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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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尋找解決當代重大議題如假消息、資訊爆炸等等的解決方案為己志,深受漢納鄂蘭、Rationalism和我的愛人 Lucy 的影響。 目前正獨自撰寫內容管理與分享系統 TotusLink The Builder's life 連載中

電話的另一端#4:拿到一個算一個地拿噢

「如果你把電話訪問當作一種問卷的話,會輕鬆很多。」她把學生的清單像是數鈔票似的刷了一遍,彷彿在提醒自己等一下還有多少通電話要打似的。

「一種問卷?」我用探尋秘密的口吻輕輕地問。

「也就是説你等等打電話時,不要想著自己一定要約到學生,或是讓對方點頭認可你的產品,不需要那麼複雜噢。你只需要想著我能不能拿到她的資訊就可以了。拿到一個算一個地拿。」她用下重點的語氣重複說了一遍。「拿到一個算一個地拿噢。」

她忽然自顧自地笑了,「我以前也像你這樣,患得患失,簡直就想要把學生從電話那一頭拉出來似的。」

我沈默不語,看著筆電的螢幕,揣摩著剛剛她說的話。來到這裡後我時常陷入短時間的思想空白,什麼也沒想,思緒斷在很奇特的地方,那時的精神就像把某個長條狀的物品放上尖銳的端點不斷調整位置,想讓它平衡時那全然的專注,然而一切只停留在那裡,沒人開始想為什麼要把它以這樣的方式放上去。她打斷我的沈默開始解釋起拿到的資訊也有優劣之分,什麼資訊應該由自己發問來得到,又有哪些資訊我應該等他自己提出來,不能強迫地取得,而這些資訊取得之後又要怎麼運用。

我把那些資訊留在記憶很淺層的地方,像是放在海綿上的某種事物,讓它慢慢地滴下水來,透過海綿滲透到更深的記憶去。然而光是她提供的這個建議,就讓我對電訪的概念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同時也更能放下心中那與其說是茂盛的企圖心,不如說是不得不這樣進行下去的緊張感,開始一通一通穩定地打起電話。

截至下班前,我打了45通。

***

接下來幾天我講了幾通讓我自信心上升了一個尺度的電話,其中一通是今年剛升上文華高中的小女孩,大概是沒接觸太多接下來她將面對的挑戰,我只靠分享自身經歷就成功破冰,並深入下去探知起她對自己高中三年的期許以及接下來面對考試的策略。雖然是一個4A1B的學生,但如同整個體制時常訓練出來的普通人,他們通常都依循著既定的方式爬了上來,那陡峭的峭壁即使將變得更加險峻,他們依然會使用近似於國中時成功經驗下的方式,先試試看再說。那個時候我依著這樣的脈絡跟對面的孩子聊著天,講著講著,忽然意識到整個談話模式,已經變成這個系統期待的模樣,那與支撐我於高中生涯裡,近乎沒有其他經驗地走下去的事物近似:以更好的大學為目標,升學考試為最終目的地走著,然而這些目標背後卻從來沒有更穩定的支柱,所觸及的只有非常表層的事物而已。在那剎那原本流暢的話語突然打了岔,有什麼東西流了進來,我忽然想不到接下來要說些什麼,沒有下約也沒有介紹產品,恭喜她考上理想的高中,完成了自己老二哲學的階段性任務,就這樣掛下了電話。

另外一通則是面對一個母親,一開頭沒聽完我的破冰就單刀直入詢問我的來意,是一個豪爽且不因此顯得心思粗糙的母親,聲音聽起來非常明亮,笑著說自己只是一個在家裡照顧小孩的家庭主婦,直接了當地說明不需要再找父親,孩子的教育全都由她掌握。既然對方如此直接,我也放鬆下來,依循著公司既定的話術,從未來學制,徐徐講到孩子在這個階段可以預先培養的能力,並且細細在對話空擋安插自己的求學經驗,講到了自己荒唐了整整兩年才因摯友的提攜而成長,也大概講了一下文華高中的校風。整個電訪過程非常舒服,不只是我講了許多,對方也接近對等地分享了自己的經驗與看法,我連產品都不需要介紹太多,她就說由她去官網自己查看,過幾天後再回電確認即可。我被她的自信與自主折服,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做後續追蹤,過了幾日後回電時她似乎有些抱歉地說了聲不需要了,沒有任何原因附帶其後,像是關上門似掛了電話。

這兩通電話成為那一個禮拜唯一的收穫,在那之後我陷入了猶豫之中,究竟自己踩的基礎穩當與否的疑惑湧了上來,那個時候我想起了自己高中時代的困惑與最終一無反顧的抉擇,以及從那決定延伸出來的五年,我秉持著近乎「安慰自己」的理由來到了我一無所知的科系,在這裡演出了一齣離經叛道的曲目。手伸的好長好長地想抓住許多事物,卻都在快要摸到什麼時被一個陰影俐落地剪斷,我們之間隔了一個45度的鏡子,當我把整個選擇像是「天生如此」似的結論接受時,大學已經接近尾聲,我到底獲得了什麼?這樣的問題從高中換了個形式,追了上來。又或是,我追了上去。

於是我開始懷疑這些我說給電話另一頭的高中生聽的東西,到底有沒有實質上的助益?而這樣的問題也成為了我對電訪的恐懼的擋箭牌。「拿到一個算一個地拿噢」,那名夥伴告訴了我這樣的概念,讓我跨過了第一個關卡,但當整個流程來到下約、說服他相信我們的產品時,我會忽然覺得自己身體有某個地方空了出來。當初我的確是因為這套產品的完整度而進來,因為它對「升學」這樣的場域有所助益而選擇相信,然而當我不得不面對自己高中那段記憶時,我開始有了致命的疑惑,並不是對產品,不是對這裡的人事物,而是單純地對「升學」這樣偽裝為爬升的概念的疑惑。

每個孩子都要遇到這樣的挑戰,而單純以結果論之時,燃眉之急就是這樣的門檻,以三年而論接近永恆地肅立在那裡,特殊的孩子能找到相對應的窄門,但是那些一般的孩子,那些還來不及發展自身能力與興趣的孩子,理所當然地要面對這些事物,即使它再殘酷,再不堪檢視;即使我們可見的未來,有機會能稀釋它的影響力,它對這個當下而言,都是確確實實的存在。108課綱、學測五選四、末代指考、所有這些理論先行下的產物,都無可避免地夾帶漫長的適應期,然而我們對這些孩子「當下的幫助」又是能瞭然洞察的結論嗎?

我開始為我隱然背負上的責任感到吃力。無奈地接受,與順應地去推行是兩個差距甚大的行為,為了推銷產品,我必須換上另外一個身體,將我高中三年所做的決定,背後黏附的價值觀全然不動地重新說出來:高中只是過渡期,你看到出社會時,他們會檢視你的高中學歷還是大學學歷,甚至是研究所學歷?想要贏在起跑點的唯一選擇就是先修,而這樣的努力一定可以保證你在第一次段考贏過其他人;是啊,每個人都在努力,每個人都跑在同一個跑道上,你又有什麼時間去做其它事呢?接著放大城鄉差距,搬弄行為心理學的鞭子和糖,嘗試將他們導入這個系統期待的方向。為了跟上潮流、為了領先其他人、為了達到最終的目的,你才要採取與其他人不同的策略,而那正是我們可以提供給你的工具。

這些話語,我不管怎麼搬移,怎麼更動,它背後效力的對象都只有一個:那正是一種偽裝成爬升的概念。說到底,這都不是種爬升,從國中到高中,從高中到大學,「升學」背後的本質與其說是種自主選擇下的提升,不如說是被動引導的搬遷而已。個人的提升,理應是這套系統難以衡量的尺度,卻被各種冠冕堂皇的因素堆疊成今日的模樣。

那個時候我難以在這個體制中回答這個問題,「搬遷」的概念也是那兩個禮拜間湧現的詞彙,為了驗證自己大學的成長,我把它以相對應的程度越握越緊,因為這正是我在大學的生活中體會到的「提升」,我的思考因而有了不同的面貌。然而越抓緊這樣的概念,我越排斥這份工作所不得不依附的話語。

不知是被總監察覺到了這樣的疑惑,又或是他個人的直覺,他在這個時間點分派了不同於業務的工作給我,雖然也是業務導向,但是我的工作變成近似專案主管的內容。他要我把這陣子學到的東西濃縮成一個剛進來的工讀生可以運作的話稿,他們只負責快篩客戶群,而目標則是在二十天內快篩完12000筆名單。因此,我的目標從下約學生轉換成管理工讀生,而這樣的轉換所帶來的忙碌,讓我暫時脫離了已經走入死路的思考,我也因不是由我說出,而是由工讀生說出這些話語形塑出的距離感,脫離了上述那些思想的壓力,雖然就結果而言,只是延後終將來到的極限罷了。

「拿到一個算一個地拿噢」我這樣跟工讀生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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