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嗤笑伊右衛門》

京極夏彥的書有種難懂的魅力，他的風格遊走於推理和鬼怪、現實與幽冥之間，一開始甚至會看得一頭霧水。

《嗤笑伊右衛門》應該是我繼《怎麼不去死》後讀的第二本京極長篇小說，對江戶文化尚算有點認識，加上作者對人性細膩深入的描寫，讀起來很容易就投入其中。

對於能夠把講述怨靈妻報復渣夫的《四谷怪談》改編成如此淒美的愛情故事(?) 的京極夏彥，只能說不愧是大師的腦洞，幾乎是超級同人小說(噴) 令我想起《黑魔后》這類描述｢童話的另一面」的電影。

*以下有雷

*長文

伊右衛門

在那個環境貧乏、階級觀念嚴重的時代，出身決定了一切。農商階級的平民身分卑賤，為了活下去就得絞盡腦汁，甚至不擇手段，還要懼怕武士的欺壓和剝削；就算生於尊貴的武士階級，也不見得大富大貴。潦倒衰落的武家空有其名，實則要想盡辦法糊口，同僚間職場上也是暗箭橫飛，若不懂見風駛舵或阿諛諂媚，隨時被找碴貶職，甚至連累家人性命。

書中除了伊右衛門和阿岩，其他角色基本上都是爾虞我詐，不然就是各自心裡有鬼。伊右衛門為人正直、低調、不苟言笑，甚至給人木訥的感覺，毫不沾染賭博酒色這種武士視為等閒的消遣。盡管與人無爭，但只要世間仍有伊東喜兵衛這種以他人之苦為樂的扭曲之人，誰都難免會被暗算和拖進是非風浪中。

伊右衛門善良，沒有算計他人之心，會同情處境艱辛的人；他體貼但不擅長表達自己，心裡總為妻子阿岩着想，就算被惡言相對都逆來順受；他這個男主角比普通人更平凡 (除了結局開外掛)，而他最不平凡之處，大概是對生命那份珍視。面對非親生、象徵着屈辱的寶寶阿染，他表現得像個慈愛的父親，他相信孩子無罪，不論是甚麼出身，有怎樣的父母，都有權活下去。這種人人平等的價值觀，在那人命輕賤的世界裡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雖說伊右衛門最後也殺人了，但那幾刀真是不負眾望)

岩與梅

如果說生於當時的人命苦，那麼更苦的就是生於當時的女性。

那時候，女性被家庭教導要溫婉服從，被社會期待成為賢妻良母，她們不能擔任官職，可從事的工作不是侍女炊事的低層勞力活，就是陪酒賣身的歡場差事。(生於農家的女孩說不定連字也不識多少) 愛情和婚姻方面，除了受制於階級身分，女性本來也沒多少自主空間。經濟無法獨立，唯一改變人生的機會就是早早嫁人，對方的家世自然是最重要的條件，至於對方的外表性格如何、喜不喜歡對方之類的都是次要。如果一個女孩在嫁人前受玷污，那她的人生基本上已玩完了，除了仰賴家人為她討公道外 (而且通常是為了家族榮譽而非女孩本身) ，以死控訴就是她唯一最有力的聲音。

書中的阿岩和阿梅，最能體現當時女性的悲哀。

阿岩，人如其名，本性剛强，坦率敢言，不拘泥家族虛榮，對打扮自己召喚姻緣毫無興趣，就算毀容後也沒自暴自棄，更挺胸抬頭面對眾人的冷嘲熱諷。然而，如此磊落的態度，卻沒有為阿岩帶來幸福，現實是與社會期望大相逕庭的人，往往注定比一般人吃更多苦。

正直的個性，應該是阿岩和伊右衛門夫妻最大的共通點。雖然個人不覺得二人有愛情火花，但能找到一個自己不討厭、對方又願意接受自己的人共度餘生，夫妻的本質不就是如此嗎？可惜二人都不擅溝通，明明心裡是為對方着想，一個開口卻老是變成責怪對方，另一個則只把話往肚裡吞。如果一開始二人開心見誠說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是單方面受他人蜚言左右，之後也不會發生這麼多悲劇。

也許阿岩就是太硬了，太不懂變通，保護得了自己的心，卻保護不了身邊的人。

與之相反，阿梅是男人鬥爭中的犧牲品。

還是無知少女時，阿梅就被捲入男人的仇怨紛爭，喪失清白，然後又因男人的餿主意，被｢嫁｣給强暴她的喜兵衛，一直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最後她為了逃離，不惜隱瞞真相和伊右衛門在一起。在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裡，她也沒有得到自由，反而被罪惡感纏擾至歇斯底里。

《四谷怪談》的阿梅是可恨的第三者，在《嗤》卻只是可憐的女人。她的人生一直都像物件般在他人手中流轉，試圖依靠男人/婚姻去改變人生，最後只是不斷把自由拱手讓人。

至於惡役喜兵衛，他也是階級觀念和厭女教育下的極端份子，他是權力和金錢最多的人，也是最不滿足的一個。

其實真正的惡人，比喜兵衛更令人厭惡的，就數外表忠直，其實懦弱自私到不行的又左衛門 = =

推薦度：★★★★☆☆

*不知為何，總不自覺把伊右衛門和瀨能宗一郎聯想在一起。 (松本大洋/永福一成《竹光侍》) 可能因為兩個都是溫和又神祕的浪人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