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寂然

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她們

少女小瑜

回家的時候,看見妳的房間沒有關燈,我以為妳又在讀小說。

這樣安靜的待在房裏,是妳升上中學之後的常態。不過我仍然很懷念妳小時候分分秒秒黏著我的情景,妳會說:媽媽抱我。媽媽陪我。媽媽幫我。那種可愛的信任,令我感覺很充實、很溫暖。從前妳每晚睡前都會聽我講故事,我想像妳長大後仍會跟我保持親密、無所不談、互相扶持。直到那年妳被學校選中參加音樂培訓班,正式學習小提琴,認識一班同樣喜歡音樂的朋友,似乎已經找到自己的天地,我以為妳已經長大,希望擁有自主的空間,所以我也決定放手讓妳飛,不會嚴厲控制妳的生活,也盡量做到不囉唆、不惹妳生氣。

每逢星期六出外吃晚飯是妳爸爸轉換工作之後的新習慣,也許妳以為這些大人只是為了吃喝,其實人到中年確認自己將會一事無成,也只能靠幾個一起成長的老友定期聚會、笑笑談談,排遣內心深處的寂寞。我之所以會陪妳爸爸出去,純粹想讓他放心跟老友們喝點酒,我負責當司機送大家回去。

爸爸今晚喝了很多酒,回到家中躺在沙發便睡了。平時我們回家時,妳總會出來跟我們閒聊,或者報告一下今晚自己煮了什麼晚餐。今天我實在太累,倒沒有留意妳對我們完全沒有反應。直至我洗澡之後,本來想叫妳出來幫我把爸爸弄醒,走進妳的房間,我看到妳整個人吊起在窗邊,無聲無色,臉容蒼白。

小瑜,小瑜。發生什麼事?小瑜,小瑜。為什麼會這樣?

那一剎那我腦中完全空白,不知如何反應。我沒有哭,沒有尖叫,也無法離開房間或走近妳,我只能站在原地。這是真的嗎?這會不會只是一場夢?

妳的頸項被那條皮帶勒得發黑。妳雙眼定定地看著房門的方向。媽媽知道,妳死不瞑目。爸爸的反應比較誇張,他知道妳離開之後,一度陷入崩潰,他抱著妳,不肯讓警察碰到妳,他哭得死去活來。是我們不好,我們不應該把妳獨自留在家中。是我們不好,無法察覺妳有異樣。是我們不好,妳今日從音樂培訓班回來之後,竟沒有好好跟妳聊天。我以為保持安靜,就是給妳空間與自由,但如果妳有事不開心,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不讓我幫妳?小瑜妳成績一直很好,從來沒有學業的煩惱。小瑜妳才十三歲,放學或興趣班下課後都馬上回家,應該不會有感情問題。爸爸媽媽對妳那麼好,一切都以妳為先,為什麼妳會忍心離我們而去?

二零一五年九月,我女小瑜,在家中自殺,無緣無故。警方到場調查及驗屍後表示死因沒有可疑。那天之後我丈夫在工作上更加一蹶不振,也不再與朋友見面,我和他都無法原諒自己,我們努力經營的家,原來如此脆弱,不知為何就被摧毀了。

甜心寶兒

回想起來,劉寶兒仍然覺得剛才的事有點奇怪。岑老師再次為她帶來色彩繽紛的糖果,但在吃糖之前,又要在她身上亂摸,然後強調這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每星期來這裡練習之前,岑老師都在做相同的事,說相同的話,寶兒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

她知道岑老師很喜歡她,不然不會每次見面都單獨帶她入房,對她又吻又摸,比爸爸和爺爺都來得親密,而且除了請她吃糖,岑老師又常常稱讚她漂亮,說她有音樂才華,還多次向其他同學誇讚她將來會是一位傑出音樂家。因為這種特別的待遇,寶兒也很喜歡岑老師。

一直以來,家人和朋友都會有意無意就她的體型提出意見。媽媽老是怪責她吃太多零食,弄得身材圓潤。親戚每次見到她都會說她又長胖了。有些老師會直接叫她肥妹,同學也就順理成章叫她肥寶。對於這些令人難堪的批評和標籤,寶兒是不喜歡的,但她只有六歲,又可以怎樣反抗呢?

所以當岑老師第一次帶她入房進行私人教授時,她不但受寵若驚,還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感覺。寶兒真美。寶兒真乖。寶兒是我的甜心。岑老師是新移民,他說的廣東話十分難聽,相當奇怪,但寶兒卻聽得如癡如醉。她當時剛由幼稚園升上小一,晚上還跟要跟爸爸媽媽一起睡,對於跟異性的身體接觸,沒有任何認知與防備,只知道岑老師家中的糖果款式很多,也很美味。

寶兒真好。寶兒真甜。有時,岑老師也把寶兒當成糖果,伸出舌頭舔來舔去,甚至會留下一些口水,這讓她感到有點不妥。

她覺得要守住這個秘密很難,她也知道這件事其實有點髒。

小一下學期,常識科老師跟女同學講解如何保護自己,如何與陌生的異性保持距離,她才發現音樂興趣班那位岑老師的所作所為根本不被容許。

有一天她突然不肯去音樂培訓班,因為她不想再被岑老師的手伸進她的褲子了。媽媽說已經交了今個月的學費,不能這麼浪費,小孩子要尊重老師,不可以如此任性。於是她一直哭一直哭,堅決不肯步出家門。

這時媽媽才發現事有蹺蹊,開始改變態度,慢慢引導寶兒說出不想去培訓班的原因。寶兒說出真相後,媽媽卻感到難以置信,因為這樣的事一般不會發生在肥妹身上,即使她把這件事向培訓班的主辦單位投訴,對方可能也不會受理。

於是媽媽選擇折衷的辦法,她跟寶兒說,妳不想去音樂培訓班,我也不會逼妳去,以後不要再去就好了。媽媽還說:寶兒,岑老師請妳吃糖的事,是一個重要的秘密,我們以後都不要再提起,也不可以告訴別人,就當我們沒有認識這個人吧!寶兒,媽媽現在請妳去吃雪糕,但這個秘密我們千萬不能跟爸爸說啊!

寶兒覺得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她仍然在哭。

妳還想怎樣呢?媽媽說。

從那天開始,寶兒討厭媽媽,從小一至大學畢業,討厭的感覺都沒有停止。

這是一九九八年的陳年舊事,直到今時今日,劉寶兒仍然無法忘記當年所受的創傷。

烈焰洪萍

洪萍心如刀割,激動得想殺人,但又不能在女兒面前表露出來,以免她再受驚嚇。

五歲的小孩也不放過,那個老師真是人渣中的人渣,垃圾中的垃圾。洪萍心中的怒火燃燒得她臉也紅了,所有罵人的說話都在她腦中千迴百轉,但她知道現在絕對不能把心中的話罵出口。女兒家晴把音樂培訓班岑老師教授小提琴的“手法”向她示範了一次,令她既生氣又慚愧,她之所以讓女兒參加這個兒童興趣班,除了因為學費便宜,還因為主辦單位是老派社團,看起來又很有信譽,想不到會變成送羊入虎口,一不小心便害了女兒。

洪萍跟女兒家晴說,媽媽約了惠芳姨姨見面,妳可以把剛才在音樂興趣班的事跟惠芳姨姨再說一次嗎?家晴點點頭,還說要帶小提琴去表演給姨姨欣賞。

惠芳是洪萍的好友,她是一名警察,收到洪萍的短訊後,馬上安排相關同事做足協助幼齡兒童的設施,依既定程序聽家晴講述案情。

看完家晴的“示範”,惠芳與同事都目瞪口呆,那個人渣老師怎麼可能這樣對待一名小孩子?她們恨不得馬上趕到案發現場將他繩之於法。可是,那個岑老師顯然是慣犯,他有辦法把孩子哄得貼貼服服,也用各種藉口令孩子自願跟他單獨見面,事發地點又在密封的音樂室,當中一定既沒有其他證人也不會有攝錄設施,如果輕舉妄動向他展開調查,他一定會否認指控,根據本地的法例,這種情況可能會演變成漫長的訴訟,最終也許因為證據不夠充分而令壞人逍遙法外。

儘管惠芳實事求是,詳盡分析,要求洪萍想清楚,因為本地的訴訟真的會拖一段很長的時間,孩子可能會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覆述案情,有可能會形成二度傷害。可是性格火爆的洪萍執意要提告,她認為調查是警察的事,判案是法官的事,她的女兒被人侵犯,她沒有可能啞忍,也不需要考慮最終是否能把對方判刑,她只要求警方盡快受理她的報案,以免再有其他小朋友無辜受害。

惠芳拗不過她,只好要求同事盡力幫忙,無論結果如何,至少要讓對方暫時無法再作惡。

當日警方高調到音樂培訓班展開調查,並把疑犯帶走問話。警方發言人如實向傳媒披露案情,事件令公眾嘩然,也牽引出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接連有市民向警方反映,這名老師已經多次被投訴行為不當,他本名岑金龍,學生們知道他會性騷擾女生,所以多年大家暗地裏都叫他“淫龍”。

由於“淫龍”多年來教導過不少人才,有些長大後還飛黃騰達,好幾位男性高官便一直視他為恩師,所以即使不時被家長投訴,他也可以厚著臉皮抵賴,有恃無恐,而且在某些社團還很吃得開。小城的民眾偏向膽小怕事,遇上這種不知廉恥還大聲夾惡的賤人,往往只會自嘆倒楣,然後息事寧人。

直至二零一七年四月,暴烈如火的洪萍不惜一切要揭發此事,加上傳媒廣泛報導,“淫龍”的惡行才公諸於世。然而,由於證據不夠完整和充分,“淫龍”在律師陪同下接受問話,否認一切指控,強調自己以專業的手法矯正孩子練琴的姿勢,只是家長大驚小怪引起誤會。一如惠芳所料,他很快就獲淮保釋,也暫時不會受到應得的懲罰,還很有可能要把洪萍和家晴拉進經年累月的官司之中,隨著家晴漸漸成長,她很快就會明白當日在音樂室內發生了令人難以啟齒的事。

慘慘戚戚

戚美婷本來是樂天少女。如果在小學時沒有被老師選中加入樂團,戚美婷會是個運動健將,把自己的身體鍛鍊到最強。老師選上她,不單因為她的音樂才華,還因為她長得漂亮,而且是一望而知很易被欺負的漂亮。

那一年她就讀的小學為了得到更好的名聲而開辦樂團,聘請了在附近某社團教音樂興趣班的岑金龍來兼職當導師。校長和主任喜歡看到岑金龍在台上指揮學生演奏時嚴肅的樣子,只有戚美婷知道這位音樂名師不可告人的陰暗一面。

自從小五下學期被岑金龍“特別指導”演奏技巧之後,戚美婷就開始討厭自己的身體。升上中學後,樂團已經成為學校的皇牌表演團,每年總會參加比賽,又會在家長或校友聚餐時演出。在師長眼中,岑金龍簡直是為學校帶來榮譽的最大功臣,所以戚美婷面對他的侵犯時只敢選擇啞忍,她總覺得這個世界很現實,岑金龍對學校太有利用價值,所以校長一定不會相信他會侵犯學生,說不定還會對她展開報復。

如此這般,戚美婷被岑金龍折磨的歲月斷斷續續,長達六年。這名無恥的老師會主動向戚美婷的媽媽和班主任讚賞她學習認真,在他嚴格的要求下,她的演奏水平優於同齡的孩子。這樣一來,岑金龍營造了一個正面得無可挑剔的嚴師形象,令戚美婷感到絕望。

初中之後她開始以自殘來表達心中的慣怒,她的雙臂和大腿都有大量刀片割傷的疤痕,整個中學階段家人都以為她有精神病,她自己也對這種責罵與嫌棄深信不疑。我是有病的人,所以活該被性侵,活該孤立無援。

二零一六年,她中學畢業之後,選擇離開這個令她不安的城市,千辛萬苦考得獎學金及央求家人支持到日本留學。

她以為距離這麼遠,應該可以開展新的生活。在日本的第一年,她結識了一班好朋友,也透過閱讀和寫作留日生活網誌抒發自己的情感,積壓已久的焦慮終於可以慢慢消退。由於日子過得充實,自殘行為自然也停止了。那時候,她以為自己可以完全擺脫岑金龍這個名字。

直到一年之後,她從新聞報導得知岑金龍涉嫌性侵五歲女童被捕,昔日的同學紛紛把這則消息傳給她看,網民們熱烈討論這個惡名昭著的淫師,大家都在猜想他多年來究竟侵犯過多少位無辜的孩子。在那幾日之間,當年經歷過的大量變態嘔心畫面一一湧上心頭,戚美婷再次陷入不安與焦慮,而且又想用刀片弄傷自己了。

恰巧當時日本記者伊藤詩織被上司強暴後挺身而出,公開指證對方的罪行,事件引起朝野關注,成為轟動一時的大新聞,這位女記者被形容為“打破日本對性侵的沉默”。本來再度覺得自己很慘很慘的戚美婷,在看完伊藤詩織的電視訪問後得到啟發,她決定鼓起勇氣,不惜一切要令岑金龍受到法律制裁。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多年來被性侵的起因與經過,時間與地點寫成詳盡的文章,以真實姓名張貼在個人網誌。然後她把這篇有血有淚的控訴寄送給警方和各大傳媒。由於她的文章直接指出岑金龍是多名高官的恩師,長期受某些社團關照,又得到某些學校的支持,所以既能得到很多教學工作,也有機會接觸大量未成年少女,所以她深信一定有很多受害者像她以前一樣選擇息事寧人。她在文章中呼籲所有受害人士不要害怕,此時此刻,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那位五歲的女孩,大家都應該挺身而出,讓假扮成教師的變態色魔得到應得的懲罰。

本地最多人訂閱的網媒收到文章當晚即全文刊登,還派記者到學校和社團就戚美婷的指控展開調查,寫成系列報導,揭露大多數學生都知道岑金龍經常非禮女同學,近年有學生嘗試投訴但總是不獲正視。相關網媒亦就事件向戚美婷在文章提及的官員查詢,但幾位高官都選擇避而不答,記者翻查資料,在不同社團的會慶特刊找出這些大人物與恩師岑金龍的合照,令公眾進一步了解這名色魔背後的權貴保護網。

戚美婷把所有委屈和憤怒都盡情傾訴,當晚她成為不少網民稱讚的勇者,頭上忽然有了光環。

她以為自己協助遠方的小女生打敗了一頭怪獸,可是怪獸原來有同黨,她頭上的光環只能維持一晚。

花憶前身

從醫院回家之後,我在網上讀到指控岑金龍侵犯幼童的文章,感覺如遭電殛。

名叫戚美婷的大學生真的很勇敢,她不但把自己的遭遇寫出來,還鼓勵其他受害者站出來,讀完這些報導,我就不停在流淚。

一個月之前,丈夫例行身體檢查時檢出患上肝癌,我也沒有哭。生死有命,活到我這樣的年紀,早就應該看得開。丈夫的病情急劇惡化,要長期住院,接受各種辛苦得死去活來的治療,我也沒有哭。這是一個特別的過程,我珍惜陪伴他的每一天,既然已經知道未來的路會怎麼走,在他面對我盡量表現得開朗積極,我很好,我現在可以照顧你,將來也可以照顧好自己,我要讓你知道我有多堅強呀!

戚美婷的文章之所以令我哭得不能自拔,一定是某種神秘的力量希望與我溝通,一定是這樣的。

當然,只是開始溝通是不足夠的,還要有更明確的指示,才可以讓好事發生。在戚美婷那篇文章刊出之後,有一名網民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不停留言攻擊她。

那名網民用真名留言,他叫丘永良,某校的退休美術教師。他不知為何會對戚美婷的言論恨之入骨,竟然說她為了提升自己在社交平台的知名度而不擇手段,罵她在案件進入司法調查程序期間跳出來指控,有妨礙司法公正之嫌,更離譜的說她想得到大眾同情,從而結識年輕俊男。其實更令我生氣的是他字裡行間流露的下流賤格,這麼粗鄙不文的人竟然可以擔任教師而且做到退休,本市師資水平真是良莠不齊得恐怖。

奇怪的是他在每一個網媒的留言區都寫下長長的冷嘲熱諷,但完全沒有人回應,不過他似乎心有不甘,即使沒有人跟他對話,他也可以自說自話的寫上一大堆廢話。這種自以為是、欺負女生的老年人真的令人討厭。

我打電話給一位在某校副校長的朋友,打聽一下這個丘永良是怎樣的人,也把此人在網上的惡行略作介紹。

豈料對方馬上哈哈大笑:有人站出來指控教師性侵,丘永良當然會很著急啦!因為他也是教育界著名的老淫蟲呀,基本上他對任何女性,無論是親戚、朋友、同學、同事,他都會借故摸摸碰碰。其實他之所以提早退休,也跟管不住自己的手有關,兩年前他多手摸了一名插班入讀的女生,據說是有權勢的富貴新移民,那女生當場喝止了他,這傢伙當然嬉皮笑臉的抵賴。兩日之後,丘永良在學校被人推跌,滾下樓梯,當他一柺一柺地離開學校時,一輛七人車上衝出幾名惡漢,把他按在地上拳打腳踢,還打斷了他腿。事後他自己也不敢報警追究,他們的校長當日又收到上級指示,要求丘永良馬上退休,他顯然是摸了不能摸的人,所以既失去工作,雙腿也被打成殘廢。這件事在教育界成為一時佳話,雖然大家都明白打人是不對的,但像丘永良這樣的敗類,其實又十分該打。他在網上胡言亂語相信是物傷其類,如果今次岑金龍被女生指控成功,可能會啟發一些曾經被丘永良非禮的女生仿傚,所以他傻傻地發起惡意攻擊也是合情合理呀!

我說:用真名寫出這些下流的話,真是有失斯文。

朋友說:他一把年紀,根本不太明白網上世界的操作方式,他用真名寫了這麼多話,反而容易令自己惹禍上身。我現在把他的話轉貼給幾位舊同事看看,說起來,她們都曾經被這個賤人性騷擾,相信會有方法向他反擊的。今時今日,女人遇上不公不義的事,一定要反抗啊!

岑金龍的惡行。五歲女童母親的舉報。戚美婷的剖白。丘永良的下場。當我把這些事情連繫起來,內心突然無比激動。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每天早上都刻意把車子停在舊區某條街道的路邊,然後在車內觀察街上的行人,記住他們的特徵和出行習慣。

我盡力壓抑自己的情緒,靜心等待上天為我安排的最佳時機。

時間到了,我若無其事地開車,慢慢跟在目標人物後面,當看到他悠閒地步出行車道,我突然為車子全力加速,毫不含糊地撞向這名不守交通規則,在車道上亂闖的老人,把他撞得飛出幾米之外。

街上的行人見到發生交通意外,有些佇足關注,有些打電話通知警方,有些察看傷者情況。

被我撞倒的老人,神智暫時清醒,但已無法動彈。有一名穿賭場制服的女子默默站在他身旁,每當有人想扶起傷者,女子便會阻止,大概是叫對方不要亂動受傷的人,一切等警察到場自有安排。

我看到那女子雖然目睹一場車禍,但不知是什麼原因,她是面帶笑容的。她看到傷者吐血,似乎已受了內傷,竟然笑得更開心。

我坐在司機位上,靜靜回憶,靜靜享受這美妙的時刻。

我叫花地瑪,本來是一名母親,愛女蔣小瑜在三年前一個星期六下午,參加完一個音樂培訓班之後,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在家中上吊自殺。

這幾年來我和丈夫苦苦思索,始終想不通健康活潑、無憂無慮的女兒為何會自尋短見。我們失去了女兒,同時也失去了爸爸和媽媽的身份,陷入無邊的苦惱。三年來我丈夫拒不見人,除了上班時間出外營生,回到家中只會獨自喝酒,我也無法勸阻,終於他得了肝癌,相信也時日無多了。

我剛才撞倒的老人叫岑金龍,他是小瑜臨死前參加那個音樂培訓班的導師,我記得她往生前一個星期說過老師讚她表現良好,準備為她進行“特別指導”。由於她在那個星期六去完一次便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永遠不會知道她在岑金龍的音樂室內遇到了什麼事。

在我們的城市,要留意一名老居民的生活習慣其實相當容易,岑金龍住在舊區,雖然政府為行人建設了天橋,但像他這樣的老人過馬路仍會選擇直接衝出去,完全違反道路安全守則。

開車撞他絕對是理性的決定,我才不會追查他有沒有侵犯過小瑜,即使單純地為了與我素未謀面的戚美婷、還有那名五歲的小女孩和她的媽媽,我都覺得這場交通意外合情合理。

警察到場後,我通過酒精測試,本來以為會被嚴厲地盤問,豈料上天早已為我安排了目擊證人。

岑金龍被撞倒的時候,有一名在賭場工作的女子看到事發經過,她主動向警察表示岑金龍突然快速衝出馬路,即使被撞死也是咎由自取的。這名女子願意為這宗交通事故擔當證人,力證我是無辜的。她跟警察說,她叫劉寶兒,她不認識被撞的老人,也不認識我。

這樣的結局,不完美,有遺憾,但我已盡力反抗,也只能這樣結束了。

(刊於2019年11月22日澳門日報小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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