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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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如何講好澳門故事? —談李宇樑《血色迷宮》

故事中處處代表澳門人的魏文創一開始就無法適應在屠場的生活,他有太多事情想不開、看不慣,可是他的父親卻把賣豬肉的生意看得比親情更重要,而我總覺得在開首走失了而意義重大的小豬,一定是頭本地豬,也就是日後在網民討論時事議題時無處不在的“澳豬”。


李宇樑是澳門不可多得的講故事好手。幾十年來,他以豐富多姿的劇作享負盛名,早年在曉角劇社創作或改編的作品如《虛名鎭》、《玻璃人》、《等靈》、《人間世》、《霸王別姬》、《天龍八部之喬峰》、《地獄變》都廣受歡迎,後來又有一系列充滿澳門情懷的原創劇目如《澳門特產》、《亞當夏娃的意外》、《男兒當自強》、《捕風中年》、《請於訊號後留下口訊》、《二月廿九》、《狼狽行動》,劇作家李宇樑善於處理不同的題材,敘說觀眾易生共鳴的故事,而且對於人物的刻劃別出心裁,令演員都有戲可演,毫無疑問,他對澳門戲劇貢獻良多。

據說近年文化界流行的口號是“講好澳門故事”,如何講?怎樣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但對真正的創作人如李字樑而言,無論有沒有這類口號,他都會以自己的作品把澳門人的喜怒哀樂、生活百態娓娓道來,既令觀眾享受優質劇作,也啟發其他作家保持勤懇寫作的良好態度。

早已是前輩作家的李宇樑近來兼寫小說,成就同樣可喜,2008年他以《上帝之眼》在澳門中篇小說徵文賽脫穎而出,該書出版後,於2016年入選文訊雜誌社主辦的“2001至2015華文長篇小說二十部”。這部廣獲好評的小說寫賭權開放後各種人性扭曲問題,透過一宗離奇命案表達澳門居民心靈面臨的百般滋味,慨嘆“以前小城內有娛樂場,今天小城本身已經蛻變為娛樂場,注碼也不再局限於金錢,也押上了下一代的前途,小城的前景。”關於 “講好澳門故事”,李宇樑先知先覺,先行先試,成果非常美滿。

迷宮中的澳門人,屠房裏的本地豬

2019年,李宇樑出版野心更大的小說《血色迷宮》,此作榮獲第十二屆澳門文學獎的中篇小說優秀獎,也標誌著小說家十年磨劍,以中篇小說再露鋒芒。我說此作野心更大,全因故事以編年史的方式由1982年寫到2017年,其中還有一段上溯至1967年“一二.三事件”期間的劇情,從時間跨度之長與圍繞歷史事件之多,都充分反映作者有意創作史詩式巨構的意圖。

《血色迷宮》主要寫四名男女主角幾十年來的恩怨情仇。一般而言,小說家都會以各種性格特徵描繪人物的形象,但在這本有澳門特色的小說中,四位主角在澳門的“身份”似乎發揮了影響他們性格與命運的功能。李宇樑安排一對成長背景與“身份”大有分別的兄弟走進澳門這座迷宮,大哥魏金光來自大陸,在國內成長,代表八十年代來澳的新移民,弟弟魏文創在澳門出生,有葡萄牙護照,仿如本土青年的代言人。從兩位男主角的名字與“身份”,足以引起澳門讀者的許多聯想,加上兩位女主角顧小菁是身世離奇的中葡混血兒、沈雪是來自香港的富親戚,各人的“分工”的確呼之欲出。

我開始閱讀這本小說時,因為魏氏兄弟之間的矛盾衝突,以及兩人與女主角之間的愛情糾結,馬上想到香港電視劇《義不容情》的丁有健與丁有康、倪楚君與李華,這種兩男兩女平衡發展的套路真是影響深遠。然而,《血色迷宮》畢竟是澳門小說,李宇樑明顯希望利用小說帶領讀者感受八十年代以來澳門人的生活氣氛和社會變化,於是他在書寫四位主角的人生起伏前,率先以上一代賴以謀生的屠房殺豬情節作為隠喻。

魏家的家長魏致富經營肉檔,那年代澳門還有養豬,賣豬肉的商家要透過由土生為主的市政廳人員為豬隻檢驗,才可供應上市。故事一開始,李宇樑寫魏文創在媽閣屠房內面臨生死難題,殺還是不殺?為了生存而殺戮,抑或為了殺戮而生存?屠房內其他屠夫毫不猶豫大開殺戒,唯獨多愁善感的新手魏文創反覆思量終於令小豬走失。此事弄得屠房陷入混亂,因為“屠夫最痛恨從他們手上走脫的牲畜,除了這為他們帶來工作上的麻煩之外,也迷信那會為他們帶來生活不暢順的惡兆頭。屠夫和小豬都在屠場裡尋找各自的活路。”失豬事件除了引起一場血腥的屠殺,還引出了貫徹全書的主題,作者稱之為“屠房法則”:“在屠房裡只有兩類角色:屠夫和被屠宰的牲口,之間沒有仲裁者。屠房裡沒有愛、沒有憐憫……”

在小說中,屠房不只位於媽閣,也存在於土生葡人與基層澳門人之間,澳門人與新移民之間,賭場經營者與賭客之間,貪贓枉法者與奉公守法者之間,屠殺無處不在,不是害人就是被害,不想被宰就得先下手為強。但另一方面,“看著屠夫腳下那頭被踢得死去活來的小豬,一些奇怪的感性想法襲上文創的心頭,――豬蓄彼此之間並不懂得愛,也沒有什麼關心,活著也只是純生理上的活動,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什麼分別?生命裡沒有家人/朋友/相知,牠還眷戀些什麼?為什麼寧願以活受罪來換取多活一陣子?”

故事中處處代表澳門人的魏文創一開始就無法適應在屠場的生活,他有太多事情想不開、看不慣,可是他的父親卻把賣豬肉的生意看得比親情更重要,而我總覺得在開首走失了而意義重大的小豬,一定是頭本地豬,也就是日後在網民討論時事議題時無處不在的“澳豬”。這一點作者雖然沒有具體說明,但在故事中段煞有介事的寫道:“九十年代開始,本地再沒有本地豬,只有進口的內地豬。”前呼後應,不言而喻。正因為《血色迷宮》的澳門傳奇由“澳豬”開始,所以書中幾位人物的感情安排與讀者慣性預期的公式大異其趣,因為“澳門就是與別不同”,而這也可以理解為有本地特色的愛情常態,希望總是會落空,結果通常會令人失望。

新移民的奇妙舞台

《血色迷宮》寫魏氏兄弟的人生,劇情並不是完全平均安排,因為作為正面人物魏文創把握機遇,移居加拿大,與女主角小菁展開一段遙距而失敗的戀情。這樣一來,本來是第一男主角的人物離開遠走他方,儘管作者也有交代他在彼邦掙扎求存的經歷,但故事的重點已明顯轉移向來自大陸的魏金光身上。

魏金光所代表的唯利是圖,為了賺錢全無原則可言的傾向,是昔日很多港澳人對大陸新移民的集體印象。這裡要說明的是,李宇樑完全沒有像八十年代以來大量香港影視作品一般借此角色醜化大陸人,他反而傾力描寫澳門這個迷宮或屠場如何令不擇手段的魏金光如魚得水,大展拳腳,飛黃騰達。

閱讀魏金光在1985年開始在澳門“發大財”的經歷,感覺有點像看湯漢斯主演的電影《阿金正傳》(Forrest Gump),李宇樑除了有意把幾十年來澳門的重大歷史事件都穿插於這條故事線,還把一些澳門獨有的灰色地帶致富手段集於一身,由不停要用賺錢來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魏金光逐一示範:

“八十年代,美國和歐洲共同體國家對紡織品入口實行配額制度,因為澳門被視為非主要出口地區,得以享受充裕的紡織品配額。”所以魏金光靠買通官員,炒賣配額,賺得第一桶金。

“九十年代,因為內地勞動力充足,人工和廠房租金低廉,很多澳門廠商都回到內地投資設廠……金光幹的是所謂‘飛貨’的運作,他先在內地製衣廠以相當低廉的價格訂製大批出口成衣,然後將製成品偷運回澳,在自己的‘製衣廠’裡為製成品釘水澳門牌子……以澳門的出口配額運往美國和歐洲市場。”

“二零零四年,澳門政府開放賭權……金光已經組成了疊碼公司、手下養著一幫人……憑著他對內地形勢的熟悉,覷準了國內經濟的良好發展趨勢,於是改以招攬內地客人為主。他沒有看走眼,也因而佔了先機,此後,他的疊碼事業也隨著國內的經濟發展而風生水起。”

魏金光在澳門的關鍵時刻隨波逐流,經過高低起跌,看到他狼性十足的經營手段,本地讀者自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小說不時強調他來自大陸,廣東話說得不好,學識不高,因此有較強的自卑心理,但也成就他“愛拚才會贏”的生存之道,這些目無法紀的行為都是澳門人耳熟能詳的技倆,可是他們都沒有這種“做大事”的膽識,往往只能看著人家藉著各種漏洞賺錢發財,自己卻只能羨慕或敢怒不敢言。李宇樑筆下的澳門幾乎變成新移民的奇妙舞台,魏金光發達之後還向高傲的香港人沈雪進行侮辱與報復,這些情節表面看來是很誇張,但詭異之處是一切都那麼寫實。

澳門故事講好了,之後又如何?

關於澳門的故事,除了賭場題材,很多人也認為土生葡人與華人的關係會是很值得書寫的元素。《血色迷宮》寫顧小菁的土生葡人混血兒身世,不脫澳門老居民的認知,總之上一代一定有不為人知的過去,多數是涉及通姦而生下的子女。這樣的固定印象不知是因為現實中有很多案例還是作家們的想像力慣性如此。在我記憶中,魯茂的《白狼》、廖子馨的《奧戈的幻覺世界》,各寫過一段類似這般的土生葡人身世之謎,看來這真是澳門作家書寫土生葡人的重要切入點,但雙方幾百年來共同生活在小城,真的沒有其他事情可以說嗎?

近二十年來澳門土生葡人的形象大大改善,所以讀到《血色迷宮》中所有土生葡人,包括:市政廳駐屠場的獸醫、經濟廳的職員、政府派到賭場的稽查全部都是貪官,我重新感到震撼,也被喚起了不少相關的回憶,這也是《血色迷宮》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龐大的利益,貪腐的環境,還有那個年代土生對華人的壓迫與歧視,生活在這裡的人,面對的究竟是迷宮,還是屠房?不過,在讀小說的過程中我又不免會想到,現在已經是2019年了,當澳門作家回望過去時,可不可以有更深刻的描寫,更宏觀的視野,更客觀地審視那段歷史再轉化成細節豐富的故事呢?

如果單純地介紹故事的內容,《血色迷宮》無疑比《上帝之眼》更進一步,具備一切應有的元素,集合大量澳門特色議題,又設計出幾十年的家族變化與戲劇衝突,講好澳門故事的任務可謂超額完成。但從小說美學而言,此作對文字形式的掌握不夠圓熟,結構亦不夠精巧,特別是寫魏文創移民之後,敘事節奏全面加快,一浪接一浪地介紹魏金光的事業興衰,跟之前的細心經營形成差距。從小說家對眾人“身份”分工的情況而言,安排文創移民,其實令故事發展到八十年代後期便失去了澳門人的視角,為人正直、熱愛藝術的大好青年最後選擇離場,讀者便無法看到他在澳門的重要轉折階段的抉擇和應對,沒有文創,只有金光,一段澳門的家族傳奇便顯得不夠全面了。

《血色迷宮》應視為李宇樑的熱身之作,也許因為小說要參加比賽,又限於字數,所以未能細緻地書寫龐大的故事架構與細節,其實以此書的人物和背景設計,足以發展出三四十萬字以上的真正長篇小說,不過世事總難盡善盡美,但瑕不掩瑜,《血色迷宮》仍然是一本非常值得推薦的佳作。相信在日後條件許可時,李宇樑會超越講故事的境界,寫出既有深度又有澳門風情的長篇巨著。

(刊於2019年12月11日澳門日報鏡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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