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是如何参考郑振铎《文学大纲》的

根据《木心回忆录》的出版说明，“木心当年讲述的资料和体例，大致依据上世纪二十年代郑振铎编著的《文学大纲》，二十世纪初叶到七十年代的文学讲述，另有参考。”

郑振铎编著的《文学大纲》，耗时四年，192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对比《文学回忆录》和《文学大纲》的目录，便能看出前者在框架上对后者的参照。

那么，在资料方面，《文学回忆录》到底参考了《文学大纲》的哪些内容呢？

1、部分的历史背景，部分的作家生平，部分的文学流派特征的整体归纳，某些知识梳理，引用了《文学大纲》。如：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日本文化源流，始自中世纪。日本古代没有文学，连有无文字都成问题。公元284年，中国晋朝大文人王仁东渡日本，把中国《论语》、《千字文》传到日本，日本始用汉字、汉文写文章，故中世纪日本完全受中国影响。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中国的红学，大抵是嘁嘁喳喳之辈。俞平伯评《红楼梦》，没有新创见、新发现。最早发难有三派：一是主张《红楼梦》叙康熙朝宰相明珠家事，纳兰成德就是贾宝玉（俞樾等主张）；二是谓宝玉系指清世祖（福临），林黛玉指董鄂妃小宛（王梦阮、沈瓶庵主张）；三是认为叙康熙时代政治史，“十二金钗”即指姜宸英、朱彝尊诸人（蔡元培主张）。还有人说，《红楼梦》演化明亡痛史，是和珅家事，清开国时六王七王家姬事。实在都是无稽之谈。都不是评论家，而是好事家。俞曲园，大学问家，蔡元培，一代宗师，通情达理，却也走进这死胡同。到胡适，倒指出这是曹雪芹的自传，一时以为中肯。王国维以叔本华和佛家的色空观念看《红楼梦》，一时皆以为然。

2、某些文本的情节概括，是对《文学大纲》的二次加工，主要是缩减。

3、某些引例，搬自《文学大纲》。同时可发现，木心并非照录，而是对郑振铎版进行了调整。如：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矮人在高人之肩上更高。鞋匠赤脚走路。便士聪明，英镑糊涂。鸭子从前都是天鹅。上帝有殿堂，恶魔也有住宅。

↑ 陈丹青将“辨士”误记为“便士”。

值得商榷的是第4点，《文学大纲》的某些主观见解，出现于《文学回忆录》。

《文学大纲》是郑振铎在参考大量外文文献后编著而成，日本文学的某些部分由谢六逸撰写。因此，《文学大纲》里出现的主观见解与论断，其中包含了本书的著者，也可能源于外文文献。

然而，《文学回忆录》对《文学大纲》主观论点的不注明引用，极可能会让读者误以为是木心本人的观点。

其中，《文学大纲》里的某些主观论点，在《文学回忆录》中还以“我认为…”“我的观点是…”的面目出现，仿佛变成了木心的观点。

《文学回忆录》是陈丹青的课堂笔记，未经木心的审订，这种“误导”的出现似事出有因（当然，本书中也包含着大量木心个人的珍贵见解，这是同时要强调的）。望《文学回忆录》再版时，能进行修订。

以下，是我粗粗找出的《文学回忆录》和《文学大纲》中的“观点相似”之处：

#荷马史诗

文学大纲：

荷马诗歌中所描写的英雄与妇人，都能很明白的表现出他们的个性，而不费什么文字。因为那里是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诗人不必加以什么附注，而已足使读者知道他们。这是希腊著作的特质，而与近来作者的注重个人描写不同者。因为希腊作家以为个人的详细描写，会把一般结果弄模糊了。

荷马所描写的众神，其性格表现的明晰也与所描写的凡人一样。他们都参与人间的事，一切悲喜的性情都与凡人一样，所异者，他们是不死的，而且他们的能力是超出于一切凡人之上的而已。

文学回忆录：

我的观点：史诗中英雄美人的显著特点是：性格鲜明，不用太多的字句，写角色说的话、做的事，读者自然看到的性格。这是古典的文学方法论，到今天，仍应看取、借鉴。莎士比亚用这个方法，司马迁也用这个方法。古法当然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最好的，用这种手法看其他文学，凡大品，都无赘述——近世的文学描写，太赘——所谓“大手笔”、“史诗式”，就是这个意思吧，希腊传统正是最佳典范。

其次，荷马史诗的“神”与“人”，既有性格上的相通，又有凡尘和天庭的差异，这差异分明是诗人设计的，然而极令人信服。这是希腊传统又一个好典范，至今值得体会、借镜。

#新旧约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我的朋友认为在耶稣那时，犹太人说的希腊话已不纯粹，“四福音书”的作者虽然热诚忠恳，到底不能形成文学。《旧约》的文字与思想，天然和谐，是由于希伯来人的语言，而《新约》作者似乎都是犹太人（除了一个圣·路加），以犹太人的思想注人希腊的范畴，这种和谐就不能再有了。

#耶稣

文学大纲：

他（耶稣）实是一位具有创造的、天才的、伟大的、“道德的”与“宗教的”艺术家。

文学回忆录：

耶稣真正是一位绝世的天才，道德与宗教的艺术家。

#希腊人与早晨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希腊人当年的知识范畴如何？很狭隘。希腊人不知道世界史，不知道世界地理，不知道其他种族。希腊的得天独厚，是正确、有力、美妙的文字，表达了不朽的思想。从前有一说：诗人不宜多知世事。希腊整个文化艺术像是一个童贞的美少年。想起希腊，好像那里一天到晚都是早晨、空气清凉新鲜。

#希腊不感伤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希腊没有历史负担，没有传统风俗、习惯、教条约束他们。这美少年不梦想上天堂，也不想到下地狱。多舒服。希腊文化是现世的、现实的。他们天然地没有伤感情调。希腊的一切艺术，真实、朴素、单纯。奇怪的是，经历了那么多繁华，留下这朴素。

#三大悲剧家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埃斯库罗斯是刚毅的士兵，索福克勒斯快乐健康，是参与国事的名士；而欧里庇得斯是个隐士，厌恶城市、群众，在艺术上是个改革派。

#戏曲发展迟缓之因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为什么？历来文士是以诗赋笔论为得官的手段。读书人要做官，必要善于上述几种。戏剧，等于自绝于仕途，没人要。到了元朝，科举滞行很久，文士无所显露才情，正值民间演戏的风气倒盛行起来。许多文学家就尝试作剧。也有人说元朝曾以剧取士，我査不到史据，不敢轻信。

#六朝小说分类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六朝之后，小说更繁，我分二类，一类写超自然的神怪，如《搜神记》、《续齐谐记》，一类记录民间的轶事、名言、警句、杂事，如《世说新语》、《西京杂记》（直到清代《阅微草堂笔记》也承续这一路，作者纪晓岚，清大才子）。

#平话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但必须声明，这种平话的文笔，不行的：凡依据史实的都嫌笨拙粗疏，有所想象的，则胡天野地，非常可笑。我小时很喜欢翻这类书，觉得滑稽，以此反证自己的历史知识。

#莱辛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莱辛真正吸引我的，是他的性格。他的文章能表现他的性格。我欣赏含有作者体温的文章。可以称莱辛为老同志。他从来不立教条，且先后时有矛盾，自己来解释，解释不了时，笑笑。我没这好处。我写文章故意制造许多矛盾，你发现，是我的陷讲——我从来不在作品里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希腊人死也不扔盾，我是矛、盾都不扔。但我因此爱莱辛的老实。他有惊人的表白：“如果上帝右手拿着一切真理，左手拿着追寻真理的勇气……（略）”

#柯柏与华兹华斯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上次讲过柯柏，亦喜咏自然，但咏的是自然的外观。华氏以自己的情绪、情感观照自然，东方人读或感觉亲近，与王维略近，但王诗更恬淡隽永。

#华兹华斯的朴素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比较起来，华氏的抒情诗最好，题材、思想、文字，皆朴素。写小猫，小孩的自白，少女天真的对话和落叶。有诗曰《我们是七个》（We Are Seven），写不知生也不知死的小孩之间无邪纯真的对话，感人肺腑。

#济慈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他是诗之花，是个薄命的男佳人。他与雪莱、拜伦不一样，一味赞扬美，对人间世事概不在怀。不过他们那时的唯美，照我看，唯是唯了，美还不够美。

#兰姆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把愤慨而幽默、渊深而朴素混在一起的，是兰姆。在世界范围中，兰姆，瓦莱里，我特别认同。

#卢梭与夏多布里昂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与卢梭《忏悔录》比：卢梭是假装的、大有保留的、避重就轻的；夏多布里昂是诚意的，不想哗众取宠的，不装腔作势的，使人看了，想：“啊！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我想的那么高。”这就是夏多布里昂的可爱，卢梭比下去了。

#从巴尔扎克、左拉到都德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读巴尔扎克，读左拉，要有耐力，要花工夫。一拿起都德的书，轻快，舒适，像赤了脚走在河滩的软泥上。

#委尼与拉马丁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我崇赞维尼的人品风范，一是敏于感受，二是坚强而上进。拉马丁的悲哀是个人性的，维尼的悲哀是人类全体性的。他因此通向仁慈，境界开阔。

#象征派与《乌鸦》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象征派，也叫象征主义。到底什么是象征主义？也很简单。譬如爱伦·坡有诗《乌鸦》（Tbe Raven）。乌鸦代表命运，代表他灵魂中黑暗的一面。凡写到乌鸦，就代表这——以一面代表另一面，以显的一面代表隐的一面。象征，是很古老的手法。比、兴是也。

#《红字》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我说：“这小说没有太阳光，却有月亮光。”

#甜甜凉凉的朗费罗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脾气和蔼，谦虚，甜甜的，凉凉的，我称他是“冰淇淋诗人”。

#传奇

文学大纲：

文学回忆录：

当然，《金瓶梅》、《红楼梦》在前，按说不应该再落入“传奇”老套，但事实是，从《金瓶梅》、《红楼梦》到《海上花》的中间，又出了很多传奇。（整理/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