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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力,藝評人、劇場策劃、監製、插畫師。 www.felixism.com/

劇場的即時性不再是優勢?淺談媒體直播對觀眾的衝擊 (2017)

Miss Julie, by Katie Mitchell

即便百多年前電影出現,甚至三十年前互聯網的興起,改變了人對視聽娛樂的習慣,劇場,作為以現場感覺及即時表演形式,以高難度的綜合技術,包括演員身體表演及其他舞台技術,有着獨特的存在意義,和高藝術的價值。尤其是表演者在台上的即時性表現,不論是音樂演奏、戲曲還是當代舞蹈,一直以來大量的理論者及評論都一致認為這是無可取代,演者身體的節奏,傳遞出來的能量,更重要是人與人的,台上演者與台下觀眾的即時互動,不是電影或視覺藝術可以取代。這個「優勢」也不因為當下劇場在形式及結構上產生巨大震盪,或因着人的認知方式改變而生的「後戲劇劇場」(Post dramatic theatre) 而減弱,反而在互聯網出現,當我們始更依靠電子儀器及網上互動的關係,而在生活上逐漸減少人與人交流的當下,更突顯了即時性的重要,這種獨一無異的人類即場互動方式,遠比在虛擬世界的交流更具質感,所蘊藏的訊息量,包括情感的交流,也比隔着手機那Web2.0的大眾建構網絡的方式,更具存在感。然而,當科技發展到手機隨時可以不只文字而是影像即時溝通,或近未來真的出現一場與真實無異,網絡知覺體驗的互動時,在劇場內表演的即時性是否仍不可取代?如何被取代,或被改變?

被稱為Web3.0的時代已經佔領了大部分人的生活,即不同於2.0時我們使用網路這個工具來交換資訊,而是網絡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全部。以前進入不同網路,我們必然建構不同的帳號,虛擬的匿名的帳號充滿網路,現在網路社會需要你用Facebook或長期使用的email登陸,網路需要真實的我們參與其中,即便那個帳號與真實的自己仍有距離,但它必然是一個長期的身份,來代表我們在網上活動,包括公開聯絡方式、喜好、照片,乃至經常瀏覽什麼網站等紀錄。在此又因近一兩年直播程式的普及,可說是改變了大眾娛樂的生態,至少年輕一代以驚人的速度幾近完全脫離單向傳統電視節目,從觀看表演者預錄節目並可容納大量留言,以「YouTube」、「Facebook video」為主力的參與模式,已瞬即再變成參與不同媒介Live直播,亞洲區以台灣發行的「17」為首,中國大陸以「YY」及「映客」為主,但管制力度太強,而衍出更多反抗力度更大,尺度直迫色情網站的直播,這些都可以即時打字甚至付款支持「主播」的次互動溝通模式的視聽娛樂。直播當然不是新玩意,早在十多年前有視訊網路時已有,而且最大規模的必然是色情網站的收費直播。直到免費直播的興起,由日本乃至台灣、香港打機直播興起之後,來到人人也自拍,由原本是分享照片及情緒,以致到達分享自己的時間的地步。我們逐步把我們真實的生活直接地於網路上展示、傳遞,同時,也享受集體觀看別人的人生,當中最受追捧的網絡直播紅人,大多具色情元素或知性有關的,縱然我們已知其直播是被設計出來的,準確來說在公開的直播本來就是有設計或為了展示某種被放大的價值,但這些虛擬不再是虛假,而是確切地在真實的世界中榨取出來,例如平台上經常會看到男或女生悉心打扮不落妝容在睡覺,竟也有幾百甚至幾千人收看,回應文字如流水上漲,其中也包括可兌換真實貨幣的點數及禮物呢。

回到劇場即時性的問題,首先不談藝術價值問題,無可否認Web3.0時代, 當下大眾習慣了即時觀眾體驗,劇場表演的即時性不再獨特,以致不再具吸引力 。直播普及,即時的意義更包含了即場參與,然而這裡的參與並沒有如學者一直討論互聯網發展,話語權從主持人(台上)權力者獨佔轉為大眾擁有,而是將買與賣的消費模式,改稱為分享與支持卻不換概念,深化主持人(台上演者)的權力,以單點面向整個網絡的形式溝通,成就新的消費流動模式。故此,單從形式層面來討論,不論是表演方式或收費系統上,劇場表演已完全變成舊時代的媒介,其中的即時互動的優點也不存在。如果單純從表演方式來看,我們可以預見未來表演者並不一定要在舞台上,而更可能以直播的方式,也可以點對(多)點的更直接溝通方法與觀眾分享作品。所謂表演者向觀眾傳遞資訊、能量、感情,隨着上述我們對真實與虛擬不再區分及對參與的理解,而變得不一定要在同一個場域實現。

要說明我不認為直播這種潮流文化能取代劇場,至少不是現在會出現的事,然而Web3.0的普及正令大眾對即時表演的渴求麻木,對真實性乃至作為觀眾的存在意義也有很大的衝擊。故此站在劇場藝術的角度,我所思考的是歐洲近十多年討論劇場如同將死之物,當中的真正含意。如果單以戲劇及舞蹈來看,回看近幾年不同劇場的走勢,最受關注的劇場可能分為三類形式,一是以視覺美學先行的劇場,當中有對傳統表演模式提出疑問,如上月在台灣國際藝術節,由凱蒂•米契爾(Katie Mitchell) 導演的《茱莉小姐》,以在觀眾面前裸露拍攝電影的整個過程,並借原著配角的視角來審視原來的情節;或6月初本地不加鎖舞踊館演出的《西門說》,舞者以遊戲的方式拆解音樂與隨之行的約定俗成舞蹈,另也不乏傳統的話劇形式,卻在台上同時散焦出多項事點的劇場,如同為藝術節的由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導演《源泉》,在觀眾完全看到現場音樂、男女角傾談及現場錄像同時並存,它們均重視整體的美學,也有提問演者之於舞台的意義,及如何重構演繹傳統劇本;二是讓人參與其中的體驗式劇場,如Punchdrunk的《Sleep no more》,劇場是一整座滿佈裝置的大樓,觀眾則要帶上面具參與「活動」,並選擇跟隨哪個演者走到不同空間,觀看局部情節;三是以簡約為主(並非簡單)的概念劇場。儘管三者各走不同方向,但最終還是旨向劇場的存在價值問題。更準確來說,今天以企業模式操作,電影、電視、數碼形式展示的故事以不同形式滲入我們生活,劇場向觀眾單方面故事方式及功能已幾乎可被電子媒體取代,那什麼才是劇場藝術不可被其他媒介取代的核心?可能就是形式這三種形式出現的原因。而當中的核心,是超然於說故事,甚至上述的即時價值或稱為不可重現的獨特性的價值,而是通過直接的接觸,包括視覺、聽覺及觸覺綜合感知方式,而誘發觀眾的想像力及回憶(包含集體建構的虛假回憶)。不同於觀眾只需使用頭部,視覺及聽覺來對着單一方向/視點的電影/電視,乃至直播,以致較容易忘記自身的存在而投入在寫實的場景之內,劇場必須依附於劇院或場域,觀眾也必然地附帶身軀於場域之內,即便觀眾是坐着的或是走進舞台,觀眾沒辦法單純地觀看一個視點,而是以散焦的方式觀察整個劇場,劇場觀眾不如電影觀眾一樣只能觀看主角的頭部或導演想給予的影像,而是可以觀察舞台四周的景象,包括劇院本身如何與作品結合,甚至導演暗示不用觀眾看見的舞台黑暗地方等,以致不時會思考自身存在於場域之內。視聽媒體越來越發達,當觀眾越習慣觀看電腦或手機螢幕,便更難以適應劇場這種無限制視聽焦點的藝術方式。情況如同大多數的視覺藝術作品或展覽一樣,在創作者「缺席」的情況下,觀眾習慣了從導引指南提供的角度來觀賞,但其實他們仍可用其他角度來審視作品。上述的三種劇場則有點在迫令觀眾面對自由觀眾這個大課題,以非單一焦點的方式,不時讓觀眾思考正在觀看什麼,並投入自己的主見,包括想像。真正劇場中所謂的投入,是指演出如何以某種不完整的表達方式,來引領觀眾以想像力去彌補當中的不足。誠然這不是什麼新的觀點,我僅僅是在說明劇場觀眾是自由,他們的自由在於觀看及想像不受限制,這是其他媒體產生的表演方式,包括直播,較難做到的效果。而在這基調上如何善用及誘導觀眾的想像力,便成為當下劇場能否打動觀眾的重要課題,也當然是演出是否成功的莫大關鍵之一。

媒體時代正以極速的姿態改變,然而不變的是不同的表演模式還是在思考如何與觀眾交流之上,不論是電影、直播、劇場,當中也有着他們將要面對的問題,而劇場最大的問題則是觀眾將對即時性的表演期待減弱,以致表演者單單在台上說故事,已不再是一場特別意義的存在。然而,我還是相信,劇場的魅力仍不致於減滅,相反的是因為直播這種疑似互動卻完全支配觀者視點及行動的模式,反令劇場以引誘觀眾想像的旨向更突出,所謂的劇場即時性,便更能被獨立出來,成為是表演者與觀眾共同創建的想像過程,那怕只是台上僅出現一張椅子,而觀眾則因為作為王子的角色而想像它身後是一座城堡,甚至是隨演者而進入更深層人性/哲學性思考,於大腦想像世界與實時現場之間遊走。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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