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恩恩
許恩恩

清大社會所碩士。自由文字工作者。

在婦產科候診讀到《個人的體驗》

停留在這裡當然也是不錯,但我是喜歡保留了那幾頁「把嬰兒帶到醫院後的交代」版本的。首先是因為,若是停留在這裡,悵然餘韻的美感,我認為以整本書來說,並無驚喜,風格匹變才新奇;再來很重要的是,全書都是自我存在的苦痛受難獨白,才證成結尾並非溫情濫調,而是真正在夜晚中的花火:個人的體驗,能對崎嶇的生命,有正向的意義(救嬰兒),並被呈現。


我很討厭候診。沒有人喜歡候診。但就是會有一個措手不及,得去婦產科,沒得預約。不巧週末,還只能選少數幾間週末有開張的。初來這間診所,候診書架上,幾排雜誌與衛教單張,竟還夾了賈伯斯傳、哀悼乳房以及……大江健三郎?情急的候診週末,外頭都是商業鬧區的排隊車流,我在這個時空裡讀了評介,幾個月後,終於也有「心情」讀《個人的體驗》。很喜歡這本小說,整體的拿捏與情節都使我滿足。

初老的理髮師以迎接顧客的尋常態度領著鳥坐上椅子。他分辨不出鳥不幸的徵兆。映照在理髮師這個外人眸中,鳥反而能變成純粹的自己,這讓他得以從悲哀與不安中解放。(p.83)
(……)嬰兒已經不會瀕臨死亡,不像一旦滴入甜甜的哀悼之淚便會徹底融化的果凍。(p.149)

雖然我通常對男性獨白(尤其是日本的,抱歉,文化上挑食的路徑依賴)極為不耐,故事主角是這樣:妻子生產時跑去打遊戲機台、跟小混混打架,生出缺陷嬰兒更想逃避且想殺嬰,永遠懷抱一個不切實際的(在小說中具現為非洲)高遠夢想,總有個風流靈性的前任可以依偎,不洗澡便跟人性交,醉醺醺去授課並在講台宿醉嘔吐,替自己年輕時近乎強姦的事找理由,沒做出過什麼有意義的行為。我從無數的男性作家及藝術家裡看過他們怎麼用高妙的思想及創意來形容人類的生存危機,但看到最後總會想,為什麼他們能那麼有餘裕去思考生存危機,而女人,總在生存幾無受確立的情境裡,成為素材、被喻者、符號或是什麼的(我不在乎)。

「你怕膣和子宮的什麼屬性?」「像剛才說的,用妳喜歡的話來說,在那深處彷彿有另一個宇宙。那似乎是個奇怪的宇宙,闇黑無垠,塞滿所有反人性的東西。一旦進入那兒,就像陷進另一空間的時間體系之中,沒辦法轉圈。所以我的恐懼心理就像太空人嚴重的懼高症。」(p.168)

但在有意識的搜索作品以外,往回看,其實也不是男性創作者都那麼無賴,我不是指作家本身,而是男主角「鳥」的獨白,很奇特的沒有觸動到令我生厭的那一塊,也沒有自責過頭到自暴自棄來合理化他的(廣義上的)罪行。他的心境起伏,行為與氣味細小的變化,時而有去性別化的人類共同情境之感,時而誠實訴說陽剛氣質受挫的鄙陋。正面表列跟負面表列的配對用得很恰好(到底怎麼做到的?而且中文翻譯也很妥當)。我也毫不質疑這本書裡生出嬰兒的妻子的缺席,因為重點是「個人的體驗」,硬是扯進篇幅或無謂的自我辯解是沒有意義的,會很難看。(我很無奈時下男性的起手式「當然我知道這是(性別)政治不正確,但」、「當然我享有了男性優勢,所以」,正確/不正確,或者優勢/劣勢,好像穩穩放在前提即可,待女性點頭授權之後,掏出陰莖一般的男性言說,便可以無所忌憚——當然這是我們大家普遍溝通上的不得不,但作品,若「作品化」得不好,便只是難看。當然,掏出陰莖,也不是不好,重點是好好掏吧。)

書末,最後的幾頁,劇情急轉,「鳥」喝了酒並發現他這樣那樣的自我解放與挽救之力,換來的也只是如嘔出胃液般沒有意義的自身,便決定坐車回到原本要「處理」掉嬰兒的地方,將腦部有問題的嬰兒帶去手術並面對、承擔養育之責,手術過後,並在醫院與故事最前面圍毆他的小混混擦身而過,小混混們沒有認出他,彷彿他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故事匆匆結尾。

這個結尾,被文學圈重批是膚淺的 ”Happy Ending“ 甚至在翻譯出版時被建議刪去,希望能停留在末段的隱隱美感就好:

「鳥,你以後必須忍耐很多事情。」火見子激勵似地對鳥說。「再見啦,鳥。」
鳥點點頭,步出了酒館。他攔叫的計程車以驚人的速度在被雨濡濕的柏油路上疾馳。如果自己在救出嬰兒之前車禍而死,在這以前的二十七年生活就全部失去意義了,鳥想。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沈恐懼感牢牢攫住了鳥。(p.295)

停留在這裡當然也是不錯,但我是喜歡保留了那幾頁「把嬰兒帶到醫院後的交代」版本的。首先是因為,若是停留在這裡,悵然餘韻的美感,我認為以整本書來說,並無驚喜,風格匹變才新奇;再來很重要的是,全書都是自我存在的苦痛受難獨白,才證成結尾並非溫情濫調,而是真正在夜晚中的花火:個人的體驗,能對崎嶇的生命,有正向的意義(救嬰兒),並被呈現

而且,如同《少年》(2021)也受議論的結尾:想跳樓的人,失手讓玩偶下墜到手足身邊,因而才被尋獲。批評者說巧合太多、不現實,導演則說「香港已經沒有天理,請允許我們的電影還存在天意吧!」我經常覺得自己對世界大多人類,沒有在自身苦痛生命外的餘裕去同理,但是作品允許了讀者與角色的和解,那不脫胎自天意,而是「個人的體驗」

對於在婦產科接觸到此書,因而讀完的我來說,這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個人的體驗。器官也好,生命也好,修羅場與無盡的洞穴黑暗也好。總之勉為從文字而以完全相反的既定條件給指認到了。

「即便在個人的體驗中,獨個一步步走向體驗的洞穴,不久或許變成走上一條展望人類普遍真實的捷徑,應該會有這樣的體驗吧?在這種情況下,痛苦的個人可以獲得痛苦後的果實。(……)不過,說到我個人體驗的苦差事,那不過是絕望地深掘自己孤立於其他人類的個人性墅穴。即便在同樣闇黑的洞窟裡流淌痛苦的汗水,我也無法從個人的體驗裡產生一絲一毫人生的意義。那是荒涼可恥可厭的洞穴。」(p.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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