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盜帳號才是精神病：我讀七等生小說《精神病患》

＊原文初刊於Medium：如水回聲。因紀錄片《削瘦的靈魂》上映，將七等生小說《精神病患》閱讀手記再次分享。

昨天因午後提早離開辦公室，處於遠端工作狀態，便隨時觀看手機的通知提醒，至夜晚讀小說才安心將手機翻面，蓋在桌上。

讀完七等生《精神病患》後，猛然見螢幕上有數則不同人傳來的訊息通知，都告訴我「你帳號被盜了，快改密碼」。

我打開通訊軟體，看著「我」發的廣告圖像，突然感知一陣混亂。

然後我感覺：（我）這才是精神病。

小說裡第一人稱賴哲森，全然不是精神病患。我作為讀者的每一個閱讀時刻都沒有察覺賴哲森有任何像是精神病患之處。

他的精神世界，他的糾結反覆自我反駁及得意自證都只是將平凡無奇的日常給浮誇化的表述而已，其本質都是正常正當健康生命的。他展演的是眾多一般人類（或許特別是讀書人，並，那個時代的話，男人）的一個經歷，以一種高濃縮爆發的方式表現出來。書名應是以一種最反精神病的意識形態去稱作「精神病患」。賴哲森的敘事並不精神病患，我們甚至可以可疑劇情最後轉折的行為，因為小說裡有一句「我說我雖親自扼死了她（他們這樣告訴我這件事時）那也是暗中他們假借了我的雙手」*1 那括號給了我們指引。

作為對照：（小說之外的「真實」讀者我的「闔上書本打開手機」的現實場景）被盜帳號的我，那當下，才覺得莫名精神病。突然被盜帳號是，沒有理由，我就是莫名其妙無法追討地（即使我追溯了登入紀錄）被奪去了我的說話／發文自主權，我發出了與我內在認知系統和現實利益全然無關聯的一個圖像。這件事就是已經發生在我眼前，透過我也再次點開軟體而看見。再經由同樣是通訊軟體上的朋友作為社會支持體系的提醒與矯正而使我「拿回」了帳號並刪除了（IG作為社會身份樣貌的）「囈語」。

如今我已改了密碼，啟動驗證。事實上那天我上午才改了工作帳號的密碼，整天都在被要求籌備一個更高等級的資安狀態，不過這種事也還是降臨。

要這麼無常到一個好不容易「我們再度攜手走進婦產科醫院，那位醫生看到我們十分高興，而且恭賀我們又已懷孕，他這次看到我們興奮的樣子，早已猜到我們的意思。」*2 卻在詢問前次流產原因時先是被保證血液沒問題接著回想起在聖母院抽血的疑惑印象而再次驗血看見污黑色澤並才單獨被宣判血液的梅毒，如「我未曾與任何和我戀愛的女人交媾，包括邱時梅女教師，我曾衝動地步入妓院，但被嚇退了出來，她是清白的，唯一可尋的就是遺傳。」*3 那樣命定空洞悲哀不可抗辯地將使其妻子二度經歷手術檯之痛且自身也會被要求平均分擔苦楚的男主角，的這個狀態，才是可以被指認的一個正常人之悲劇（翻譯：精神病患行兇）吧？

所以我也並非在被盜帳號的當下，而更是前後整個過程，作為一種精神病。是我在改了密碼之後，好似「正常」我的網絡社交生活，的這個狀態。

因為這種被盜用的意思，大抵也只是走進聖母院門診的那個小說起點而已。是那個「假如我真的有心臟病，這無疑使我獲得了一個幸運的安全庇護，從此我憑這個藉口不讓外界的一切刺傷我」*4 。如果「不合理亂語」可以被確認為只是「被別人盜用了帳號」那麼就十分心安了。那萬一不是呢？萬一我以為我使用真實我的帳號發文的內容也只是另一個認知系統與現實利益全然無關聯的東西？我要怎麼說服與證明哪時的我的發文與刪除發文是哪個真實？

應該是要等我重新用帳號發圖文，而再度與某個集體互動時，那個集體才會「很謙遜地告訴我……他輕輕地說我所有的僅是一種精神鬱魘症而非心臟病。這件消息我心裡早有準備，一點兒沒有驚嚇，倒是這種被宣佈為鬱魘症的病名令我羞紅了起來。」*5

我想，是「發現自己被盜帳號的那一刻是精神病」的那當下，最有「病識感」（因而是）如賴哲森般的正常人。我甚至承認（他們這樣告訴我這件事）我所做的一切，不過那也是暗中他們假借了我的雙手。

註1：《七等生全集：我愛黑眼珠》：〈精神病患〉頁290。

註2：《七等生全集：我愛黑眼珠》：〈精神病患〉頁291。

註3：《七等生全集：我愛黑眼珠》：〈精神病患〉頁291。

註4：《七等生全集：我愛黑眼珠》：〈精神病患〉頁224。

註5：《七等生全集：我愛黑眼珠》：〈精神病患〉頁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