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寂然

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不能承認的自殺

凌雪宜一張開眼睛看到太陽直照著她的時候,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她竭力睜開雙眼,看了看刺眼的陽光,又看了看天花板上抑鬱的蒼白,然後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死去,那些藥物原來多吃十顆也無妨,根本不足以令她死亡。她跌跌撞撞的跑到窗台前,打開窗,走出去,這是她老公死後的第一個早上。

    奇怪了,街道上人來人往,人們都在準備上班和上學,凌雪宜看見這些平凡的正常人,生存得那麼苦、那麼累,竟然仍有興趣生存下去,真是不可思議。奇怪了,街道上的人,發現她站在十二樓窗外放冷氣機的鐵架上,有些嚇得大驚失色,有些拿出手機在拍攝,有些竟禁不住好奇而佇足觀看。

    消防員和警察很快就收到消息趕到現場戒備,由於救援需要,凌雪宜寓所下的行車道旋即被封鎖,往來車輛均要改道而行,此時正值上班的尖峰時間,該區的交通馬上陷入癱瘓狀態。但儘管如此,站在街上圍觀的民眾卻有增無減,他們好奇地看著身處險境的凌雪宜,有些人希望她最終會獲救,更多的人卻因為道路受阻而咒罵她要死就快點跳下來,不要阻礙大家上班上學。凌雪宜看著圍觀的人群逐漸增多,開始情緒激動,時而痛哭,時而慘叫,沒有人明白她為什麼要自尋短見。

    警方的談判專家到場後,一度想跟凌雪宜交談,以圖安撫她的情緒,引開其注意力,把她拉進屋中。

可是凌雪宜的思緒顯然相當混亂,她對談判專家的勸慰充耳不聞,但每當有警員接近窗戶,或者準備靠近她,她就把身體往外移,喝令對方走開,更不時在鐵架上亂跳亂搖,做出一些驚險的動作,令街上的民眾嘩然,警方人員更不敢輕舉妄動。

    本來消防人員打算張開救生氣墊以防凌雪宜失控墮樓,但由於該區街道狹窄,行人路旁都泊滿了汽車和電單車,竟令氣墊難以打開,這令警方人員更為緊張,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凌雪宜成功自殺,很有可能被公眾理解為保安部門的失敗,因此他們派了更多人員到場戒備,但面對這個站在窗外的女子,所有人都顯得一籌莫展。

    事件一直擾攘了八個小時,傳媒都在密切關注事態發展,街上有超過五百名圍觀者,其中約有二百人在舉起手機拍攝凌雪宜的一舉一動。透過網民的群策群力,公眾逐漸掌握凌雪宜的身份,有人指出她的丈夫昨日才離奇自殺身亡,有人開始議論周俊穎的死因相當可疑不可思議,有自稱知情者的人說凌雪宜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周俊穎生前為了滿足妻子的權力慾而疲於奔命,有人推測周俊穎的自殺可能與廉政公署的調查有關,而凌雪宜如今高調尋死,可能是畏罪自殺,也可能是別有所圖。一時之間,眾說紛紜,但誰都說不準凌雪宜企圖跳樓的確實原因。

由於事件影響全區交通,大家都想不到由早上已站在窗外的凌雪宜,竟然直至傍晚仍然站在原地,期間她沒有喝水,也未上過洗手間,既沒有跳下去,也未被救回來。

正當各界高度關注事件如何解決之際,一名女子自稱是凌雪宜的親屬,意圖突破警方的封鎖線,要求與她對談。

警員問那女子是不是事主的女兒,她說:「她的女兒都在國外,現在無法趕回來,我是她丈夫的親戚,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她說。」於是她獲淮進入凌雪宜的家,靠近事發的窗戶。

女子探頭出窗外,直接叫喊:「你老公不會自殺的,妳也不可放棄自己。」

凌雪宜聽到對方提起她老公,整個人馬上愣住。她問那女子:「妳是誰?」

「我是周俊穎的外甥女,我叫方美詩,我在香港工作,很少跟親戚聯絡,妳未見過我的,但我肯定我舅父不會自殺,他的死一定別有內情。」

    「他們已經判定他是自殺了,我跟他們說我老公死前曾發短訊給我求救,他們完全不肯聽我說,還說他的手機已經跌壞了,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這個城市可以讓一個人死得這樣不明不白,你和我都不在現場,又能肯定些甚麼呢?」

「雖然我不在現場,但我想跟妳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同樣是死得不明不白,也被其他人判定是自殺,然後我媽媽出於自責,一念之間就跑去跳樓,簡直跟現在的你一模一樣,從此我就失去了父母。妳的女兒都在外國,妳何不想一想,妳這樣一死了之,她們無緣無故就失去了父母,她們做錯了甚麼?為甚麼要承受這樣的結果?妳自己不想活下去,這樣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妳至少要想一想,妳死了之後,她們將會如何活下去?妳是希望她們終身自責嗎?」

「我……」

方美詩不讓凌雪宜作出任何辯解,搶先說下去:「我小時候面臨父母相繼自殺的巨變,當時我舅父,也就是妳老公周俊穎陪伴了我一段日子,令我渡過困境,我那時候就知道,天下間任何人都有機會自殺,但我舅父周俊穎絕對不會自殺,我從網上看到妳的消息,馬上從香港趕過來跟妳見面,無非想跟妳說,我舅父跟我說過:『你的家人不會放棄你,你也不能放棄自己。』況且,如果連妳都死了,誰有能力追查舅父的死因?而且妳連他的身後事也未辦好,怎能這麼快就要死?」

凌雪宜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裏,可能因為太難過,又或者,突然發現人生根本是一場騙局,一時接受不了,做出失常的行為。我不是確切想自殺,我只是想出來看一看,這個世界究竟怎麼了?妳看看下面,這些圍觀的人,其實大多數都生活得很無聊,他們看到別人自殺,只會舉起手機在拍攝,那是什麼意思呢?希望我跳下來死在他們面前,希望第一時間把一宗死亡事件發佈給不在現場的人,他們之中,誰會真正關心我這個傷心絕望的人?妳說這個世界是不是很不知所謂?」

方美詩說:「有些自殺者其實不知道,也不承認自己正在自殺,但由現在開始,有我陪著妳,為了舅父,為了我們的家人,我們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你舅父人都死了,他的同事一口咬定他是害怕被廉署調查而自殺,可能在往後的調查中也會把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反正現在已經死無對證,看來周俊穎只能含冤而死,而且,我覺得是我累死他的。」

「舅母,我之所以極少跟親戚往來,主要是因為我的工作。我是香港廉政公署的商業罪案調查人員,平時我跟舅父是以電郵聯繫的,不外閒話家常,互相關心。但在幾日之前,他無緣無故分批傳了大量會計數據給我,相信是一間機構近幾年來的採購和出納資料,並叮囑我妥善保管,我覺得他是察覺到同事的不法行為,估計是涉及造假帳及侵吞公款,正準備借助我的專業知識為他解開謎團。」

「美詩,我要跟妳去香港,看看你舅父留下來的東西。」

經過接近十小時的擾攘,是次企圖自殺的女子凌雪宜被勸服返回寓所,送院接受檢查,但關於自殺的故事,仍然沒完沒了,讓人談論不休。

我說過要寫一篇關於自殺的小說,最終只能編造出一廂情願的幻想。

人為什麼要自殺?

那些自殺的人,真的想自殺嗎?

生活在這個平靜如水的城市,每個人都要為生存而奮鬥,我們其實活得像一隻小爬蟲,永遠有朝不保夕,永遠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安然無恙。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下來。


任何轟轟烈烈的命案在這裡都只會隨風而逝,像我這篇無足輕重的小說,即使是竭盡全力寫得有血有淚,你們讀完之後大概只會嗤之以鼻,然後裝作沒有讀過,也許甚麼都沒有發生。

(刊於2016年9月,澳門筆匯第57期)(人為什麼要自殺之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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