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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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神女

很不幸,這一場雨下了六天,到第七天也沒有停下來的兆頭。我已經許久未見太陽了,自離開避難所以來,天上翻滾的灰白色烏雲就是世界的全部。我還記得登上地面那一刻,新鮮空氣透過面罩湧入我的口鼻中,焦臭味與乾澀的熱浪;舉目望去,只見到一望無際的荒原與枯樹,我不由心生恐懼,往後退了一步。但後頭的人催我快走,手托在我的腰上,嘴裡不乾不淨罵着髒字。竟會有人這樣迫不及待把自己的同胞送上死路,似乎命令是被融化成了鐵水,滾燙地從他們的耳朵裡灌進去,將大腦都煮沸了。我難得有點反抗的興頭,回過頭去,我想掐着他們的脖子,我想搖晃他們的身體,我想尖叫:“醒來吧,人!”但他們高高舉着棍子,高高舉着,像螳螂捕食前伸展捕捉器,隨時就要把我的腦殼砸得粉碎——然而臉上的表情卻是恐懼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他們比我更懼怕我可能的死亡。

我便往前走。

我毫無計劃,我只下定決心,要走到地平線上那座城市裡去,就好像書裡的主人公在野外探險時,要跟着天上的北斗星行走一樣。但現在的天空只有雲,我只能去那座城市,它在遠方匍匐,像甚麼巨獸倒下後,正在腐爛的陰森屍體。有時候我停下來休息,比如靠着一棵死樹,坐一會兒,吃塊餅乾,我會想起以前在閱覽室裡讀到的字詞句:晴空萬里、蔚藍大海、綠樹成蔭,等等等等。我有些猶豫,究竟是世界欺騙了我們,還是我們欺騙了世界?或者說,每一個時代的人類都有自己歌頌世界的方式,“藍天白雲”是過去的頌詞,現在的是“荒無人煙,一片死寂”,兩者可能並沒有本質的區別。我又想,倘若人自嬰孩出生以後,不去與他渲染那幻夢般虛假的美景,不告訴他我們是活在我們祖先的遺址之下,那麼或許我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鋼板外的永恆冬天、廢氣無孔不入、管道裂縫滲出刺鼻液體、怪誕的傳說(“你知道底下第十五層走廊右側盡頭那個房間嗎,裡面藏着屍體、怪物、瘋子與嬰兒”),和避難所中央高高懸掛的神像。

餅乾吃完了,我繼續往前。

在大概走到半途的時候,我碰見了前人。他躺在路中央,四肢攤開,仿佛是在曬日光浴。我以為他是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死了的,就想繞過去,可他動了動腦袋,抬起頭往我這兒看了一眼,又躺了回去,一句話、一個字也不曾說。我蹲下去,拍拍他的胳膊。“你不走了?”我問。他搖搖頭。

“你走了多久?”我再問。

他想了想,將手指伸出來。我才發現他已經脫了手套,整個手都暴露在了空氣裡,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指頭潰爛,指甲脫落,血糊糊的,我想起避難所裡的女人練習古箏的時候,被琴弦整個兒掀起小拇指指甲蓋,她們哀哀叫着,求醫務人員剪一小塊繃帶貼在口子上,又把這看作是小小、奢侈的裝飾物,柔軟的潔白珠寶,像戴了枚戒指一般驕傲,等繃帶發黃、變硬了,才依依不捨撕下來,夾進日記本裡。

“兩星期?”

他勉強點點頭,瞳孔向上翻,雙手攤開,仰面朝上,又睡着了,那面容,倒好似畫兒上飽受折磨的聖人哦!我等了一會兒,他終是沒有死,輪不到我來將他掩埋、搜刮遺物。便宜了後頭的人。我站起身,用鞋尖踢他一下,像踢一隻在柏油馬路上乾癟下去的癩蛤蟆,他紋絲不動,看上去是打定主意要睡死在曠野之中。我想,在被稀薄晨光浸染、不完全的黑暗裡,他必定見到了時間長河內永存的萬國榮光,他已經得到了生命,因為他放棄了生命,倒在大馬路上如石柱倒在廢墟上四分五裂、融入世界的塵埃,肉身的苦痛引領他前進,在意識消失前,他的意識步入了天國。

告辭後,我遇見了一片濕霧。仿佛是因為我拋下了那沉睡的死人,或是因為我被那沉睡的死人拋下,所以才來懲罰我似的。我本想繞開它,我怕迷失、餓死、渴死在茫茫霧海中,可風直直將它送來。霧是一種爬行動物,猙獰地垂落在地上,遊動,四散復又聚攏,凝結在我的護目鏡上,遮擋視線,又鑽進面罩,使我呼出的二氧化碳鬱結成一團久久不能散去的風暴,叫我呼吸沉重,透不過氣。我想砸碎身上這套臭烘烘的盔甲,撕裂裡衣,張開雙臂,赤身裸體,接受一切——我們管這個叫癲病。人處在極低溫度的環境下,臨死前會精神失常,覺得身體發熱,因此動手脫掉衣服,加速那冷死的過程。有人警告過我,說在防護服裡頭悶太久,人也會不由自主去尋找死亡的自由。我還勉強記得這句囑託,但脊椎已被壓彎,胸口墜着千斤沉石,就要悶死在這保護我不被會被毒霧嗆死的硬殼下。於是我想像着這硬殼是我的第二層皮膚。我試圖靠古老的迷信來化解難題:誠摯地去信仰,所信之物便會成真。但我也同時想像死去後,後人扒開金屬與塑膠碎片,在其下尋找到一具乾癟的死屍——這樣的想像將會與現實相悖,因為人貧瘠大腦裡流水般洶湧的想法,對刨去了他自己的客觀現實,是毫無影響力的。

後來我坐在地上睡着了。

我不能躺下,這是很大的忌諱,因為一旦躺下,身體就會整個兒被大地淹沒,像之前我遇見的那個人。因此,我是坐着的。我做了許多夢,可它們如沙粒一樣從我的指縫中溜走,只留下一點珠母的光澤,奶白色,我只能記起這個,溫柔女人多情的肌膚,健康的彈性。我是在二十年前的襁褓中,被人從不知甚麼角落裡拾起、隨手交給避難所的孤兒,因此我沒有母親、姐妹,也不曾嘗過滿懷愛意的乳汁。可不知為何,這僅在書本裡才有的東西,竟然就這樣具象化在我的夢境中。我將這個看作是好兆頭,所以鼓起勇氣繼續往前。幸運的是,大霧散去的時候,城市出現在了我眼前,正是傍晚時分,天空開始下雨。雨滴打在防護服上,發出刺啦啦的響動。我翻過手掌,雨滴落在掌心,在手套正中央腐蝕出深色的水漬,我想像着酸雨滲入層層布料,再刺穿皮膚進入血管,像一滴墨水混入孕婦剛擠出的母乳裡,散去,但不是蒸發,只是被稀釋了,看不見,殺傷力卻因為形態的消失顯得更為恐怖。我不由膽戰心驚,四下張望,周圍也不過是荒蕪的街道、堆滿垃圾的前院,與正在腐爛的矮房,我挑了一棟比較高大的屋子進去,因為它看上去不像是下一秒就會整個兒地塌下,而且關着門,或許還未遭受過洗劫,仍能夠住人。

我本打算將門撞開,但手一擰就發現門未上鎖,甚至沒別上,虛掩着。裡頭黑漆漆的,推門進去後,塵土揚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沉下去。我悄聲問了句:“有人嗎?”嗓子不敢發力,可不知怎麼,或許是因為空氣摻和了雜質、不透徹的緣故,那聲音仿佛是渾濁水池平面上的漣漪一樣,緩慢地、堅定地擴散開……可能是回音,我想,也可能是因為這裡已經太久沒遇見過活人,牆壁、天花板與地面正在饑渴地吸收人的話語,將詞句拉扯成了半透明的薄膜。外頭仍有些光透進紗窗簾,我猜測這兒以前是一家餐廳,因為過了玄關,就是一個寬闊的大廳,四散着餐桌餐椅的殘骸。我踩過了甚麼東西,於是彎腰去看:一個大開本的菜單,紙上的黑字已經褪色,只有最後一頁酒水單還能閱讀。外頭雨下大了。我走到窗邊掀開簾子,紗布在我手上沙沙作響,竟沒有在我的觸碰下斷裂、跌成碎片,這讓我覺得很怪異。我往窗外看去,只看到朦朦朧朧的白色。窗玻璃碎了個拳頭大小的口子,但沒有風,雨下得筆直,飄不進來,我心裡便生出了一點安慰,甚至暗自覺着這屋子就是先人們為我所建、也為我而遺棄的,頓時如國王在孤身巡視領地一般,傲慢但倍感惆悵。

我打算將這棟房子整個兒地走一遍,再找地方休憩。這可不正是比躺在外頭淋雨好嗎?我腦袋裡忽然冒出了這麼個念頭。尤其是現在:我看到那窗框上細膩地雕刻着鳥雀與玫瑰的花紋;地板鋪的是花磚,漩渦一樣從大廳正中央一圈圈蕩漾開;還有大面大面的金邊鏡子鑲嵌在牆上,將桌椅、花瓶、蒙塵落地窗簾與紅絨布面長沙發無限複製,使世界突然是舒適的、憂傷的、充滿愛意的。我擰開手電筒去照鏡子,看見自己的影像排着隊橫入鏡中我無法真正到達的世界內,一個接一個。也可以反過來說:她們是從虛無中誕生,推着前頭的身體往外去,直至最後從鏡子裡走了出來——我。

我往後面,即那花磚停滯不往前生長的地方,我往後廚走。然而我沒有看見廚房。我看見了一個衛生間,馬桶蓋是蓋上的,四周堆着髒兮兮的毛巾;我又看見了一個休息室,裡面有張發了霉的皮沙發,很長,我打算待會兒在上頭睡一覺;我還看見了儲物室,單扇木門上頭標了說明:幾月幾日進了多少貨,但沒寫年份。閱讀者竟不知道寫字時是在哪一年,在寫作的人看來,恐怕是天方夜譚吧!

一個人從裡面開了門出來,將我嚇得魂飛魄散,她卻不以為然,大概是早就聽到我的動靜了。她看了我一眼,伸手推我的肩膀,說了句“讓讓”,就走了過去,似乎沒甚麼不自然的——我不由自主去拉她的胳膊,這時候才發現她穿得單薄,沒有戴頭罩面具,只在口鼻處纏了塊布,露出一雙眼睛,很不耐煩地瞪着我。

她已經很老了,瞳孔的顏色很淡,在手電筒光下近乎是透明的。我去照她的臉,手還在發抖,她眯起眼睛哼了一聲。

“你哪兒來的?”她問。

“避難所,”我回答,語無倫次:“底下,地底下那個。”

“你運氣夠好的,”她說,“從那兒到這兒,路上全是死人。”

我開始問起她從哪兒來,有沒有同伴,更重要的是(我忘了語氣委婉些)她怎麼可能活到這個歲數。哪怕是以前在避難所裡,我也沒見到過老太婆、老頭子,人們在四十五歲前不是病死,就是被驅逐到地上、流浪至死,只有管理層能躺在床上壽終正寢,死後肖像照掛在食堂正中央。吃飯時一抬頭就能與之對視,永遠是正值壯年的形象,我就在心裡發問:拍照時,他們知道這是為了死後供人瞻仰的照片嗎?那一瞬時的面容被永久留存,成為牆上一個漸漸褪色的符號。這是甚麼,這是將一個人的臉與他真實的存在給剝離開,使其成為一個抽象概念、規則與權威的代表;使其成為一個不曾是嬰兒、不曾是青年、不曾是老人、也不曾在死後腐爛的精神領袖;使那臉的主人真正、永恆地消失,被抹殺,從未存在過:人們只能感受到肖像照無感情的注視,記不起那人曾在人群中活過。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笑了。她伸手解開後腦勺上打的結,將長布一圈圈解開,露出面孔餘下的部分,動作緩慢,像是在小心揭開一件古董上披着的幕布。我將手電筒挪遠了些,使光能勻稱、柔和地打在她的臉上。她確實很老了,但我說不出具體年齡,三百歲和八十歲對我而言並沒有區別。我仔仔細細地看着:她白髮蒼蒼,臉肉鬆弛下來,面頰凹陷,皮膚上全是皺紋和斑點,暗黃色的皮膚,有點像過熟橘子太厚的皮。我端詳了許久,心想:衰老是美麗的,是比永恆不變的畫像更為永恆的東西……

最後,她邀請我一起走,說有個地方歡迎所有人:叛逃者、流離失所的可憐蟲、被地底驅逐出去的罪犯。我跟在她身後,踩着滿地狼藉,一片寂靜的淺墳。出門前,她撐開了一個東西,看上去很輕便,像小小的、可以隨身攜帶的屋頂。她告訴我這叫“傘”,是專門擋雨用的。“也可以遮陽。”在路上她說,聲音堪堪透過雨簾。

“遮陽,太陽嗎?”我追問,“太陽?”

“太陽。”她指指天,我看到她手腕、手背上也有許多黑色的斑點,不知道是因為年老,還是因為受到了污染。她說偶爾也會出太陽,正午時分,雲少,大風,就會有太陽,整個星體在雲層上燃燒,光打在城市上,土壤泛紅,石頭與鋼鐵縫隙裡星星點點溢出的一點綠意(頑強的苔蘚),閃閃發亮。但人不能直接接觸陽光,也不能直視太陽,她總結道,語氣仿佛是在形容一種可怖的神跡,凡人不可窺視卻不得不窺探,好像童話書裡的美杜莎與裸體騎馬的貴族夫人,我頓時心生不安,隱約想像出了自己在廢墟間盲眼摸索的情形。但她下一句話又解除了這個咒語。她說也不是不能看到太陽,因為人可以利用鏡子、銀器和還未乾涸的小池塘水面。總能找到反光的東西。事實上,只要能找到一個好的角度,那麼一枚金錶刮花模糊的反面,就足以為人反射出整個世界。說到這裡,她帶着我拐了個彎,接着在一棟黑漆漆、歪歪扭扭的小樓前停下,伸手去敲門,噠噠噠,似乎是有個特定的節奏。過了會兒,裡頭有人說話了:

“誰啊?”一個女人的聲音問,可不等回答就開了門。門給人的感覺很笨重,但那女人輕輕鬆鬆就往後拉了開,一張蒼白的臉從陰影裡裸露了出來。她看了看那女人,又瞧了瞧我,既不表現得驚訝,也沒有微笑,只是往後退開,招呼我們進去。

大門在我身後合上的時候,我感到整棟屋子都隨之震動,這讓我想起避難所裡,將管理員的遺體搬入石棺後,幾個青壯年抬起石棺蓋、猛地合上時,空氣因為劇烈、沉重的動作而抖動了起來。我往左右望去,看到兩旁各有拱形門洞,一個有聲音,背後像是有個飯廳,人們說着話、碰撞酒杯;另一個通往長廊,沒有盡頭,無聲無息,我稀里糊塗地猜測它可能指向了無生無死的鏡中世界。那兩個女人低聲交談了片刻,最後,較為年輕的那個從我手裡拿去手電筒,上下照着將我打量一番,我被光刺着眼睛,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得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儘管她們都過於瘦弱,單從體型而言,仿佛連一句重話都受不得——然而她們的話語、動作卻是有力的。

“跟我來。”那女人說。

“這雨看上去又要下滿五六天了,”在前頭帶路時,她嘮叨道,“你運氣不錯,我們本沒想着派人出去,可母親一定要往外跑,說再不走走,她一把骨頭都要發霉——這才發現了你。”

“我來的路上就見到一個人,”我回答,“他癱在地上不願動彈,現在怕是已經死了。”

她頓了頓,問我那人長甚麼樣,有甚麼特徵,得了回答後歎了口氣,也不多言語,只打開一道房門,把手電筒交還給我。“今晚你和母親一塊兒睡,”她最後說,“那是張大床,躺兩個人綽綽有餘。我有個妹妹曾抱怨它太大,她一人睡着心裡發慌,縮手縮腳,怎麼也不願去碰另一邊的枕頭。她是死在左半邊的。晚安。”

半夜,我從睡夢中醒來,聽到人在房間角落裡小心活動的聲音。我被埋在半床被褥下,莫名突生恐懼,覺得是有人要將我殺死於這張平原般遼闊的大床上,或許我死在荒地上的命運也同樣敲開了大門……我側身朝着窗戶,窗外雨勢比白日的大了許多,風把雨滴拍打在玻璃上,蓋過了身後人的動靜,但正是此時夜空一道白晝利劍殺入房內,我從玻璃反射中,看到一個女人,不着一縷,站在床邊,向我低下身,臉湊在我耳邊,髮絲垂在我臉上,手中空無一物,並沒有握着匕首。我渾身僵硬,不敢扭頭去看,此時雷聲響起,如同天降巨石,砸在了極遙遠的世界彼端。室內重又是一片漆黑,我感到左耳被濕熱地含在唇間,不禁抖了抖。她輕輕說了句甚麼,我聽不見,仍是半聾,任人宰割。見我不說話,她便鑽進被窩,溫柔伸出雙臂,將我拉過去與她面對面。她的身體摸上去有些寒涼,肌膚在我的手掌下流淌着,像山谷陰影下暗沉的溪流,又是奶與蜜之地。我在黑夜裡想像着交合的畫面,支離破碎;我又想到那片迷霧,變幻莫測,不可名狀,時而將我整個吞下,時而透過我的眼睛,湧向另一邊的世界;我還回憶起了霧後那個無名的夢,不由懷疑起時間的連貫性:究竟是我被夢指引着到了女人的身邊,還是我與女人相擁後,相互糾纏的情慾與愛意回溯至過去,透過夢境向我遠遠示意?或者說,那坐在塵土中閉目沉睡的我,與眼下擁抱着女人、肆意親熱的我,並未有先後之分——二者同時存在在時間長河裡,同樣轉瞬即逝,也同樣屬於永恆。

女人笑了。在黑暗中,她的笑聲是喑啞不明的,或許也將永遠在我的夢裡回蕩了。她把我的手抓過去,按在她的肚皮上,一下下輕輕拍打,嘴裡似乎哼起了搖籃曲。我聽着她衰微的歌聲,突然生出了願望,想將她抱在懷中,在這張笨重、不祥的大床上入睡、入睡,溺亡於無知覺的睡眠中,再不醒來。生平頭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純粹的快樂,一時的快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快樂……

我面朝天花板,手仍在她肚子上,悄聲說了句話,不料一聲響雷炸起,地動山搖,萬靈淒厲嚎哭。我有些害怕,她翻了個身,我覺得她是睏了,但出於柔情與憐憫,又強打起了精神,伸手撫摸我的額頭,將黏在眼皮上的髮絲別在耳後。她低低呼喚我的名字,問我在想甚麼,一聲不吭的,是要睡着了嗎?我閉上眼睛,快意漸漸從四肢內湧動的血液裡褪卻,黑暗又成為一個巨大、空洞的星球,在我肉體上方懸掛着……我本可入睡,但一想到這意義重大的夜晚、這不凡的夜晚,竟會那樣平庸地歸回到時分秒行經過的廢棄大道上,我就感受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痛楚。因此我摸上她的胳膊,鬆弛的肉在手中沉澱,我問她問題。

(問題一脫口,我就知道自己搞砸了,把一個能叫人魂牽夢繞的時刻徹底污染。)

我先問她,這裡是哪裡。

她回答:“曾經是酒店。”

我不滿於此回答,又問她為甚麼帶我回來。

她回答(脫口而出):“因為人群需要人才能存活。”

我再問她,那躺倒在地的男人與此地有何淵源。

她回答:“那人也在這床上睡過。我曾數次誕下他的嬰孩。”

我最後問,嬰孩們在何處。

她回答:“都夭折了。我們將它們埋在外面,和哥哥姐姐們葬在一起。”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坐起身,在電閃雷鳴的間隙瞪着她的臉,腦袋暈乎乎的,好像有人剛往裡頭灌了沙子和水。她笑了,安慰說這裡不是屠宰場,也不是瘋人院,叫我且將心放下,不必害怕。接着,她開始講起自己的故事:

自被避難所驅逐以來,她已在地面上活了二十個年頭。如今她再想不起來自己是被人冠上了甚麼罪名或是甚麼榮耀,只記得離去時,肚子裡已經有了個孩子。她向上天祈求、禱告,乞討萬千神靈針尖大的仁慈,讓這個女人能安全分娩——她不在意腹中胎兒的性命,只在意自己的性命。

在這座鬼城裡,她孤身一人誕下了一個男孩。昏睡前她將臍帶切斷,又把他抱在懷中,一個本能的動作,單純的本能。她睡過去,醒來後再仔細去看,發現孩子已經沒有呼吸;她將這瘦弱、營養不良的孩子舉起,耳朵貼在胸膛上聽了許久,沒有心跳,沒有血液流動時血管的振動;她把孩子放在石板上,幾乎是爬着逃走的:她懼怕屍體。

說到這裡,她停下來喘了口氣。我才注意到她的呼吸已經不足以支撐她的身體,老態,這是我腦袋裡首次蹦出來的詞。她又喃喃說起那生命的脆弱與死亡的強盛,她說:“世界是個巨大的棋盤,上頭淨是活人與死人的博弈。”但為何這樣執着於生育?她沒有解釋,終於還是睡着了。我只好猜測她是為了繁衍,為了讓人類能睜着眼睛在鏡中太陽反射的光芒下活着,而不是碩鼠一樣在地下摸索;為了戰勝恐懼,於是一遍又一遍重溫記憶中最可怖的經歷;為了人群的力量,她孤獨地在城市裡徘徊了太久,渴望聽到更多的心跳聲,等等等等。我只能確定一點,在這場盛大、荒蠻的對局中,我個人的靈魂、思想與身體是不值一提的。我終於明白:時間的的確確不是一條流動的長河,而是一個靜止的湖泊。我是嗆死在羊水裡的頭生子,是被埋在荒野中的無數骸骨,也是逃離此處與彼處、躺倒在天空下的父親。我的命運被書寫在湖面的漣漪裡,從湖心擴散,還未觸及岸邊,便已消逝在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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