屍體之後,你對活著的身體就不會再感到什麼禁忌了。

戰後他回到布達佩斯,大學時有個暱稱為Boby的情人。三十四歲的Boby是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手,離過婚,Andras認識她不久前,她才把同居的雕刻家情人的衣物從樓梯口往下丟,中午時常穿著藍色比基尼在奧圖曼帝國遺留下來的土耳其浴池裡游泳。

Andras在一家名為鬱金香的咖啡店裡用一支煙灰缸向Boby搭訕:

「如果你願意當我的情人,我就把你這支古董煙灰缸送給你,如何?」
「那你得先把煙灰缸偷出來才行。」

兩人回到Boby的寓所,做了一整夜,日出後才闔眼,九點被鬧鐘叫醒,早飯都來不及吃就各自趕去上課跟練習。Boby約他中午去游泳,跟他比賽,當Andras喘著氣從游泳池裡爬起來時,Boby已經在用浴巾擦頭髮了。

直到兩人在泳池旁躺下來時,Andras才突然注意到Boby的手臂上有一串數字的刺青,當他瞪大眼時,Boby回答:

「你不知道嗎?也許因為我不是一個知識份子,所以你沒想到我是個猶太人。
「奧斯維辛,一百二十七天又四個小時。」



人會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死掉;人本來就會死。死亡提醒我們的確實就是無常這件事。

佛陀給過學生一個功課:要他們徹夜守在屍體旁邊,打坐,思索死亡。直視死亡,是修道者的第一課。

這很難,我平常也沒在想(覺得暫時不會發生就不想理)。


人可以為死者做什麼?

花幾分鐘,靜下心,為死者的靈魂祈禱。不祈禱的人,可以靜默,聚集好的意念傳送給死者。

幾年前我讀過《西藏度亡經 Bardo Thodol / 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裡面說人死後,靈魂會在中陰(bardo)裡行經一段旅程,途中會有各式各樣的關卡,比方說通往天神界的白色亮光,明亮而吸引人,但不要被那樣的光吸引,因為那只是通往更多的輪迴,並不能帶來真正的自由與解脫。

喇嘛為死者誦經、包括誦念《西藏度亡經 Bardo Thodol》,其目的就是在引導靈魂,往可以解脫的方向前進。路途險阻困難,因為陷入各種輪迴道的光強烈而吸引人,靈魂很容易就被迷惑,而看不見通往解脫的光。

就算不把這當事實依據(第幾天第幾天靈魂會看到什麼光),即使作為比喻,還是很有道理。

幾年前父親好友的夫人、一個從小看我長大的長輩過世,我便曾在打坐時這麼祈禱。

得知死訊,今天早上走路回家後,也打坐了一下。



我在讀藏傳佛教的書時,也曾讀到有西藏高僧以隨時準備好去死的心看待每一天:因為無法預知死亡何時會降臨,所以要預備好自己的靈魂。沒有掛慮,沒有悔恨。

沒有後悔地去死,知易行難,所以聖經也說不要懷怒到日落,每日的恩怨,盡量當日了結,免得帶著新仇舊恨去死。但也總有太多做得還不夠的,比方說父母,色難,我很少對父母和顏悅色,儘管我深愛他們而且完全無法想像、打從心底抗拒面對有一天他們會不在世上這事。

之前C曾說,想要好好去死。不久前又說,沒有做出滿意的作品前不能去死。大概直到六七年前,我對文字的ego還很大時,也會覺得,沒有寫出像樣的東西,人生就沒意義,不值一書。現在比較不會這樣想了,當然,也有可能是cope out。

每天都是一種練習,或者可以自問:如果今晚就會死去,我的靈魂準備好了嗎?



如果今晚就要去見老大,我會慶幸自己有遇見你,能夠愛過你,然後去死,這樣也算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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