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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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連載小說)救命 第二章 錯覺 之七 作家身影


作家身影

   1990年-和郭老師的對話

   郭老師,午安。

   楊思仲,午安,我找你來,是想跟你談談你的周記。你在今周寫了一篇讀書心得,那篇文章真是出自你手筆嗎?

   真的,郭老師,那是我自己寫的。

   你只是小六學生,已經在去年暑假讀了魯迅的名作《吶喊》?

   是真的,我已經讀過那本書,而且讀了好幾次。

   那本書是誰讓你讀的?

   我在圖書館借的,何東圖書館。

   你可以談談《吶喊》中你最喜歡和最不喜歡的小說嗎?

   郭老師的意思是,要我談談最喜歡的一篇和最不喜歡的一篇?

   是,各舉一篇,談談感想。

   《吶喊》這本書,全部都是很有意思的作品,我最喜歡的一篇是〈狂人日記〉,我覺得狂人的遭遇很慘,我讀這小說的時候,覺得狂人眼中的正常人都很恐怖,我也感受到那種恐怖,同時,我很喜歡狂人最後的呼籲“救救孩子”,我想直到現在,我們還是要“救救孩子”的。

   很好,你真的有讀過這本書,但我想聽你再談談不喜歡的一篇。

   郭老師,對於魯迅先生的《吶喊》,我是每一篇都喜歡的,如果一定要談不喜歡的一篇,我會說是〈阿Q正傳〉,因為這篇小說令我不舒服了很久很久,我覺得我們身邊有太多阿Q,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似乎沒有進步過。可是,魯迅先生為什麼要把人們這麼壞的一面都寫出來呢?

   嗯,楊思仲,讀完這本《吶喊》之後,你有沒有再讀過其他小說。

   郭老師,我讀完《吶喊》之後,馬上借了魯迅的《彷徨》,後來讀了老舍的《駱駝祥子》,但現在我正在讀一本名叫《醜陋的中國人》的書,那不是故事書,但我每晚閱讀時都感到害怕,比我讀過的恐怖故事更可怕。

   你喜歡閱讀文學作品,本來是好事,但我擔心你跟其他同學的差距太大,你會越來越成熟,而他們的思想未必會跟你一樣。

   郭老師,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對,你說得對,楊思仲,我叫你來,是想問你有沒有興趣參加徵文比賽,我覺得你可以把那篇談《吶喊》的周記改寫成一千字的文章,我幫你報名參賽。

   多謝郭老師,我會努力把文章修改好的。

   不用多謝,我也希望你代表學校取得榮譽。

   

   這件事之後,楊思仲除了喜歡閱讀,更熱愛寫作,他每年都參加多項徵文比賽,他很快就成為校際徵文比賽的常勝軍。中學畢業之後,他開始向報章投稿。大學期間他主修中國文學,此後以青年作家身分積極參與文學活動。

   郭老師在某小學任班主任超過三十年,她對學生充滿愛心,對小朋友的學習和生活都樂於給予正確的指導。三十多年來,郭老師的學生遍及各行各業,有醫生,有律師,有工程師,甚至城中富豪都曾在童年時接受過她的教導,但在她眾多學生中,只有楊思仲一個人從事寫作,也只有楊思仲一個被稱為作家。

   許多年之後,郭老師已經忘記了楊思仲這個學生,她當然也不會特別留意楊思仲的作品。許多年之後,楊思仲仍然保留著小學六年班時郭老師為他批改的周記,在老師的鼓勵下,他把那篇周記改寫成一千字的文章,並且取得人生第一個徵文比賽獎項。

   

2007年12月-與編輯芷君的談話

近來好嗎?

我很不好,發表了《大人物》之後,你們報館都不肯再用我的稿,雖然我把那些稿都轉投給其他報刊,但他們的稿費太少,根本是不合理的勞動。其實你們為什麼要封殺我?

我是故意這樣做的,我是為你好。

妳仍然想我放棄全職寫作?

我想你知道現實的殘酷。

妳好狠心。

我向報館遞了辭職信,我最近不用你的稿,是想令你提早適應。

為什麼要辭職?

我厭倦了做編輯的生活,希望發掘另一些可能,情況可能像你不想教書即辭去工作,我們的工作總有一天會讓我們感到受不了的。

太突然了。

對你來說可能是新消息,其實我為辭職的事已經部署了差不多一年。

可以透露妳之後會到什麼機構工作嗎?

說出來也許會讓你覺得驚訝,我會加入一家美資的賭場酒店。

連妳都要加入賭場工作,唉,澳門真是沒有其他出路了。

我是加入賭場酒店,但我只是參與其公關部,工作的範疇也是為他們編輯宣傳刊物,我不會直接從事賭博的事。

有分別嗎?

有沒有分別,真的重要嗎?我們這個城市就是依靠賭場生存,無論是直接加入或是間接參與,歸根究底也是同一件事。

恐怖。這個城市真恐怖。

事情總要向好的方向想,你的問題就是太執著。

雖然是感到不可思議,但是我必需感謝妳多年來對我的支持。

其實,上次跟你談完之後,我真的覺得是我累了你,如果不是多年來我一直用你的稿,你可能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不要這樣說,妳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可能滿肚子不合時宜,但妳對我的照顧,我是感恩的。

既然你這樣說,我也不妨跟你直言,其實這些年來,我多用你的稿,不完全是因為你寫得特別好,更大的原因,是你肯寫,你越寫越勤力,你的大量來稿減省了我為各版面求其他人寫稿的工作,坦白說,多年來你為我的工作提供了極多的方便,從前你是業餘寫作,你寫得再多再狂熱,也是高尚的興趣,是有品味的活動。

但我後來辭去工作就使你很震驚吧!

對,你第一次對我說要全職寫作時,已經不再上班了,我連勸你考慮清楚的機會也沒有,但當我看到你的決心這麼大時,我反而開始擔心,我怕你會從此不務正業,我甚至擔心你收入大減,會影響到跟家人的關係。

妳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些問題的確逐一出現了。

上次跟你談完之後,我是有點自責的,這些年來,我真的不應該讓你對寫作抱有那麼大的熱情和期望,而你不知道的是,在我刻意培養的另一些新作者中,有好幾位的想法都跟你很接近,他們都開始討厭自己本來的工作,可能在下一階段,他們也會跟你一樣辭去工作,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行的,如果這條路行得通,我自己早就嘗試了,而當我見到你們為一件沒有結果的事情投入大量熱情,我強烈的感覺到自己應該對這樣的事負責任。

芷君,我想妳是想得太多了,雖然在寫作的路上,你對我和其他作者都有很大的幫助,妳協助我們進入這個世界,但妳並不是重要到令我們誤入歧途,妳的作用還沒有那麼大。

不管你是否接受,我想跟你說的是新來的編輯會有自己的作者班底,他不一定會像我一樣多用你的稿,而且,他對你的作品一向都有偏見,所以,我覺得你這條路真的會越來越難走,我給你的意見是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你要不離開這地方,到外面闖闖,要不然,還是做一個大家都明白和了解的普通人吧!要做大作家,真的只能是夢想啊!

芷君,妳以為我想做大作家嗎?

你全職寫作,不是為了寫出好作品,為了得到更多人認同嗎?

對,我的確有過這樣的想法,但自從發表了《大人物》之後,我的想法完全改變了,我不會是大作家,即使在澳門,我也只配當小作者,大作家是明星,是很有辦法的人,他們提供的是大家可以認同的想法,大家可以理解的作品,但像我這樣的一個作者,卻只可以像流星,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會一閃而過,又不知在什麼情況之下才會機緣巧合讓某一個人看到,他也許會為看到流星而感動,甚至向流星許願,但他也可能不屑一顧,最多只會自言自語說一句:“我好像見到流星。”之後就把這件事迅速遺忘。我想我已經很了解自己的命運,是我自己選擇要走這條路,不是別人逼我當一顆流星。

總之,我會記住你這流星。

芷君,謝謝妳。

芷君在楊思仲大學時期已經開始留意他,並且一直重視他的作品。

楊思仲一向視芷君為自己的老師,他曾為她負責編輯的所有版面供稿,培養出對不同題材的書寫能力。

在楊思仲心目中,芷君是獨一無二的好編輯,但在芷君的世界裡,他不過是一位比較勤力的作者。

芷居離職後,兩人少有往來,即使偶爾在街上不期而遇,也只是點頭打個招呼,之後各走各路,兩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再深入交談,在這小得過分的城市,他們不經意地按各自的軌跡運行著。


   2008年3月-楊思遠出殯翌日-和女友徐靜雯的談話

   思仲,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我們之間,出現了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我想,我們也許應該分開一下。

   妳說什麼?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要分開?

   你就當作是我不好吧!今天晚上,我會返回爸爸媽媽的家,之後我會派我弟弟來為我收拾個人物品。

   可以讓我知道發生什麼事嗎?

   思仲,對不起。

   妳不要說對不起,我不是要妳道歉,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都沒有發生,我走了之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保重。

   妳怎能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們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妳怎樣跟我說這樣的話?

   你不要再問了,就當作是我不好吧,我們分手吧!

   是我做得不好嗎?我可以改善的,請妳給我機會。

   算了吧,我們在一起不會有結果的。

   我真的很愛妳,請妳不要離開我。

   我們不做戀人,還是可以做朋友的,你是讀書人,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你不喜歡我不務正業,我可以馬上開始找工作。

   我不是要逼你改變你自己,我是真的要離開。

   我們結婚,我們馬上去註冊好不好?

   思仲,如果你真的對我好,應該尊重我的決定。一直以來我都喜歡聽你的意見,事無大小我都聽從你的決定,但這一次,我想自己決定。

   妳是不是喜歡了別人?

   思仲,算了吧,不要再問了,我不會回答你的。我希望你振作,希望你快樂,再見。

   

   徐靜雯,楊思仲在讀高中時在徵文比賽頒獎禮上認識的女孩子。當時楊是高中生,徐則是初中生。

   徐靜雯喜讀愛情小說,長年在租書店租借愛情小說,瓊瑤、亦舒、岑凱倫、張小嫻、深雪都是她喜愛的作者,畢業後,她沒有再寫作,但與友人合資開設租書店,雖未能致富,然而生活無憂。

   徐靜雯與楊思仲在中學時代開始戀愛,楊思仲見多識廣,為人感性,擅長寫作,閱讀興趣廣泛,徐靜雯喜歡他,因為他有思想,有深度,有理想,更重要的是他對生活的熱誠,她喜歡他認真寫作時的樣子,她喜歡他談文論藝時的自信,其實她更喜歡在報章上讀到他的作品時的感覺。

   那是他們中學時代的美麗回憶,而他們覺得這段關係已經是天長地久。

   但這段愛情,並沒有在平靜中度過。

   兩人相戀超過十年,在楊思仲任職教師後共賦同居。

幾年後,楊思仲為了追求理想,毅然辭去工作,全職寫作,最初徐靜雯全力支持,甚至在經濟上全面支援他。

然而,楊思仲的夢想並沒有因為他的努力而實現。他沒有成功,沒有成名,沒有成就,沒有成績,他只是一個與別不同的孤獨者,他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讀書寫作,滿腔憤慨,日漸不與人交往,不與現實世界接觸,更可怕的是他性情大變,常常把虛構的故事和現實的新聞混淆,他痛恨社會上不認同他的每一個人,同時他妒忌自己身邊每一位平凡而快樂的人物,他極度需要他人的認同,但又極力否認別人的價值觀。

在他的作品《大人物》刊出後,徐靜雯發現他患上了被害妄想症,他有時會說有達官貴人會因為他寫作的小說而對他不利,但沒多久,他又會興高采烈的說《大人物》已經揭露了很多大人物的秘密,那些壞人要不自殺,要不逃亡,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楊思仲的妄想症一天比一天嚴重,他有時會說報館因為他的《大人物》而封殺他和辭退負責的編輯,有時又說收到神秘電話要求他永遠不要寫作,但實際情況是他的小說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及迴響,在徐靜雯看來,他的一切反常行為,只是因為寂寞。

在這段期間,徐靜雯對於楊思仲的感覺,亦由愛慕變為同情,同情變為擔憂,擔憂變為失望,失望變為可放棄。楊思仲的情況簡直像失控,她開始認真考慮自己跟他在一起的利與弊,她在聽取了所有親友的意見之後,最終決定以分手結束這段暫時看不到明天的關係,大家都以為只要楊思仲失去了她作倚靠,極有可能會因為失去經濟支持而變回正常人。

至少,他一個人墮落,也不致影響另一個人的人生。

徐靜雯跟楊思仲分手的三個星期之前,在租書店邂逅一位來租漫畫的警察,兩個月之後,她跟警察同居,半年後結婚,像個正常的人。她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跟楊思仲分手之後才開展一段新戀情的,不久之後,連她自己也完全相信了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徐靜雯曾經以為自己會跟楊思仲一生一世在一起,後來她發現,或者,一切都是出於錯覺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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