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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學會聆聽

百科全書式小說、宋詞與詩經、未來的小說

(编辑过)
我們的世代,還需要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嗎?為了一首宋詞,我需要去讀一整部詩經。小說還能怎樣,未來的藝術形式,會不會在我們不知道的領域裡出現...?

關於《傅科擺》,或是艾可,我只記得....

我是超級久以前讀《傅科擺》的,那是我第一本艾可,甚至在《玫瑰的名字》之前,在圖書館撈到的書,說不定那時我連大學都還沒上。

也幾乎沒有任何細節留下來,如果讀的年代比《玫瑰的名字》更早的話,不意外,應該完全沒讀懂。

我只記得,在《達文西密碼》出來時,我讀的時候,並沒有被那個大揭密震倒(耶穌和抹大拉的瑪利亞是夫妻\有肉體關係,以及一連串的聖殿武士團陰謀論),反而想到:這個《傅科擺》裡面不是已經寫出來了嗎?為什麼大家要像第一次發現新大陸般驚異。

後來才知道,這些各式各樣的稗官野史傳說假設陰謀論幾世紀來沒有斷過,而艾可用了他此後的小說家人生,成為這類陰謀論或說傳奇的最大製造以及傳播商。

這其實是有點泛泛跟不太負責任的印象,其實在《傅科擺》跟《玫瑰的名字》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他的小說了,曾經數度把《昨日之島》從圖書館借出,始終啃不下去,《波多里諾》我似乎有勉強自己啃完,但什麼印象都沒留下來。直到幾年前,我開始會在走路跟移動的時候聽英文有聲書,因為我很小氣,沒有訂Audible,所以我的有聲書只限於Librivox上免費、由志願者朗讀上傳,內容都是作者過世已久、版權已經在公領域的書(順帶一提Librivox真的是個好資源);要不就是圖書館可以出借的電子有聲書。

剛好圖書館有一本艾可的《Numero Zero》,我借出來把小說聽完,也依然沒有留下太多印象,如果我現在不去wiki,我能記得的是:幾個人在辦一本似乎關於日期訂在未來的報刊\雜誌,啟動預言,還沒成事就照例出現主事者失蹤(忘了有沒有謀殺),主角家中被潛入,然後是一連串的偵探、挖線索,中間不知怎的牽扯上穆索里尼的屍體上哪而去的陰謀論(他當年好像被憤怒的群眾分屍)....。

好些年前在圖書館出清時撿到別人的贈書,但一直沒有回去讀(可能也不會了)



我是在細細讀這篇文章時,才知道:噢,原來《傅科擺》講了這樣的東西。我當年讀的時候,太小,太impressionable的年紀,很難不被震倒,一直覺得哪年會再折返重新閱讀。至今尚未發生(附帶一提,《靈山》也是一本被我束之高閣的書)。

我唯一知道的是,艾可希望讀者回應共鳴,這些基本讀者群必要是夠「專業」的讀者。
一部世界史實在太沈重,希望成為這本小說的典型讀者之路也太渺茫,在經驗讀者的身份勉強將就之際,窗外下了一夜雨終於放晴,「學者的生活寫成小說會有多少人能讀呢?」

或者把話題轉一下,我們的世代,還需要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嗎?有意義嗎?或者說,在人們不再共讀同一套canon、「正典」之時,我們如何在文字與小說的語言裡,透過讀取作者與讀者共享的知識、掌故、文字記憶,去挑起並建立共同的經驗與情感



從宋詞到詩經

我的第一本《詩經》是託我媽回台灣時幫我帶回來的(我記得那次她的手提行李箱還有六公斤的紅豆泥,某位專事烹飪的長輩請她帶的),那時我還沒有真的開始回頭學讀古文,也忘了自己那時為什麼會異想天開想讀詩經,總之我把那本《詩經全注》放上床頭櫃上,每天晚上翻幾篇,發現一個四字句中我有兩個字念不出來,覺得自己像文盲,很挫敗(原來我看不懂中文),後來就擱下了。

我是怎麼回頭讀《詩經》的?我記得很清楚是哪根稻草,那時候已經開始讀古文了,從宋詞開始讀,宋詞中本來就常常出現詩經典故,我一開始都只是看注釋提及,心底哦一聲:我知道了,然後隨便掃描過去。直到文及翁這篇〈賀新郎.游西湖有感〉: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石盡,煙渺黍離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舫,問中流,擊楫何人是?千古恨,何時洗?(上半闋)

我不知道「黍離之地」指的是什麼,註釋說,典出《詩經.王風》黍離篇:周大夫行經宗周,見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憫宗室之巔覆,徬徨不忍去,後世引為亡國之痛。

當時我心裡只想:他媽的,憑什麼單止黍離兩個字,就可以要求讀者不但知道你在講亡國,而且還可以一併感受到亡國之痛

我那陣子酷愛讀宋詞——出於某種我不知道的原因,那時只有宋詞可以讓我有情感上的感動,而且那個感發性是瞬間的,不用讀完一整本小說,一個完整的故事,宋詞可以在幾十字內讓我欲淚。和大部分人的途徑一樣,我從以短詞小調為主,比較直感、情感上也比較直接的北宋詞開始讀,一路往下讀到南宋詞,開始慢曲長調變得多了,用典也變得多了,用葉嘉瑩先生的話,就是以思力見長的詞。

第一次嘗試挑戰詩經時,文字障太重,無法穿越,儘管仍心有餘悸,但我又發現:如果我完全不懂《詩經》,我所喜愛的宋詞裡,會有一整塊世界是我無法開啟跟理解的,我有點不甘心,所以我又開始從頭由〈周南.召南〉開始讀,手上的那本黃忠慎五南版《詩經全注》不是每字皆有注音,因為我太多字不會發音,所以又入了全詩都有注音的三民版《新譯詩經讀本》(上下兩集,註者為滕志賢),後來又發現黃忠慎的注每引屈萬里,又買了屈萬里的《詩經詮釋》,但那是更之後,我已經讀出趣味的事。

我用最笨拙、土法煉鋼的方式讀《詩經》,在紙上一首一首抄寫,在我不會發音的字旁標上注音,寫下字義,然後挑一些我比較有感的詩,練習背。

然後我終於讀到了〈王風.黍離〉,也要自己背下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以上是一章,二章三章的格式也相仿,詩經的詞句每章多有重複,但有些字眼會替換,我練習記得二章中,是「行邁靡靡,中心如」,到了第三章,變成「行邁靡靡,中心如」。在這個分辨與記憶的過程裡,我彷彿漸漸可以約略揣摩中心如醉、中心如噎是什麼樣的感受,然後,我終於也可以在背誦文及翁的〈賀新郎〉時,可以只一句「煙渺黍離之之地」,就帶出「中心如噎」的感受。

然後,回去感受,文及翁在「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中,對那個偏安的南宋小朝廷的感嘆,與痛惜。時值南宋末年,小朝廷也在風雨飄搖中....



用一整個世界去理解一首詞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從艾可的百科全書式(或是陰謀論大全)小說扯到詩經,我是一個講一件事情,需要先花兩倍的時間講脈絡的人,常常被嫌講話沒重點容易失焦。

我想,我想說的是,只是一首宋詞,單只是要理解一首詞,需要知道的典故,就有多少,為了「黍離」二字,我需要去讀一整部詩經(如果不讀一整部,單獨那一首,我不習慣詩經的文字,仍然無法理解、有感應)。還不提「新亭墮淚」的王導,以及「中流擊楫」的祖逖(還好小時候讀過漢聲中國童話,還記得聞雞起舞的祖逖)。這還只是整首〈賀新郎〉的上半闋而已。下半片還有姜子牙,隱士林逋....。

這當然很耗時而且耗神,會讓人懷疑,有必要嗎?從《詩經》以降的一整路古文、詩詞、典籍、中國歷史,早就已經不再是所謂讀書人的共通語言。因為我自己喜歡古文,因為興趣,我願意一路往回挖,把其中一些洞補上(大部分的洞仍是空的)。我的出發點與動機極其個人,我知道做這些事情、讀這些書很「無用」,我也不會覺得所有人都需要去讀、背這些東西。因為,我始終認為,美、藝術、文學,都是無用的,或者說,它們自身就是目的。同時我也相信,對美的追求還是「有用」,但要到「有用」都是非常非常後來的事,而且那條路迂迴隱晦,無法被清楚指出辨認



在21世紀夢想當16世紀的文藝復興人

《詩經》、或者《紅樓夢》,早已不再作為所有中文人的語言(我想,會不會連金庸也已經不再是全世界中國人的共通語言了?先不提中國人這詞本身的敏感性,光論90、00後的小朋友,真的還讀金庸嗎?還是只看IP劇?),拉回西方國家亦然,曾經所有英國公校的男生都識拉丁文,整個歐陸的知識份子、文化人都用原文讀荷馬,都會兩三種語言,那時候英文作家書中都會理直氣壯的出現一整句或一整段法文,而且沒打算翻譯,T.S.艾略特在〈荒原〉中不也引了拉丁文,沒有解釋,也是一副「你本來就該知道」的樣子。

我讀到這些,雖然會抱怨他們很雞掰,但總是認了自己不生在那個會拉丁文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的時代,並無被羞辱、憤怒的感覺(我一直覺得,知道很多,會在文字及話語中用典,跟用知識羞辱人,是兩件事,而且是一個可以辨認的事,至少我覺得自己感覺得出來)

艾可的理想讀者,是學者\學生,或者也是所謂的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我們現在會把那理解為所謂的通才。可是,曾幾何時,那就是人類知識的全部。神學、拉丁文、數學、天文、詩、戲曲,幾門學科,就足以囊括人類彼時的所有知識。

艾可喜愛的典故與雖然都很冷僻刁鑽,已經偏近於各種陰謀論的搜集癖了,但我想正統的文藝復興人,如果在茶餘飯後想要讀小說笑一下,或可邊讀艾可邊笑罵他「好離譜、好扯」邊覺得過癮...

作為一個曾經有知識搜集癖與分類癖的人,某方面,我很羨慕那個世代——我的夢想是成為Renaissance Man,將近半年前,我才在日記裡寫:我是一個不自量力想要當Renaissance Man的人,雖然在這個知識與資訊爆炸、所有專業領域越分越細的世界,這樣的希冀更不可能,遑論我自己便是受及其窄仄教育長大的人,完全缺乏任何通識科的訓練...

我當然知道Renaissance Man已不可能,知識爆炸,典範轉移,不管在西方或東方,中文或英文,早已不再存有一套正典,還不提其他各個語種與文化。在全球資本主義全面主導娛樂與文化產業下,現在唯一的普世共通語言,可能只有漫威電影,或Netflix當紅夯劇....。



小說還能怎樣

要回來討論小說嗎?其實,關於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不已經以喬治貝瑞茲(George Perec)的小說《Life: A User Manual生活指南》論述過一回了嗎?

輕與重、快與慢、繁與簡——卡爾維諾在書中比對、講論了這些小說\故事的概念。我刻意不翻開那本書,只憑當年的記憶,回憶卡爾維諾說過什麼:百科全書式書寫,到了廿世紀下半葉,其實就已經看到盡頭了。所以卡爾維諾才會在備忘錄裡討論小說的未來,科學可以取代人類的知(維基與Google取代我們需要「記得」任何知識或訊息的必要性),那麼還有什麼是小說可以做的?小說的跳躍式的連結、想像、詩的意象,仍然是不可被科學取代的,我記得卡爾維諾大概是這麼說的。

而他自己,也從早年的新寫實主義(義大利電影也有同樣的平行途徑,後來拍夢拍得最瘋狂的費里尼,也是新寫實主義起家的),寫到後來極為簡約,實踐輕、快、簡,不管是實驗文學形式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或是每一篇都像是寓言的《看不見的城市》(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是我最愛的卡爾維諾),再到試圖消融並推展科學與故事疆界的《宇宙風情畫Cosmicomics》——這是我最近一次讀、並且還沒讀完的卡爾維諾、也是第一次直接用英文讀,有太多驚嘆,大腦不斷被延展,超乎我來得及書寫跟分析的範疇,我知道這是有點偷懶的說法,可是當一個作家超越自己太多層級時,根本無法分析言說,吳爾芙也是,我只能被融化,根本說不出她哪裡好。

無獨有偶,艾可,卡爾維諾,波赫士這三個小說家都曾受邀於哈佛諾頓演講:波赫士的《波赫士談詩論藝術》,艾可的《悠遊小說林》,《備忘錄》也是諾頓講稿,三份諾頓講稿裡,我最喜歡的就是卡爾維諾這本。

卡爾維諾當年沒有來得及出席諾頓演講,我記得諾頓六講,他只完成了五講的講稿,在《備忘錄》裡留下了對小說的美好願景了,就腦溢血過世了。我曾經是——也許現在仍是——奉「形式即內容」(the form is the content)為圭臬的人,曾經,我對任何文本的終極鑑定就是:做出只能用該文本形式完成的事,換言之,如果一部電影講的東西不需要用電影講,如果用小說、報導或其他形式一樣可以講同樣的東西,我就會覺得那個故事不需要被拍成電影。對小說形式怎樣,能發展到哪裡,我可能也有同樣的期許與渴望,我希望小說可以做只有小說能做的事....。

三十多年過去,如果cynical一點地說,小說雖然尚未死亡,但新的形式可能不會出現了。曾經有人跟我說,所有藝術形式都有它最好的時代,時帶過了,其實就結束了,後面頂多只是regurgitation、反芻而已,然後引古典音樂為例。我一句辯駁都說不出。

我並不是說未來不會出現新的形式的重要藝術,或者說,關於本世代或將要來的世代,最重要、有開創性的藝術形式,必然不會來自於我們已知道的領域與範疇,那可能來自程式、編碼領域,甚至可能來自區塊鏈,然後,懂得欣賞這些的新形式的藝術與美麗者,可能不會是人類,而是AI



....小說終結之後

關於那樣對未來的預言,其實也是從別人那偷來的。

我並不是一個有遠見或可以看見更大趨勢的人,我有一些些感觸,也常常感到,我喜歡、愛戀的事物,已經消亡,或者正在死去,我只是在見證餘燼而已。那也沒有不好:至少我還可以繼續愛戀摩搓這些令我心醉的事物。

但同時,我想我一直仍是一個小孩,我還是會渴望,甚至相信新的事物會出現。把別人現成的智慧、體悟跟洞見拿來作為自己的,很方便,我從小就是一個想要超齡開大車、以為可以跳躍過自己體驗實證一回的小孩。

在思考實驗的時候,也許會把思緒推得有點極端,或下一些口氣很大的定論——比如說像現在——但我其實並沒有自詡為有洞見的人,一方面那樣很傲慢很自以為是,另一方面,我其實並不真的希望成為有那樣能力的人(如果那是一種能力),我更希望世界是充滿未知、不確定、無法被蓋棺論定的也期待推翻我既定認知的事物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至於文字、小說、故事,我其實只想要看一個人,在不用管周遭的環境、美學品味、視聽大眾胃口情況下,用半輩子累積下來的文學歷史藝術學養、美感,頭腦與身心靈的所有經驗值加總,如果傾其全心全力寫,會寫到哪裡,可以寫到哪裡

也許我想要看見的新世界,只有這樣而已。

個人很假掰的英文書櫃一隅(大部分都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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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幻想有一個這樣的酒吧、咖啡店,你可以很自在地走進去,心情對的時候,就坐在吧台邊,跟bar tender隨意聊天(可能會有人隨時插入話題);不想說話的時候,也可以在書櫃裡挑一本書,坐在火爐前看書,配咖啡、紅酒或者威士忌;有時候bar tender正好也在看書,悄然無聲...直到有人打破啤酒杯...但那也沒關係,反正是像自家客廳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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