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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選擇芒果。我問芒果有毒麼

讀書|鄧小樺《恍惚書》

香港剛進入「自由之夏」時,在Facebook新follow了幾個氣味相投的香港文化圈人士,都是因一段話被轉發見,得了心,便順手關注。其中有學者何式凝、詩人廖偉棠,還有一位不太瞭解的作家鄧小樺。(BTW,新舊follow的這些港人,常常讓我一登FB就連刷幾屏黑衣人潮、標語、口號、催淚彈、警棍、雨傘、口罩……幾乎懷疑自己身在香港而非台灣。)


不多時,香港書展,小樺也出新書。初初不很有興趣。書名就一股文青味。書如何能恍惚?取這二字,貌似好聽而不通,想來内文也是輕軟無料的文字吧。書皮是頗鮮艷的粉紫色,沾染些暢銷書氣味。至於内容,據聞通本談書,更是懷疑談不出什麽花樣。我害怕那種過分標舉書、尤其是紙質書的道德訓誡,和愛書人癡迷自矜的姿態。


結果,在唐山書店鬼使神差地翻開序言一讀,竟然就歡喜淪陷。她一破題「恍惚」二字,立馬打中了我心底。「如果句子呈現液態流淌、朦朧與含混,對我而言是極好的。甚至,因爲太多工作而不得不長期保持清醒與神經堅韌的歲月,我更加珍惜那些恍惚慵懶的狀態,它從反面證明了何謂自由。如果可以,我其實情願這本書再恍惚一點。」(自序《恍惚珍愛》,頁13)原來恍惚是這樣一種使人忘記身處何時何地的閲讀寫作狀態,是清醒緊弦的工作日常之間一刹失控墮入了時間黑洞。這種狀態的切換於我熟悉而甚少描摹,經小樺精準利落地解剖出來,不但對書名豁然理解,更對她親切而服膺了。


在庸常混沌中置入取景框架,將曖昧不明的成分精煉勾勒,這是小樺第一樣折服我的本事(也是讓我讀其書感到愉悅的原因之一)。這需要對生活和自身恆常、細膩和敏感地體察,也需要獨到的分析力,更少不了穩健的文字功底將它托現世人眼前。


其實,在《失眠與書》一篇中,她對傅柯《瘋癲與文明》的擊節贊賞之語,也可反過來用於她自己身上:「清晰分類達致一種類似理性認識的理解作用,同時還有那神秘無以名狀的烟霧,替代夢境——它讓你在清醒時做夢。失眠需要療愈,而療愈必須有肯定自身本有的力量、重新掌握自己的精神和身體,那即是理性,以及體會夢境的能力。」(頁27)在另一篇中她直言:「分析絕對是世上最迷人的事物,沒有之一。」(《包裝與舊情》,頁31)足見這種對曖昧日常的分析能力,也正是她閲讀與寫作時的愛好與追求。

 

她擅長分析。第一樣就是分類和限定前提條件。依舊是《失眠與書》,「失眠」與「書」關係有多種,但她首先把「因閲讀而不眠」從失眠中剔除出去,因爲這是一種美妙沉浸,是旅行而非失去。而人們流傳的偏方——以英文書和理論書助眠——她判定為藥,安眠藥,敏感地揭曉這外物的過度權威。她說,只有少數書能歸類為失眠時的療愈,如前述《瘋癲與文明》,如馬克思主義取徑的藝術評論《觀看之道》,理性與清醒拯人於身體的無法自控(意志想睡而身體不從),藝術和感性又注入微妙平衡,這樣的閲讀經驗,連失眠都是受祝福。(頁24-27)


但她又退步來問:「失眠」必定焦慮嗎?沒有需要早起上班、無入睡需求的人,便無所謂的失眠。(頁23)「買到重複的書」必然頓足悔嘆嗎?若有無限的空間,無限的金錢,重複的書便不成為問題(小樺甚至用了一個極妙類比:如若生命無限,可以無限地重複愛上一個不愛你的人)。(《重複的書》,頁36)她擅長挖掘隱而不見的前提設定,使人看見許多習以爲常的判斷背後都有具體的限制。


小樺會解構,卻不失親切。這在于她把書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既看得見光,也看見光裏飛舞的灰塵。她樂於大大方方地分享讀/藏書人的瑣碎煩惱。且看第一輯「書的剩餘」裏涉及的這幾個issue:書在家居的遮光與塵埃、重複買到一樣的書、無法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書、書展淪為散貨場、藏書太多導致尋書不得、搬家的沉重……愛書人談書,竟然不是滿眼的玫瑰色。她毫不避諱書的灰色面向,並不以這些煩惱為讀書人之高貴的妝點(如古代一些文人以貧病為貴的那種酸腐氣),而是真誠地抱怨、自嘲且剖析著。讀者會心一笑,有種「原來彼此彼此」的釋然。


而後面的幾輯「小看書市」「書店存沒」「書展逆行」則走出personal領域和恍惚狀態,更加知性地討論起書業議題,依舊保持理想和現實並視的角度。她熟悉這一行業的百味,這得益於她豐富多樣的書業/文化業經歷,不僅生產書的内容(從大學時代開始的文學創作),也生產、展覽、銷售過書的傳統形體(編刊物、策展、在攤位/書店/賣場一綫賣書),更探索著書的虛擬和跨界形態(辦過網站、做過電臺、辦「文學刺青·墨成肉身」視覺推廣等)。因此,對於書店工作周旋客人的忙碌瑣碎、書產業的市場盈利考慮、書展變成大賣場等等情形,也是深諳而善解。小樺曉得,書雖常常被美譽至於神聖化,卻仍挂著大衆商品本質,自然需要向市場傾斜。故而,她能深挖紛繁現象的内因,貫穿一種社會科學分析般的客觀態度,擺脫了一味道德説教的習氣。以《包裝與舊情》一篇爲例(偷個懶,這還是在第一輯),她指出,在華文世界,理論書、文學書因市場大小不同,連設計裝幀的風格都受影響:文學書種類多、市場大,包裝可以做得多元、炫技;理論書市場小,簡樸不敢冒險,常把作者肖像和大字號的名字放上封面,方便讀者一眼搜尋到。而這并非理論和文學本身的性格命定,因爲英文書市場廣闊,理論書也可以配上攝影/油畫做成全彩精裝。關乎市場的面向上,東方與西方,中國大陸與香港、台灣,常常各自情形不同。


小樺是穿行在港臺的人,偶爾也旅行中國大陸,對三地書業頗多對比。這種分析不是一刀切的優劣評判,而是看得見市場客觀因素和時代差異。大陸早期的簡體理論譯書雖良莠不齊,但卻補足當時繁體譯本闕如的市場,留下讀者舊情,乃至成爲「八十年代民間讀書人的身份立場」。(《包裝與舊情》,頁33)台灣書如今出版繁盛,有氣力構築「文化生活之想象」,不僅書本身裝幀精緻、創意頻出,進而書店的裝潢都要打中文青的心,乃至以顔容成爲打卡PO照的地點,她在心癢之餘,也憂心審美疲勞。(《獨立書店:歷史與浮沙》)香港從書店生存到書展的文化性都岌岌,書皮設計也不像台灣書那樣定位明晰、方便讀者,而是含混不清乃至拒絕解釋,但她卻從中提煉出香港文化自有不高蹈、不擺姿態、超越固定分類框架的混雜氣質。(《難以辨識的香港》)


過去一個月,我也足涉三地,一直擕著這本書在身邊。她總是奇妙地搭配著我的旅途和尋書需求。七月底去臺南的高鐵上,我讀閑散恍惚的第一輯「書的剩餘」,正好佐食對臺南慵懶步調的想象和期待,讀得整個人恍恍惚惚,如墮霧氣中,直到下車見了同學,才在猛烈日光下漸漸蒸乾、蘇醒。


在車讀時,關於書的個人思憶,與小樺的書寫共鳴映照,意趣橫生。最有趣的莫過於,看著這本被我携帶旅行的書自己談《帶書旅行》。小樺的帶書旅行常人不可比,拖著一二十本書出門竟是常態,并且細心而應景地挑選搭配,形成旅行書單。她洞悉携書的背後,是預設了自己在旅途中有不同的精神狀態需求,而書構建種種異樣世界,供人按需求走進某一扇門中。但旅行本就是通往異樣世界的路(如臺南總是寄托了「生活在別處」的想象),那麽閲讀與旅行就有了相互替代性(也就意味著相互競爭)。(頁58-62)


這種dilemma也出現在我的臺南旅程中。當我坐在咖啡店為一本書而入神時,老闆與滿桌熟客開始聊天,是要繼續獨自沉浸在書的異樣時空,還是積極參與遠道而來的這一個現實世界?當我巧合地入住了友人的一間大書房,兩面墻壁是排滿了書的書櫃,次日早晨醒來,是要流連此處的昏黃幽深,還是快快出門感受當地街市?我想,其中的危險之處尚不是浪費時間金錢換一個空間做一樣的事情(換了個地方讀一樣的書,宛如換了個地方購一樣的物),而是當這樣的問題驀然浮現:是否你其實只能欣賞文本化了的世界,只是攫取一種隔絕了風險和困頓的審美感受,沒有身入其中去真正經驗、應對的意願或能力?但小樺是不受這樣的問題困擾的。她大剌剌地說,在讀一本引人入勝的魔幻寫實小説期間,「與人逛街對方稍稍言談無味,在扶手電梯上我就打開書來看」。(《失眠與書》,頁24)如此自若,泰半是因她一點不缺現實經驗,不會產生社恐者常戰戰兢兢的自疑,才能自信捨棄物理空間的所在而篤定地穿梭到書的異世。


而當我八月初去香港時,已經閲讀到書的第二輯以後,小樺的香港書業、書店、書展分析,簡直變成工具書爲我所用。當時香港書展已經落幕,我雖然途經只逗留一晚,但很想趁機去書店撿些新書的漏。在學者周保松的FB上,我知道了序言書室。在小樺的書裏,更瞭解了香港這群「樓上書店」的背景和現狀,各自的特徵,以及和台灣獨立書店的對比。他們多是被昂貴的租金逼上樓(這就如空中花園、菜園一樣),雖然大多場地狹小,但賣的是嚴肅小衆的文藝哲學書,乃至形成文化社群;但目前生存實在艱難,租金再漲,更搬高層,九十年代初設有的珍貴座位已經罕見,更有些書店已經倒閉。而要學台灣、學誠品售賣飲食增加收入,同樣受限于空間。她評台灣書業已經進化到注重身份認同和品味的「消費層次」,而香港仍停留在「實用層次」。(《斗轉星圖逆勢行——香港書業轉變觀察》,頁117)實在是無可奈何的。


我去了旺角西洋菜街上的序言書室、田園書店和樂文書店,驚覺他們的物理處境比小樺所寫的實在更慘淡。序言的招牌在商業街的繁華錯落中幾乎找不見,形成對照的則是,幾個兼職的學生站在路邊為賣教輔書的書店大聲招攬客人。進了逼仄的樓道和電梯,還要和其他鋪天蓋地的大字廣告爭搶客人的注意力。電梯裏眼花繚亂到差點需要一點時間來找樓層按鍵,每次到指定樓層,電梯都會劇烈地上下晃動三下才停住。或許是爲了保留窗邊幾個雅致座位,序言展書的空間非常有限,藏書量也受到了局限。過道只容一人。但客人大多逗留很久,隨處站坐,專注看書。田園和樂文的空間相對較大,略似以前廣州一些二手書店的規模,但和台灣寬敞明亮的文青書店,或藏書可觀的唐山書店,還是不可比。此外,在社科書方面,台灣書店賣不少台灣書,香港書比例較小;香港書店卻隨處可見台灣書,比例不低。有好幾本都是我買過或常常在台灣書店看見的,異地相遇,莞爾又無奈(我本是特地來找香港的書呀)。無論如何,這次的驚訝提醒我多多珍惜台灣的書店,並不是所有書店都理所當然長這副樣子的。


小樺對台灣的獨立書店同樣頗熟悉。她在誠品實習時,就常在假期逛唐山,對這間地下書店推崇甚力,説有些香港不見于世面的文學詩集,在唐山還能找到。於是,有日一位從中國大陸來台北的朋友,言及想找陳黎的書卻遍尋不得,我便帶他去唐山,果然在華語詩集架子的最下方找到一本。唐山實在是臥虎藏龍的,我自己就有兩次經驗,問店員有否某某書,她徑走向某個書架某行取出,心底對各本書的位置似是明鏡兒亮。


最後,從香港過境回了家,在一個小城市裏,連香港那樣逼仄的小書店也無法奢求了。城裏前幾年開了第一家24小時不打烊書店,想是模仿廣州1200,寬敞雅致,二樓有不小的輕餐飲區。我曾經在過年打烊前賴著讀完王小波的《似水流年》。這次回家時聽聞它已倒閉了。或許有些新開的書店呢,我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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