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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學會聆聽

靈魂被撬開——遇見美

有些電影或小說,讓人有靈魂被撬開的感覺,你變得無比纖細敏銳,感受到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東西,第一次這麼真切地活著。那樣的美並不能被定義、無以名狀、無法伸手捉住,但當你遇見了,你忽然就知道:就是這個不是那個。

(呈上文)部落格時代、沒有進入那個世界之後的事

後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追求我想要的東西,我以為,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跟意志補足這些,我以為我可以will myself into it (becoming a writer - or, if impossible to say so - someone who writes)。也曾經有幾年,我唯一想要的東西就是寫。儘管我連自己要寫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非寫不可的東西,也沒有強烈的說故事的慾望

有一陣子,我的日記每天都在反芻我的文字焦慮,那和存在焦慮變成同一件事情:我覺得如果我沒有寫出東西來,這輩子就什麼意義都沒有。我不知道自己要寫什麼,但如果我不停地用力地告訴自己我就是要寫,也許我有一天就會寫出來了。我一直堅信,如果我找到我非寫不可的東西,我就可以寫得出來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為自己沒有找到非寫不可的東西,去把它寫出來,感到痛苦與羞恥。

後來我發現,那些焦慮,並沒有幫助我實踐或更靠近這件事。當然,我也始終沒找到我非寫不可的東西。

然後我就很多年都不寫了,現實生活很忙,部落格早就收了。最後我連日記都停了,因為我覺得我只是一直在反芻自己的焦慮,看到自己都覺得我很耽溺很navel-gazing很想吐。

直到現在,我仍然是這樣:我沒有非寫不可的東西,我也沒有非要說什麼不可

歐威爾在寫作課裡說過,被動語態是寫作的大忌——但我就是一個人生是由double negative組成的人)。


但我仍然記得、知道那個非寫不可的感動從哪裡來的。

都說電影或小說是escapism,但有些作品不是造一場逃逸之夢,不是透過文字或影像,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然後忘記此刻的世界。在看某些作品——對我也許是書、電影,對另一些人來說,也許是劇場、藝術、音樂——的時候,不管是好端端地坐在家,或者在電影院黑暗而隱密的腔室裡,忽然間,就像地開了一個洞,把你吞進去。

那樣的作品,讓人有靈魂被撬開的感覺,你感覺自己的靈魂突然變得無比纖細敏銳,可以感受到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東西,或者你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不管是愛憎、憂傷、痛苦、喜悅,你感覺到自己活著,像是從來沒有這麼真切地活過一般。

你會想待在那個世界裡,你會想抓住那個世界,你會希望自己可以保有看完電影時如此強烈的感覺,或者,你會希望透過那些文字所打開的——無論是對世界的鮮冽感受、敏銳度,彷彿所有事物都可以讓你體悟到美的感受,或走在街上腦中一直有文字獨白——可以永遠變成自己的。

那樣的美,是細敏、溫柔的,若非如此,她無法滲透最小的細胞,打開最深層的感受;但那樣的美,同時也帶有一種狂暴與決絕——

儘管那樣的美並不能被定義,她無以名狀、甚至無法伸手捋之,但當你遇見了,你忽然就知道:就是這個不是那個,而且從此之後,你便感到無法回到自己中庸、溫吞、什麼事情都無可無不可的世界了,那很安全,那很理性,那讓你可以好好工作好好念書正常進行日常生活的一切機能。平常你自豪於自己的總是理智而清醒,但在遇見那樣彷彿會把人靈魂整個撬開的美之後,你會突然厭憎自己的總是如此清醒而正常,那個總是行在軌道上的人生忽然顯得蒼白而扁平,靈魂從來沒有歪斜過,也從來沒有被什麼擷獲過,眼睛中從來沒有燃燒過著魔的火焰——

也許那也像會讓人上癮的愛情一樣,嘗過了,知道那滋味是什麼了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樣美麗的電影、讓人心折的書,曾經這樣讓我心動、著魔、沈溺、深陷、狂喜也痛苦。

如果真的有什麼非寫\非創作什麼不可的impulse,對我來說,來自那裡。必然來自那裡,也只能來自那裡。

看見那樣的東西,你會想要用盡任何方法,進到那個世界,待在那裡面,你也會渴望能夠呼應、回應那個感召,渴望用全部的頭腦、心智,寫出、打造出能夠有一點點類同感受的世界,即便只是萬分之一。


所有人都知道,拍電影的現場,和看電影時的沈浸式感受,完全不是同一件事情,片場,就是無止盡的瑣碎事務,排shot list,安排劇組吃飯,各種現實的考量,預算付了這個那個可能就不夠.....

或者有說電影是在剪接室的地板上完成的(在電影還有膠卷的年代),但電影的後製,更是一個反覆來回、坳折不斷的過程,導演跟剪接師,跟製作人,跟音樂創作,無止盡的溝通跟嘗試,試了這個cut再試另外一個cut,直到所有cut都長得一樣,你根本無法分辨為止....

我不知道寫是不是容易一點,因為寫是一個可以自己一個人完成的事情。我沒有憑空創造出一個世界的渴望,我也沒有說故事的慾望,我終究只能在這裏遙望海對岸那頭璀璨的燈火,我看得見,但那是我到不了的彼岸。



這並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或者說,我曾經覺得這是一件悲哀的事(只要沒寫出來人生就沒意義),但我不再這麼覺得了,被美擷獲的瞬間,那個撞擊太強烈,無法不讓人覺得那幾乎是一種命定式的相遇——

也許那確實是一個帶有奧秘的感召,但那也如同上帝的奧秘:靈光有時會向人開啟,人有時會聽見上帝的聲音,但人無法掌握、控制那個聲音,人也無法強迫神靈揀選自己,作為向世人傳遞訊息的管道。

我並不是在講繆思這件事,也不是說創作是一件只有奧秘之事,坐在那裡,等待靈感的降臨。所有有一定質量及產量著作的作家都會告訴你,寫作是體力活,寫作大部分時間都和靈感無關,而在乎規律、紀律、習慣、意志.....。不努力、沒有下功夫、沒有練習技藝與手工活,當然無法寫出像樣的東西。

但是,終極的說,創作,或者說能夠傳遞美、能夠撼動人心的作品,並無法只靠努力或紀律就能抵達至於要靠什麼,無法言說,因為藝術與美恰恰就是一個無法被公式化,然後進行工業化生產的東西,可以被公式化,可以說得出五個口訣、七個鐵律,可以被模擬複製者,無法是真正的藝術(技藝可以練習也需要經過練習,但如同魚躍龍門,魚化為龍的那瞬間,還需要多一點點什麼,無法被言說的什麼)。

感召或是天啟,但是篤定自己聽到了什麼,然後堅信自己就是且必須是寫下訊息的那個人,非得做什麼不可,對我來說,最後只是帶來過多的焦慮、龐大的ego,甚至無法分清自己在追求的、想要侍奉的,到底是那個不可捕捉的靈光,還是ego的自我實現。



兩三年前,我有段從頭讀古中文的時日,我從零開始讀《詩經》,詩經對我來說是文字障最重的古文,一首詞句,四個字我有兩個字叫不出來,或者每個字我都見過,但它們卻組裝成我完全無法解讀的句子。

我每天在紙上抄下詩經的句子,用注音標上我不會發音的字,在不知道含義的字下用小小的鉛筆字寫上字義(把野菜裝在衣襟裡的動作、馬奔跑的神態、玉飾或器物的名字),我挑揀一些詩經篇章,一句一句,一首一首地慢慢背——

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好像就能接收、感應到了那些詩句所要表達的,不管是詩句中的那些原初、古老,亙古以來沒有改變過的人的情感、字詞撞擊在一起的樂聲、在吟誦時帶出的韻律與節奏,即使我無法用正確的古音吟誦那些詩。

我無法說明自己做這些事的目的是什麼,我擁有三個不同版本的詩經詮釋,但我當然不可能成為詩經的學者甚至學生,我有限的、純粹為了自己想要這麼做而做的自學,也不足以構成任何能夠產出像樣output的解讀或見解(兩千年下來,詩經學也夠汗牛充棟了),我也沒有想要做這件事。

但在背詩經的過程中,我感覺到自己彷彿接應、回應了千年下來傳唱不絕的歌聲,在背詩、吟誦的過程中,我好像搭上了那些永遠活著的詩的生命——

回到那個美作為一種神諭式的感召的比喻:人有時會聽到神靈的聲音,你甚至不見得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或者該做什麼,你只能等待,你只能擦亮自己的器皿,然後側耳聆聽、然後接收

一開始我不知道我讀《詩經》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回應什麼(無法有output),後來,我想,那些詩有它自己的生命,那麼美麗的歌聲,讓我覺得每個世代都需要有人唱它,一代一代地一直唱下去,當我在自己家裡搖頭晃腦地背著《詩經》的時候,無人知曉,無人聞問,但我相信那是有意義的,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是需要有人繼續讀那些詩,讓它們發出聲音...

我不是寫出那些樂章、詞句的人,我不用創作什麼,我只是在我所處的這個時空,剛好變成器物,能夠讓自己成為一個空的缽、被敲擊,然後讓那些美麗的詞句穿過我,發出聲音,彷彿一個獻祭,我想,宇宙的意識應該是感到滿足的,作為器皿,我也感到很滿足....



我曾經遇見很美麗的事物,我現在仍會遇見很美麗的事物——

我並沒有非要做什麼不可。

現在我可以心甘情願地待在美好的電影或書裡面,看到美麗的電影,我會覺得,我可以什麼都不用說也不用做。安靜地,待在那裡面就好。




題外

很長的文章已經結束,底下算是補充一點素材,關於一部讓我感到靈魂被撬開的電影,以及那是什麼樣的感受。

四月間我在讀卡爾奧韋・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aard的《我的奮鬥卷二:戀愛中的男人》時,讀Karl Ove提到藝術、音樂如何讓人看見, 我在筆記裡抄下相關段落,然後寫了以下的筆記,回憶好些年前,在倫敦BFI看義大利導演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

Do I not remember vividly walking down Waterloo Bridge, I had just came out of a screening of Fefe's 8 1/2 at BFI on Southbank, and being endowed with a newfound sensitivity to the motion of buses and people walking? Somehow everything was alive, every motion of the traffic of people and vehicles was imbued with beauty and meaning in a way that I would not normally have felt. Of course it was the residual of having just seen such beauty in Fefe's cinema. And in that moment I deeply wished that I could possess Fefe's eyes and sensitivity, nay, I'm not even envious of his talent, but I simply want his openness and sensitivity to the world, I want to be able to see and feel the world as he does. I believe only someone who is generous enough and open enough to embrace life could have that, and my own conservatism and inertia struck me deeply. Of course the residual feeling of Fefe's vision in me waned. The next day things must have returned to their usual drabness, maybe it wasn't even drab, it was simply nondescript. But in reality I do not remember what the next day was like now, my memory had retained only those few moments of walking down Waterloo Bridge, vivid and attuned, whilst the memory of the remaining moments, along with the recollection of the film, had sunk into the bottom of the oc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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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餘者的書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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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幻想有一個這樣的酒吧、咖啡店,你可以很自在地走進去,心情對的時候,就坐在吧台邊,跟bar tender隨意聊天(可能會有人隨時插入話題);不想說話的時候,也可以在書櫃裡挑一本書,坐在火爐前看書,配咖啡、紅酒或者威士忌;有時候bar tender正好也在看書,悄然無聲...直到有人打破啤酒杯...但那也沒關係,反正是像自家客廳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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