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然
淹然

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不愿跑时,生命就完结了:今村昌平和他的电影

今村昌平和小津的根本分歧,是对文明秩序的认知差异。

师徒反目,总是最受欢迎的戏码之一。今村昌平和小津安二郎,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小津看完《猪与军舰》的剧本,问他怎么净写蛆虫。今村说,“我就是要写这些蛆虫,至死方休”。

故事的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则通过对细节的改动,变成了戏剧性十足的演义。按今村自传的记述,他并未当面回敬,那句招牌式的宣言,其实是心里的暗自呐喊。紧接着,今村写道,“所谓师父,实在是值得感谢的人。”

今村对小津,绝非单纯的忤逆情节。就像单纯地提取性和暴力元素,来给今村贴标签,也很难道出他和其他新浪潮悍将的本质差异。

唯有作品,是最好的回答。

一晃眼,今村已弃世十五年,北京电影节为此设立隆重的回顾展。九部作品横跨其创作生涯,有导演首作《被偷盗的情欲》,有人生倒数第二部作品《肝脏大夫》,先后夺得金棕榈大奖的《楢山节考》和《鳗鱼》也惊喜在列。


日本昆虫记

小津·日活·黑市商人

1926年,今村昌平生在小康的医生家庭,是三岛由纪夫的同代人。若追溯他的家族谱系,看到的是阶级跌落的过程。曾祖父是村落族长,祖父本是议员,最后变成了警察和工人。今村曾跑回曾祖父的故地“寻根”,失望而归。他发现,曾祖父根本不是传说的优秀画家,蒙尘的画作堪称拙劣,收弟子传艺的美谈,不攻自破。这可能是今村对体面人士缺乏好感的伏笔。

二战结束,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紧,今村干起了黑市生意,“转手烧酒和香烟,赚个差价。倒卖占领军汽油,黑市大米,挣到了相当于学费好几倍的钱”。今村说,黑市让他开始对世人抱有兴趣。这种对底层边缘人物的关注,以及日后对农村环境的执著,一方面出于特殊生态的天然吸引力,一方面也是知识引导的结果。

他对老师的教导印象深刻,“大城市孩子的精神和肉体不及农村孩子”,爱看哥哥的红色书籍……说起来,今村其实是黑市的得益者。在他眼里,这是个“自由的天地”,所有人赤裸裸表露生的欲望。《泥醉天使》里的三船敏郎,“仿佛是从臭味刺鼻的黑市里蹿出来的”,今村为之着迷,决心要当导演。

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毕业后,今村考进松竹大船厂,传闻因为猜拳输掉,才派入小津组。跟的第一部小津是《麦秋》,之后小津点名要他,今村相继担任《茶泡饭之味》《东京物语》的副导演。

今村对小津的回忆,并非一派暗灰,“那是一段令人高兴的回忆,得到了小津的认可”,“从小津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即便是选择摄影机的位置,他也要照自己的审美意识找寻最合适的地方,一旦选到满意的位置就绝不变动。我偶尔心里想,导演就该这样。”

当然,他对小津的不满,更为人熟知。“小津不给演员自由发挥的余地,须按导演规定的动作,一字一句照念剧本台词”。他俩的根本分歧,是对文明秩序的认知差异,也就是,社会的出路要押注在哪个群体身上。小津的答案,是充满绅士派头的中产阶级。今村则倾向于,那些看似肮脏,但生存能力强大的底层民众。

从松竹转投日活的理由,也非厌恶小津,而是有太多副导演排队想晋升导演,出头之日,漫漫无期。和他一起跳槽的,还有铃木清顺、中平康。事实证明,选择是对的,今村在日活迎来了导演首作《被偷盗的情欲》(1958)。

一年后,《二哥》诞生,今村认为该片确立了此后的基本摄制手法:一、不使用制片厂的摄影棚。二、启用外行当演员——当然,他仍会选用长门裕之这样的大明星,但《赤色杀机》的女主角春川真澄,在出演该片前,是个裸体舞星。


赤色杀机

容貌·恶女·性别政治

《日本昆虫记》主演左幸子说,要谈论日本,就必须关注日本女人。叛逆的新浪潮诸将,怎会绕开性别政治呢?无论筱田正浩,增村保造,新藤兼人,还是今村昌平,均贡献了反传统的女性形象。

今村说,二十一世纪是女性的世纪。他总结道,“我影片里的女主角们都忠于生活。请你看看周围的日本女人,她们刚烈坚强,通常比男人长寿。像成濑巳喜男《浮云》、沟口健二《西鹤一代女》那种自我牺牲式的女性,是不存在的。

六〇年代,是像冈田茉莉子、若尾文子、浅丘琉璃子这样的面容,塑造着主流的银幕想象。因此,《赤色杀机》显得反潮流,女主缺乏精致的五官,身材微胖。今村的女性造像,更近于左翼电影的“健康女性”(对农村底层的肯定,亦令人联想起左翼配方),是经由阳光与劳动打造的身体,反纤细的,反明星制形象模板。麻生久美子罕见地以黝黑肌肤示人,就是在《肝脏大夫》里。

影评人奥蒂·波克形容这些女性,“不带良心上的痛苦,与肮脏的世界周旋”。《赤色杀机》里的女主,遭受强盗的性侵,虽一度想按传统道德规定的那样自杀,但最终决意投毒反杀(因意外未实施),夺回了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合法权益。

《猪与军舰》里那个活泼的女孩,被美军羞辱后,以偷钱还以颜色。相较男友彻底臣服于美国文化所代表的金钱诱惑,她拒绝嫁给美国人,逃离美军基地横须贺,实现了一开始就设定的目标——去往川崎的工厂,重启生活。

《日本昆虫记》堪称战后女性史。无辜的农村女孩来到城市后不断“堕落”,变成妈妈桑操控更多女孩的故事,看上去像极了松本清张小说里的“恶女”。女主在日记里的话,“我为我的国家和家庭工作,现在我独自写我的日记”,不正适合用来当《黑皮革手册》的腰封推荐语吗?松本刻画的女性暗面,是残酷世界的异化结果。今村比松本更进一步的地方是,他表现社会对女性的霸凌,但也指出,她们所绽露的某种“不洁”,是人类体内本就暗藏的。

《赤色杀机》里,一方面是极度的受迫,画外几度袭来突兀的喃喃自语,指陈坚硬的男权社会里,女主只能自言自语的疯狂境地。一方面则呈现了某种“享受”,性侵场景里,镜头暗示女主逐渐沉浸于欲望的满足。

今村构建的女性,混合着复杂的绝望与坚韧,她们是最后的幸存者。在反映核爆苦难的《黑雨》里,导演以重塑嫁女情节来反驳小津,一边是大把掉发的田中好子,一边是永远秀发垂肩的原节子,形成了负片式的激烈对比。


诸神的欲望

民族·人类学·实证调查

戛纳给今村的颁奖辞,称其为“导演中的人类学家”。《楢山节考》里的弃老传统,人与动物的交媾;《诸神的欲望》里留存着原始信仰的孤岛,神秘的萨满女巫;不断在当代场景里出现的近亲乱伦设定,以及,《色情电影制作者》的副标题,径直取名《人类学入门》……这些似乎都在说明,“人类学家”这个抬头并不夸张。

实际上,与其考察今村电影是否称得上人类学研究,不如试着解答,他为何沉迷于诸种前现代元素?

二战结束后,美国以民主主义改造日本,古装片和剑戟片一度禁绝。此种时代前提,促发了今村的问题意识:日本人的本质是什么?

如此一来,就很好理解,为什么他想要“发掘根植于农村的迷信传说”(本质的所在),也能解释,为什么他对“美国批发来的民主主义”不买账(对本质构成挑战的外来因素)。他曾透露,《诸神的欲望》深受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影响。柳田以“山民”的概念,建立日本民族志,归根结底,也是在回答“本质”问题。

多数时候,今村偏爱的动物意象,都是在指代,人类动物般的欲望(照今村的说法,就是“人的下半身”问题)。比如,《赤色杀机》里的蚕虫,《楢山节考》里的鼠吞蛇,又比如,《鳗鱼》里的鳗鱼。《鳗鱼》提及,任何雌鳗鱼接受的精子都无从溯源,生育和繁殖就是本能,而男主最终因此释然,坦然面对自己身上的动物性和蠕动的欲望。

在今村这里,欲望就是欲望,横贯古今,无涉价值判断。

《诸神的欲望》直白地将“古今之争”端上台面(原始信仰/古老欲望-现代文明),唐纳德·里奇说它“有时让人不安,但始终令人着迷,融合了纪录片、史诗、情节剧、哲学论文”。这里面可能集合了最齐整的今村式元素——动物意象(蚂蚁、猫头鹰等),近亲乱伦,女性崇拜,密闭的小共同体。古今之争此消彼长,技术员会被漂亮的女巫俘获,原始小岛终究跨进了现代化进程。

最惊艳的一笔,出现于影片末尾——蒸汽火车呼啸而来,死掉的女巫,忽而降临,舞动在小岛新近架设的铁道上。死亡与还魂,或许同时在进行。

本来,这种对民族本质的探掘,很可能导致主题先行式的干瘪,解药是今村的实证主义。为筹备《日本昆虫记》,他就性工作者与掮客的关系,写满三大本笔记。《人类学入门》开拍前,他待在大阪府警察局的地下审片室,看了整整一天被没收的色情片。到了《复仇在我》,他走访了主角原型的杀人现场和出生地。以此来看今村后来跨进纪录片领域,倒是显得顺理成章。尽管转向非虚构拍摄的直接原因是,今村公司融资困难。


/


今村的立场坚固,近似坂口安吾的《堕落论》,“不是人改变了,人本来就是那样”。同时又对模糊之物充满好奇,他说,“拍电影,就是仔细观察分析人这种暧昧的动物”。

他将全部的热情献给电影,但似乎未获看得见的报偿。《诸神的欲望》让他背负巨额债务,此后十年没拍剧情片。“从日活辞职后,他以导演费的名义领到钱的不过一两次,几乎都在靠借钱过日子”,还吭哧吭哧办起电影学校。

他就像《肝脏大夫》里不断奔跑的乡村医生。累也跑,睡觉也跑,不愿跑时,生命就完结了。(文/淹然)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