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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敬畏 无所畏惧

二零二二年终总结

如果一定要对二零二三年有任何祝福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努力保有一个粗糙、敏感、热情、真诚的灵魂,有更大的勇气和力量,面对这个愈发精致、愚钝、冷漠、虚伪的肏蛋世界说:我.不.相.信。

一年到头,又到了书写年终总结的时候。自从青春期结束以后,我再也没主动做过这件事。写总结,无非是为了应付差事。参加工作以来,这是每到年末不得不过的一道坎。对于这种形式,我向来反感有加,因为在我的预期里,总结总是写给别人看、交由别人评判的。既然如此,文字不免虚情假意,仿佛是要把过去三百多天的时光经过一番涂脂抹粉,把瑕疵和伤疤一并抹去,用表面上光鲜亮丽的面目示人。

「XXXX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有句著名的电影台词如是说。我过去常听人说起这句话,自己也常常引用。但二零二二年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绝不是值得怀念的一年。从国内到国外,身边到远方,我们面对的是无处不在的荒诞。悲剧太多,闹剧太多,让人目不暇接、气喘吁吁,只觉得自己的眼泪不够用,怒火也不够用。年初一段时间,俄乌战争刚刚爆发,丰县铁链女事件令国内舆论哗然,上海又突然传出封城的消息。来自于远方的战火、家乡的亲人各种各样负面信息铺天盖地,让我一时喘不过气,整日无精打采,仿佛眼前一切都失去颜色,变成了一片暗淡的黑白灰。半闹着玩似的,我找到了网上一套抑郁症自测问答,测评结果竟是「轻度抑郁症倾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恍如隔世。如果当时能预见未来,知道整个二零二二年自始至终都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进行下去,也许可以释然得稍早一些。

简中互联网每每牵扯到对疫情的讨论,总绕不开「清零」与「共存」两个名词。其实要求我们学会与之共存的,又岂止是新冠病毒。二零二二年教我学会的重要一课,正是共存的精神:与痛苦共存,与悲伤共存,与无力感共存,与荒诞的世界共存,与无所希冀的未来共存。与一切负面情绪共存,并且学着了解它们、熟悉它们,认清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试着和它们做朋友。罗曼罗兰在《巨人三传》中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我不知道经历过二零二二年的自己还能否想从前那样天真地热爱生活。关于未来我全部的期望,仅仅是努力去认清生活的真相。

回过头来说说自己的生活。大疫第三年,也是失去回国自由的第三年。恍然间已经在波士顿生活八年。也正是从今年起,开始真正产生了长居于此的想法。这种「反认他乡是故乡」的心态变化,一方面自然是来源于对国内政治环境的认知,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今年得益于家人的帮助,告别了租房生活,住进了自己的房子。买房这件事,对我这种凡事后知后觉的傻瓜来说,总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但经历了看房抢房过户等等一系列流程,再把旧公寓里的家具变卖的变卖,搬走的搬走,把新家从半年前「只有两把沙滩椅将就坐着」的空空如也,慢慢变成现在的模样,仿佛自己的身心也经历了一番脱胎换骨般的的梦幻。有时住在新家的新床上,总感觉自己何德何能,根本不配拥有这一切。记得离开旧家的那一天,我和媳妇面对着曾经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小天地,在一番大扫除后恢复成七年前刚搬来时的模样,触景生情,不约而同地悲从中来,拥抱在一起号啕大哭。回想起来,能在生活中找到一起抱头痛哭的伴侣,也实在是难得的幸运。

二零二二年的末尾,最终没能逃过病毒的魔爪,不幸和媳妇双双感染新冠。卧床昏昏沉沉休息了整整两个礼拜,终于恢复力气。一边浑身上下不自在,一边又后悔为什么当时疏忽大意又死要面子,明明隔壁的路人咳嗽得那么大声自己却羞于戴上口罩。

关于二零二二年还有许多难忘的记忆,比如约书亚树的沙漠之旅,比如和老同学他乡遇故知式的重逢,比如和John Williams, YoYo Ma, Metallica, Kendrick Lamar等等大神们一期一会的夜晚。新工作还在努力地找但还没着落。诸如此类,有些无需赘述,有些则不足为外人道。人是靠希望生存下去的动物。然而经历了过去一年之后,关于未来,我再也不敢有所奢望。旧年的倒数第二夜,我翻出影碟,重温了一遍杨德昌的《一一》。在孤独的、悲伤的、难捱的时刻,重复这场观影仪式带给我力量。影片中的一家人常常寡言少语,仿佛旁观者一般面对着一团乱麻的生活;但生活又好像冥冥之中交予他们答案,让一切焦头烂额的问题最终迎刃而解。

我不会忘记二零二二年,就像我不会忘记西安封城期间那个因心脏病发作被医院保安拒之门外而去世的父亲,那位因送花看望铁链女而身陷囹圄不知去向的志愿者乌衣,那位上海封城期间因被拒诊而自杀的小提琴家陈顺平,那些在烧烤摊上遭到暴徒行凶的无妄之灾而至今音讯全无的女孩,那些血汗钱被村镇银行掠夺群体维权又遭遇武警殴打的储户们,那位不得不住进烂尾房却特意在窗台上摆一株鲜花的河南大姐,那辆遇险大巴上二十七个被深夜转运的贵阳市民,那些徒步千里回家的富士康员工,那些乌鲁木齐火灾时喊着「开门」求救的死难者,那个母亲坠楼后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女孩,那个因小区封控而错过抢救时间的三岁男孩的父亲,那个站在桥上孤独的勇士彭载舟,那个站在南传学校台阶上举起一张白纸的黑帽女孩,以及那些挺身而出的勇敢的人。

提到的这些人,挂一漏万。只是想提醒自己: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怯懦卑微的幸存者而已。

再者,活着的人,要替死去的和被封上嘴的人说话。即便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至少要记住他们。在生活的荒诞面前,我不配岁月静好。我不配袖手旁观。

想起自己以前说过:如何反抗?堂堂正正地生活、说话、行动。

如果一定要对二零二三年有任何祝福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努力保有一个粗糙、敏感、热情、真诚的灵魂,有更大的勇气和力量,面对这个愈发精致、愚钝、冷漠、虚伪的肏蛋世界说:

我.不.相.信。


二零二三年一月一日 凌晨 于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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